流霞早就已經等在外面了。她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地位非同尋常,段琛過去的時候,她四周的宮女太監們站了一路,看上去聲勢浩大。見了段琛,她不陰不陽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家娘娘請姑姑過去一趟。」
段琛從未見過流霞,不過眼下他既然知道了崔粲然的身份,昨天晚上沈明陽又對著他放了一晚上的煙花,流霞過來請他,他也大概猜到了是幹什麼——爭風吃醋!宮裡的這些女人就是這麼無聊。段琛只覺得剛剛和崔粲然交換了身體時的那種操蛋的感覺又回來了。宮裡女人的手段他多少也知道些。這梅若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聽見說做過什麼,但那也並不代表著她真的就沒有。或許人家只是隱藏得好罷了。
為了避免他成為梅若華和崔粲然爭寵的犧牲品,也未必避免崔粲然欠他更多,段琛覺得自己有必要先問清楚梅若華是不是真的那麼大的膽子想讓他死在吹雪殿裡。他上前一步,卻沒有跟著流霞的腳步一起走,而是開口問道,「流霞姑姑,不知道娘娘叫奴婢過去,是做什麼?」
流霞回過頭來,先是微微驚訝地一愣,隨即又是那副不陰不陽的笑容,「你這麼緊張幹什麼?這闔宮上下誰人不知娘娘最是心善了,她叫你過去,這宮裡上上下下不多時便會傳遍,難道她還能當著這麼多人吃了你不成?你放心,娘娘不過是想問問世子的情況,你和世子落水那天就把你們鶴唳園裡的人叫過去問了話了。只是,你們園子裡,一個懵懵懂懂,一個頭腦不清,還有一個更是個老油條,個個一問三不知,娘娘只能派我過來叫你了。」說到這裡,她笑容微冷,看向段琛目光也彷彿是冷箭,嗖嗖嗖地朝他射過去,「你這麼心虛,難道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才這麼害怕娘娘?」
這些女人……也不知道沈明陽怎麼受得了……
流霞把理由擺得如此明白清楚,段琛就是想推辭都沒有辦法了。他一面同情著沈明陽,一面同情著自己,跟著流霞一起朝著吹雪殿的方向走去。
才剛剛進吹雪殿,就聽見一陣琴聲。琴聲的確優美,雖然比不上當世大家,但在閨閣小姐中也算是一等一了。梅若華被人稱為當世才女,雖不乏溢美之詞,然而如今聽其琴音,倒也還算是對得起她「才女」之名。
流霞聽見琴音,就轉過頭來朝段琛露出一個洋洋得意的笑容。段琛沒有理她,她像是沒感覺一樣,沖旁邊侍立著的小宮女問道,「娘娘又在彈琴了嗎?」
那個小宮女趕緊答道,「娘娘說她新得了一本琴譜,想要好好鑽研鑽研,想等陛下過來時談給陛下聽。」
流霞又瞟了一眼她身後老神在在的段琛,笑道,「娘娘真是的。她的琴藝如此高超,還有什麼琴譜能難倒她?我聽她剛才彈的曲子,其中並無凝滯之處,想必已經疏通了中間的關節脈絡,還用鑽研什麼?」
段琛對她這種王婆賣瓜,賣得還如此明顯且淺薄的行為無語凝噎。
你想要在你小姐的情敵面前表達你家小姐的高大上也不要這麼明顯行不行?那琴曲,他段琛雖然稱不上行家,但也不至於聽出來,根本沒你說的那麼好麼?還有還有,你那個眼睛一直在往他身上瞟是什麼意思?鄙視你就正大光明地鄙視好麼?這種不陰不陽的,算個什麼?
