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菜在負一樓站了一夜,周碧華外面的皮縮得越來越緊,掙扎得也越來越厲害。沙鷹不得不找了鐵鎖將她的四肢也綁在旁邊的承重柱上。她的嚎叫迴盪在負一樓,如同夜晚的惡狼。
沙鷹和談笑站在秦菜身後,一起看著被捆在柱子上、披頭散髮的周碧華。她真的太瘦了,瘦到了恐怖的地步,像是只在骷髏外面披了一張人皮。
又過了很久,秦菜終於出聲:「都出去吧,讓他們都散了,我想單獨和她呆一會兒。」
沙鷹和談笑相互看了一眼,轉身出了負一樓。電梯裡,氣氛格外沉默。談笑問了一句:「你說她會不會……」
話沒說完,就被沙鷹打斷:「不會。她和白先生,終究不是同一種人。」說罷,他又自言自語,「如果她和白先生是同一種人,不知道少操多少心。」
秩序的人果然找到了小孩的屍體,通過屍體的啃咬傷痕確認是邪魔作祟。而周碧華的身份和秦菜的關係,在秩序可是絕計瞞不住的。如果母親是魔鬼,那麼生下來的女兒會是什麼?
呂裂石得到這個消息,如獲至寶,立刻帶人親臨朱陽鎮。秩序上下高度重視,除了白河沒參加,燕重歡都帶了燕小飛過來幫忙。
呂裂石走訪了失蹤孩子的家人,迅速把周碧華是個吃人魔鬼的事傳了出去。這種消息在小村小鎮總是流傳得特別快。不過一夜的功夫,整個朱陽鎮的人都知道原來孩子是被周碧華活活咬死吃掉的。
為了達到震懾人心的效果,呂裂石與燕重歡一商量,索性把兩個孩子的屍體擺在一座廢棄的山神廟裡,以供村民親眼目睹。
孩子本來就死亡已久,即使是冬天,屍身也不成樣子。何況本來受過啃咬?
這樣殘酷的展示,親人日夜的啼哭,前所未有的仇恨和恐懼在所有人心裡升起。而秦菜包庇她的母親,她又還是不是人?如果不是人,她又會帶來怎樣的災難?
人間試圖洗白為正統玄門,無疑又遭受了強烈的質疑。
為此,陸少淮曾三度找秦菜,人間三度出面澄清。只是由於秦菜和周碧華的關係是撇不清的,說此事與人間完全無關,就等於不承認秦菜和人間的關係。而人間要洗白為正統玄門,最主要的依靠,又是因為先知。
秦菜不表態,人間所有人都望著他這個新上任的首領。陸少淮表面仍波瀾不顯,閒暇時卻約了白芨喝酒。
逍遙閣,陸少淮本身不是個好女色的人,他專用待客的地方也十分靜雅。白芨半倚在吧檯前,陸少淮自己調酒。
他自從被老爺子收為徒弟之後,一直養尊處優。但是這並沒有影響,他調酒的動作依然優雅而靈活:「這種酒是我自己配的,我把它叫作療愁。」
白芨接過,見杯中一片淺碧,輕抿了一口,不由讚了一句:「口感醇厚,只是這樣的度數,太易醉了。」
陸少淮苦笑了一聲:「醉了更好,不用理會煩心事。」
白芨知道他不會單單請自己喝酒,這時候也只是笑了一下,不說話。
陸少淮也給自己調了杯療愁,這時候半個人都靠在白芨身上。這是他向人表示親熱的姿勢,陳科他們無比感激泣零,而白芨微微往旁邊一側身,避了過去——這個不識抬舉的傢伙!
白芨也皺眉——這輩子用這麼親密的姿勢靠近他而沒有惹他反感的人,一共就兩個。
還兩個都是女人。
陸少淮眸光微沉,聲音也配合著歎了口氣:「白芨,給我出個主意。人間其實是有多餘的人,子矜那邊換器官的人,要養她母親,倒也可以。只是這樣只會坐實了秩序栽給人間的罪名。朱陽鎮那邊,現在秩序肯定也在等著我們動作,以便拿住更多把柄。」
白芨又喝了一口酒:「女人真是麻煩,對不對?」
陸少淮料不到他會說這話,摸摸鼻子笑了笑,沒有說話。白芨把杯子摁在桌上,起身道:「其實二爺不用擔心,她承受不了的。」
陸少淮一愣,白芨已經走出了房門。他看了看眼前的空杯,其實有時候用人如同養狗,需要咬人的時候希望它性子烈、體格強壯。咬完人的時候又覺得這性子不服管、難伺候。
秦菜沉默了半個月,她半個月沒去星宿廳。
天廬灣別墅的負一樓,周碧華已經形同枯骨,那層薄薄的皮膚已經漸漸乾涸。她的手腕、腳踝和腰間被鐵鎖捆綁的地方,衣服早已磨成碎片,皮膚全部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她的雙眼早已是可怖的赤紅,頭髮日漸變白,完全看不出活人時的面貌。
秦菜天天陪著她,跟她說話,而她的回應永遠是劇烈的掙扎和野獸般的咆哮。
談笑和沙鷹在負一樓的時間也很多,但秦菜更願意單獨和周碧華呆在一起。最後談笑終於忍不住提議:「要不……用意外身亡之人的腦髓來補周阿姨……反正你平時換人器官也是一樣。」
秦菜突然笑了一下,她站起身,緩步走向被綁在承重柱上的周碧華。周碧華一口牙全部白森森的,見到她過來,像餓極的野獸看見食物一樣喘息。秦菜腳步不停,漸漸行至她面前,她猛然伸頭,一口咬在她脖子上。她實在是太餓了,竟然撕下秦菜一大塊肉。
