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廬灣,秦菜撿起茶几上的煙灰缸,砰地一聲砸過去。白芨側身閃開,沒砸中。他還恬不知恥地坐在沙發上:「是他讓我照實直言,我有什麼錯?」
秦菜幾度深呼吸:「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樣的話,讓月莧以後怎麼見人?我師父如何下得了台?」
白芨拿起桌上茶杯:「那關我什麼事?是他讓我說的。」
秦菜幾乎七竅生煙:「白芨!月莧無論如何也與你恩愛一場,你怎麼忍心這樣作賤她?」
白芨仰躺在沙發上,又用叉子叉了塊火龍果:「作賤別人的老婆,有什麼忍不忍心的?你沒看見那時候白河的表情,哈哈哈哈。燕重歡,水果再上一盤。」
夜裡三點半,秦菜正在睡覺,順便填充「天書」。所謂的天書,其實就是在一個結界裡佈置出歷史和過去。這實在是個很費時費力的活兒,關鍵還不能讓別人幫著幹。費時費力下來,她真的很有些吃不消。
正在填充之時,突然被燕重歡叫醒:「尊主,白河與白芨……又動上手了。」
秦菜不勝其煩:「打,讓我師父用力地打!你派人守著,不打死就行。」
燕重歡心領神會,只能帶人前去蹲點。秦菜繼續填補天書,及至上午十點半,燕重歡終於把白芨給弄了回來。白芨傷得不輕,但是據說白河也受傷了——白芨雖然人品低劣,但是非常冷靜,不易衝動。白河雖然術法修為高於他,但白芨百般激怒,他急怒攻心,難免失了理性。兩相交手,白河也沒佔多大便宜。
然而次日,秩序中就有一部分人聯名抗議,要求秦菜處置白芨。身為秩序判官長,奸-淫他j□j子,豈能不重處?而這時候,陳科正帶著一撥人與之爭得面紅耳赤。秦菜用力地揉揉太陽穴,數日來忙著填補天書,她本就睡眠極差,疲累之下,難免心情壞透。
而這時候下面吵成一團,秦菜實在是頭痛欲裂,索性起身欲走。但是這一次,白河不肯善罷甘休。他站在門口,表情全不似以往的溫和:「我和他的事,尊主不用過問。把他交出來。」
秦菜靜靜地與他對視:「昨日一戰,他也傷得不輕。看在他照顧了月莧這麼多年的份上,師父與他的恩怨,也就這樣了結吧。」
白河睜大眼睛,緩緩靠近她,彷彿第一天認識她:「你說什麼?」
秦菜目光沉靜:「我說,此事不必再追究了。」
白河似乎難以置信:「你要包庇他?」
「就算是吧,以後此事任何人不許提及。」秦菜神情疲憊,她與白河擦肩而過,「不要讓我解釋了師父,我很累。」
「尊主貴人事忙,白河就不多耽誤了。」白河緩緩退後兩步,語聲沉緩。秦菜語帶無奈:「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
白河緩緩朝她施禮:「區區白河,才疏德薄,擔不起尊主這聲師父。」
周圍一時沒有任何人說話,秦菜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十年師徒情份,終究緣盡於此了。
她步步遠去。
當日下午,秩序長老白河宣佈退隱,從此攜妻女遠去,不知蹤跡。
而從此以後,秦菜做功夫,拜天地君親師的時候,師位不再護佑。當天晚上,秦菜醉得一塌糊塗,沙鷹忙著培訓基地的事,沒有回來,白芨又傷重,她身邊只有燕重歡陪著。
燕重歡給她備了足量的烈酒,她倚著鐵欄杆坐在陽台上對著滿天星月。燕重歡坐在她身邊,不時與她碰杯:「你若實在捨不得,不如把白芨交給他。反正得白河失白芨,與失白芨得白河,差不多。」
秦菜再度與他碰杯:「差得遠了去了。我要殺人,師叔立刻就會去,可師父絕對不會。況且我為尊主,白芨出力頗多,倘若完全不顧其生死,日後誰敢為我賣命?我師父是個剛正不阿的君子,可我真的是很討厭君子啊。」
燕重歡感同身受:「君子乃不化頑石,小人卻是殺人利器。不管什麼時候,小人都比君子好用。」
秦菜拍拍他的肩:「所以我怎麼就留你在身邊了呢。」
燕重歡一笑置之,也不在意:「既然道理都明白,又何必醉成這樣呢。」