段琛不想搭理流霞。他自覺他是個男人,還不至於跟流霞這麼一個小宮女計較。然而他的沒反應,在流霞眼中卻成了另外一種意味。
見段琛偏頭過去,明顯不想再理她,流霞自覺戳到了段琛的痛楚,轉過頭來對他笑得十分溫婉,「有這麼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主子,就是好。是不是聽她的天籟清音,連心靈彷彿也跟著一起洗滌了呢。漣漪姑姑,剛才我家主子彈的這首曲子你可曾聽過?」說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掩唇一笑,抬著眼角看段琛,「哦,我倒忘了,姑姑…...或許連琴都不會彈呢……」
她話音落下,殿中立刻想起了一陣雖然低,但足以讓段琛聽見的帶著奚落意味的笑聲。如果是真的漣漪,會彈琴的可能性真的不大,聽懂這曲子的可能性就更低了。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也真夠下作的。
段琛沒有接口,而是逕自說道,「姑姑不是說娘娘要見我麼?還請姑姑帶路。」說著便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流霞見段琛根本不接招,頓感無趣,臉上立刻露出失落的神情,「哼」了一聲,滿臉不快地對段琛說道,「你倒是著急。跟我來吧。」說完便轉身走在了前面。
段琛跟上流霞的腳步,一路朝著吹雪殿後面行去。他從未到過這裡,這是第一次來,卻發現這吹雪殿裡卻是別有洞天。
外表莊嚴威武的吹雪殿,有兩個後花園,一個種著各色鮮花,是一般宮殿裡都配備的。而另一個,則要大得多,裡面種滿了梅花。此刻正是寒梅盛開的季節,老遠就聞到一股暗香。流霞一邊帶著他朝梅園裡面行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對他說道,「這園子啊,可是陛下特意準備給皇后娘娘的呢。當年他們還未成婚時,陛下就曾送了我家娘娘一整山他親手種下的各色梅花。這段往事到現在都還在京中傳揚,人人都贊陛下對我家娘娘情深意重,就是後來的昭烈皇后都不能比呢。」說到此處,她聲音裡的笑意越發濃了,「說來也是好笑。昭烈皇后生平最愛吃醋,和陛下成婚那麼多年來,大大小小的醋不知道吃了多少。她一直想要跟我家娘娘比,連陛下曾經送了我家娘娘滿山的梅花都要比。可陛下哪兒會理她呀,她硬是用自己的私房,在隴西給自己建了一座玫瑰園,還大肆宴請賓客,告訴其他人那園子是陛下送給她的。哼,陛下生平最恨奢華,當日又正是戰事吃緊的時候,知道了她做的那些混事,立刻就發了火。她的玫瑰園子也就成了好大的一個笑話呢。」
「都說昭烈皇后貌若天仙,可還不是做了東施效顰的事情來?真是笑死人了。」流霞笑了一會兒,沒有聽見附和聲,用眼角的餘光瞟了身後的段琛一眼,見他神情木然,對這些往事完全不感興趣,流霞連忙把話題轉回到梅若華身上,「後來娘娘進了宮,成了陛下的皇后,不能時常出宮,陛下就吩咐人將那座山上的梅花移栽了一些在宮裡,一方面讓娘娘在宮裡也能賞梅,一方面,也是他們感情的一個見證吧。」
流霞轉過頭來對段琛面露一笑,眼睛裡滿是挑釁,「你說,陛下對娘娘,是不是很好?」
段琛一副八風不動的神情,淡淡的一句話就將流霞的話給擋了回去,「陛下待娘娘,自然是好的。」
流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感無趣,又白了段琛一眼,當下便再也不說話,轉過身去逕自帶路了。
段琛雖然看不見流霞臉上此刻的表情,但猜也猜得到。不知道這宮裡的大宮女是不是都是這樣,一個採薇是如此,一個流霞也是這樣,生怕別人不知道沈明陽對她們主子有多好,卻從來沒有想過,只要她們彼此還存在一天,沈明陽對她們的好與不好,都是一種傷害。
兩人就這樣一路無話地朝前面走去,還好離梅若華已經不遠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們都到了園子中間的那個小亭子外面,梅若華一身白衣,坐在一架焦尾古琴面前,正在輕攏慢捻,連他們走近了也沒有抬起頭來。
北風吹來,梅影搖曳,暗香浮動,前方還有一名白衣美人衣袂翩飛,青絲浮動,怎麼看,都是一副美景。只可惜,段琛對這樣經常出現在話本子裡的場景早已經無感了,況且他既不是沈明陽,也不是崔粲然,既不需要梅若華以美色侍人,也不需要她以美色壓人,無論她做什麼,在他看來都毫無意義。
不過,看著她上下翻飛得十分好看的衣袖,段琛想到的卻是一件十分煞風景的事情:梅若華,她不冷麼?要知道,昨天的雪還沒有化,眼下正是北風吹得歡快的時候,而她又不像崔粲然那樣有神功護體,她究竟是怎麼抗住這樣的溫度的?
梅若華和流霞當然不會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梅若華一曲彈罷,流霞才拾級而上,跟她行了一個禮,低聲道,「小姐,人過來了。」梅若華低低垂了垂眸,算是知道了。這才拿起放在旁邊的大氅將自己包住,沖站在台階下面的段琛伸出保養得十分細膩柔滑的玉手,朝他招了招,曼聲道,「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