秦菜體內鮮血轉化不及,恢復能力也變得非常慢。但她依舊不避不閃,周碧華以她血肉為食,慢慢地開始充盈起來。秦菜的血肉染濕了睡衣,滴落一地。談笑轉過頭去,連沙鷹都微側了臉。
半個小時後,周碧華似乎吃飽了,在她醒來之前,秦菜轉身上樓。她找了一件以前的黑袍穿在身上,血在上面,如同水漬。下樓的時候周碧華正一臉疑惑:「老四,我好像睡了好久一樣。」
秦菜給她也換了一套嶄新的衣服,將她的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她笑意清淺,聲音溫柔:「媽,我們回家好不好?」
周碧華一聽,整個人都神采煥發:「現在嗎?也是,我都出來好幾天了吧?也不知道老五怎麼樣了,老頭子天天打牌,不曉得給他做飯沒有。」
秦菜帶她出門,談笑和沙鷹要跟上車,她擺手制止了。
那夜難得有月,她開著車,陪周碧華逛三畫市。周碧華以前從來沒有晚上到過這種地方,不時對著閃爍的招牌指指點點。看見廣場上跳舞的人,她也能好奇半天。
秦菜詳細地跟她解說,周碧華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老四,我們趕緊回去吧。家裡不知道都成什麼樣子了。」
秦菜微微點頭,霓虹七彩的光芒墜入眼眸,心頭刺痛。
即使開得再慢,車終於還是到了朱陽鎮。今天的朱陽鎮雖然已是深夜,依然熱鬧非常。秩序的使者和長老都到了,人間的高管也到了好些。秦菜把車停在鎮上,扶著秦媽媽下車。周碧華左右看了一番:「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秦菜扶著她往家的方向走,兩旁麥苗如被,月光如紗。
「我記得以前這裡有棵橘子樹,皮特別薄,個又大。」秦菜指了指上面的地坎,周碧華笑了一聲:「可不是?那時候你哥也皮,自己想吃就哄你去摘。有一次你從樹下掉下來,胳膊摔脫舀了,那個渾小子回來還不敢說,就讓你自己去睡覺。」
「是啊,」秦菜也莞爾,「而且那樹上有許多好長的刺,二哥三哥總是拔掉紮在黃瓜上,假裝狼牙棒……」
「還有那個石窟,以前我們家的小豬最喜歡在裡面玩了,我記得有一頭掉在石縫裡,一直沒找到。爸還狠狠將我揍了一頓。」
「是啊,後來有一天它又自己跑回來了,餓得瘦得不成樣子。」
「還有那邊那塊地,周大娘老是撒農藥,有次我放鴨子,十幾隻鴨子全部都吃了毒麥子。」
「嗯,你悄悄把十幾隻鴨子的胃全都剖開洗乾淨又縫好,竟然一隻也沒毒死。我們家老四從小就能幹,只是能幹的孩子,做的事會更多,也要比別人吃更多苦。」
「媽,其實我不怕吃苦。」
「媽知道,從小你就比你哥哥們勤快,比你大姐聰明,比你弟弟懂事。老四,媽看見你們一天天長大成人,心裡比什麼都高興。只是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也不知道到底過得好不好。這次媽看見了,也就放心了。」
月光滌蕩著村落,冬日的夜沒有蟲鳴,四周安靜得可以聽見淚水滑落的聲音。
「媽,如果真有下輩子,真想還作你的女兒。」
「傻話,你是媽的女兒,生生世世都是。」
「嗯。」
「哎,快到家了。」周碧華指指前面還透出燈光的院落,秦菜止住腳步:「是啊。」
「你穿得這麼少,肯定冷壞了。快進屋換衣服。」
「媽……」秦菜撫上她的臉,最後將額頭輕輕抵在她額間,周碧華像哄小孩一樣摟住她,輕輕拍拍她的肩。
秦菜微微顫抖,她右手的法器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周碧華體內的妖丹,然後張開獠牙,緩緩咬住她頸邊的動脈。溫柔的吸血,完全沒有半點痛苦。周碧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麼大了還亂舔人,是不是冷了?媽回家給你拿衣服。」
她快步走回院子裡,院子裡雖然亮著燈,卻一個人也沒有。她走到自家堂屋裡,秦老二警惕地退後一步,手裡還拿著一根扁擔。周碧華想要說什麼,突然一陣困意襲來。
她坐在堂屋裡籐編的躺椅上,喃喃道:「老頭子,給老四拿件衣服。我好睏,先睡一會兒。」
話落,她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不想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於是讓她承受繼續活下來的痛苦,她終於還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