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子和曾經的她,他們有著相似的容顏,他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液,他們頭上慣著同樣的姓氏。
暌違經年,跨過生與死的河流,她終於再見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害怕自己的目光太過熾熱,讓崔榭玉感覺出來,崔粲然連忙放下掀開的簾子,將自己躲在了馬車當中。
剛剛重生那段時間,崔粲然不是沒有想過出宮去找她六哥,但她那時候不過一個小宮女,重生之事又太過離奇,她不能出宮更不敢出宮。本想著什麼時候跟沈明陽表明身份,然後光明正大地去找六哥,可沒想到中間又出了她和段琛的事情。她跟著段珙一起去南疆,本以為去找六哥的時間又要往後推,卻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見他。
崔粲然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朝外面站著的崔六看過去,不得不說,時間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若是放在以前,她根本想像不出六哥成了婚有了孩子是什麼樣子。
在她出生之前,崔榭玉就是崔家最小的孩子,,自然受盡萬千寵愛。他比崔粲然只大了兩歲不到,上面還有一個崔軒玉,他們三個年紀隔得比較近,自幼感情最深。崔粲然對大哥二哥沒有太多的印象,因為自她記事起,崔大崔二就在軍營當中,崔粲然很少見到。至於崔三崔四,那個時候他們正是上學的年紀,不會跟他們三個小蘿蔔頭一起玩兒。家裡雖然孩子多,但能和她玩兒一起的,也就只有崔五崔六了。
崔五身上的世家公子做派被他發揮了淋漓盡致。崔粲然身上那些驕奢,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崔五的影響。他十七歲那一年,沈明陽的父皇金口玉言要將皇室公主賜婚與他,但因當時皇帝膝下尚無適齡公主,所以崔軒玉的婚期便沒有定下來。這對許多人來講求之不得的事情,在他看來卻不啻於一種桎梏。聖旨下來的當天夜裡,崔軒玉不滿賜婚,一騎輕鞍離家出走。
崔安然派人遍尋不著,家人都以為崔軒玉是假死想要逃避皇帝指婚,哪知第二年春天,黃河邊上的那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派兵幾次圍剿都沒有辦法剷平的烈風寨一夜之間被人殺得雞犬不留。據當時打更的更夫講,殺掉那些人的,是個白馬銀槍的少年。羽冠烏髮,眉眼生春,做得卻是修羅之事。
一時之間,江湖朝廷都在談論那個單槍匹馬挑掉一個山寨的少年英雄究竟是哪家子弟,只可惜問遍見過他的所有人,得出來的結論卻不是當時成名的俠客當中的任意一人。人人都在以為江湖上又多了個一戰成名的少年英豪,都在猜測他接下來要去挑戰哪位已經成名的大俠時,他卻滅掉烈風寨的三天後,帶著十箱黃金,出現在了黃河邊上最大的妓/院紅袖招裡。
模樣俊俏,氣質華貴的少年,本就得人愛慕,何況他還出手大方?那一晚,正是隴西各家妓/院競選花魁娘子的日子,各家妓院都租了大船行在黃河上。他一去就直接砸了兩箱黃金在一個年華已逝、即將破身接客的清倌人身上,硬生生地將那名女子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清倌人捧成了那天晚上,黃河水上最耀眼的星辰。
其他妓/院的花魁落選,那些開了賭局賭哪家妓/院哪位美人最後可以摘得桂冠的,也賠了個精光。一大群人跑過去找他算賬,他卻毫不在意地一笑,單肩扛著一箱黃金縱身躍上桅杆,在上面曲腿坐了下來,衝下面的人說道,「想要錢,給你們就是了。」話一說完,他就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塊塊金子,那金子經過他的手,就被他用內力碾成了巴掌大的金箔,他揚手一扔,地下的人頓時擠作一團。
一時之間,天空灑滿了金雨,黃河水面上也飄滿了金色的葉子。有些反應快的人連忙找來漁網,往水中撈去。為了多撈黃金,大打出手的人大有人在。就是那一夜,因為撈金箔死掉就有將近百人,受了傷的更是不計其數。
可是那時候不會有人注意這些。他們看到的是少年容顏如玉,在桅杆上迎風而坐,頭頂是一輪皎潔的明月,映襯著他的容顏,好似神子。他從腰間拿出來一個酒葫蘆,仰頭朝嘴裡灌去,修長的脖頸在月光下彎成眉月一般……
那天晚上他一共灑了五箱黃金,直到兩月之後,還有黃河下游的漁民能在河裡撈起那天晚上沒有撈完的金箔……
他當時一進妓/院便有人認出他是崔家五郎,後來在剩下的黃金上面又看到烈風寨的印戳,由此,崔家五郎滅掉烈風寨的消息就在江湖上朝廷中不脛而走。崔五郎軒玉心狠手辣、驕奢淫逸的消息也隨著他的大名一起傳遍整個大齊。
崔家一門顯貴,崔粲然的五哥又是這中間最閃耀的一個。後來他像幾個哥哥一樣進了軍營,修羅之名遠颺北漠,可之前被人說的「驕奢淫逸」卻沒有改變半分。
崔軒玉是世族中的一個異數。你說他離經叛道,不值一提,可他偏偏文采出眾,一手詩賦連當代大儒都擊節讚賞;你說他奢華無度,放辟淫侈,可他偏偏年紀輕輕就威名遠播,不在父兄之下;你說他受祖蔭庇,名不副實,可他偏偏練成雙手同書的絕技,幾乎一字千金……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哥哥,崔粲然後來一些行事像極了他。但同樣是和崔軒玉一起長大的崔榭玉卻完全不一樣。
崔軒玉行事荒誕,從來只求自己高興,當年沒少讓家長父兄頭疼,相比而言,崔榭玉就要乖多了。他大不了搶一搶崔粲然的吃的用的,和崔粲然爭爭寵,西陘關一役之前,崔榭玉就像任何一個人家的小兒子一樣,性格飛揚跳脫,雖然煩她這個妹妹,時常抱怨為什麼不是弟弟,但還是會帶著她一起出去玩,等到出了事情就把全部責任推到她身上。要是真碰到什麼崔粲然也抗不下來的事情,他就會拉著崔粲然一起去找上面的哥哥,讓大的替他們解決。
但西陘關一役之後,他變了。
他好像在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曾經那個愛鬧愛跳愛撒嬌的崔六郎彷彿被他硬生生地從身體裡面剝離了。那個時候,出現在崔粲然面前的崔榭玉,雖然還是顯得有些稚嫩,但他也在努力地扛起崔家的那面大旗,給她樹立起一個倚靠。
崔粲然依然記得,當時她和崔榭玉在西陘關外的山上,終於等到沈明陽的援軍到了的時候,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崔榭玉卻轉過身來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對她說道,「沒事,小七,六哥還在這裡。」
也是那個時候,崔粲然才覺得,這個在她眼中比她還要幼稚的六哥,比她還要被父母保護得好的六哥,其實已經長成了一名堂堂男子漢。
回憶固然讓人傷情,但眼下才是正事。
崔粲然擦掉因為剛才想起過往舊事流下來的淚水,整了整衣衫,撩開了車簾走了下去。
就算她現在是這個樣子,但還是要跟親哥哥打個招呼吧。至於沈明陽段珙什麼的,這會兒有多遠滾多遠,她暫時沒有心情理會他們。
崔粲然走到路旁,當時便差點兒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果然是他們崔家人的德行啊,到哪兒都要把什麼東西帶好。
路旁支了一張桌子,他們還帶了四個小凳子,崔榭玉就坐在旁邊。剛才跟他一起下車的那名女子已經摘下了帷帽,正是她的六嫂,姚瑩。而段珙也被坐在崔榭玉的下首,看樣子是碰見了崔榭玉被叫了過來。
看到她過來,段珙連忙站起身來,將她拉到崔榭玉面前,「侯爺,這位便是寡人的弟弟,段琛。」又伸手指了指崔榭玉和姚瑩說道,「這便是威武候和他的夫人。」
崔粲然強自按壓住內心的激動,朝他們兩個行了一個禮,崔榭玉和姚瑩矜持地朝她點了點頭,算作是回禮了。大概是她的感情不夠收斂,崔榭玉還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過了片刻才指著段珙旁邊對她說道,「世子不嫌棄的話,就請坐在國主身邊吧。」
當著段珙叫段琛「世子」,他的臉色當場便有些不好看,姚瑩連忙出來打圓場道,「說起來,段世子跟我們崔家還有幾分淵源呢。」
她提這件事情,就是想要提醒段珙,如果不是當初崔粲然擄走段琛,今日國主之位還輪不到他呢。這一句話出口,果然段珙臉上的慍色淡了許多。一句話就消了段珙的脾氣,崔粲然看她這個六嫂這些年來手段漸長啊。
段珙笑了笑,說道,「也要多虧昭烈皇后,如果當初不是她一手促成,今日恐怕也不會遇見侯爺和夫人了。」
她當初促成了什麼?明明就是她把段琛強行擄過來的。還好今天坐在這裡的不是段琛本人,要不然段珙一句話就要把他氣得胸悶。
段珙說完朝崔粲然看了看,朝她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崔粲然也不甘示弱,轉過頭朝他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
儘管她根本就不明白段珙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