秦菜仰面躺在陽台上:「區區白河,才疏德薄,擔不起尊主這聲師父。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我為什麼還是難過呢燕重歡?」她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惶惑,「我為什麼還是會想起,十年之前他對我說過的投師如投胎呢?」
燕重歡將她攬進懷裡,就這樣躺在陽台上,仰望滿天星光:「心裡拿出去了一件東西,難免會覺得有點空。填補一些進去就好了。」
秦菜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填補進去就好了嗎?」
燕重歡點頭:「嗯,填滿就好了。明天我去找東西來填好不好?」
秦菜將頭埋在他懷裡,就這麼睡著了。
第二天,太陽依舊從地平線升起,在二人身上灑落一層淡金。秦菜睜開眼睛,就看見身邊的燕重歡,他穿了白色的襯衣,睡得正熟。秦菜枕在他的胳膊上,手還擱在他的胸口,秦菜睡眼迷離地推推他,燕重歡也有點喝多了,這時候仍有些頭痛。
燕重歡睡眠很淺,她一動就醒來了。他見秦菜瞇著眼睛,也不多說,抱著她進到房間。秦菜懶懶地不想動,他扯過薄被替秦菜蓋好,然後為秦菜按摩頭部:「時間還早,再睡會吧。」
秦菜閉著眼睛,聲音裡還帶著睡意:「你按摩的手藝不錯。」
燕重歡淡笑:「我不錯的地方還有很多。」
秦菜也不再說話,不一會兒就再度睡著了。
等她睡熟,燕重歡便命燕小飛照看秦菜,自己趕往朱陽鎮。十點多鐘,秦菜醒過來,燕重歡準備了非常別樣的早餐——一碗薄粥,兩大塊泡菜。而一向不太進食正餐的秦菜,居然將粥和泡菜都吃光了。
燕小飛咬了一口那泡菜,其實菜泡得一點都不好,太鹹,又有點軟了。他看了一眼燕重歡,燕重歡什麼也沒表示。而秦菜出去的時候就驚呆了——外面的草坪上,有一頭小水牛正在吃草。秦菜跑到那頭小水牛面前,那牛還小,沒上繩子,這時候活潑非常。
秦菜站在旁邊,竟然撫摸了它許久。燕重歡站在一邊,拿了些白菜餵給小水牛,小牛吃得很歡。
「我家裡還好嗎?」秦菜自然知道他去了朱陽鎮——那碗粥和泡菜,都是朱陽鎮的味道。朱陽鎮離這裡,來回四個小時,就為了一頓早餐,也真是為難他了。
「都很好。只是尊主的父親……病得厲害,我另外派了醫生過去。」燕重歡一邊說話一邊留意秦菜的表情,秦菜卻只是搖頭:「不用派醫生。」燕重歡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仍是笑意淺淡:「聽天由命吧。」
燕重歡覺得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白芨的傷養了半年,內傷難治。他傷好之後,秦菜果然沒有再追究前事,他依舊任判官長。秩序裡恭維他的人無數,但他本就是個眼高於頂的,也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就是了。
沙鷹是如今秩序的另一個紅人,秦菜對白芨,頂多是縱容。但對沙鷹,外人都看得出來,那是真真的寵。沙鷹是個風流鬼,雖然現在不再如以前的種馬了,但是討女孩子歡心這項本事可一點沒少。開始大家礙於秦菜,還不敢接近他。
但秦菜也不在意,不但不在意,反倒派了兩個對他有好感的女孩照料他在培訓基地的飲食起居。沙鷹身邊瞬間美女如雲,但是尊主有指示——一日最多一個美人侍寢。
沙鷹知道這事,但每日裡花團錦簇,他卻成了聖人,打情罵俏是可以,真槍實彈他似乎沒興趣。每日忙裡偷閒,就回天廬灣,跟秦菜一親芳澤。回到培訓基地,依然是油嘴滑舌,沒個正形。
姑娘們倒也是真喜歡他,每日裡不是這樣湯就是那樣藥,把他補得足足胖了一圈。秦菜忙於填補天書,倒也略略放心。
填補天書,是因為秦菜是先知,可以看見未來。但是這對於她來說,也是一項非常巨大的工程——任何一個人想要填補這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
秦菜想到了另一個人——呂涼薄。他精通周易之數,如果讓他來填補天書,有沒有可能,填出一部真正的天書?
可惜以呂涼薄目前的修為,根本不可能維持這樣一個龐大的結界。而且……天書作假一事,也絕不可以讓他知道。
白河的離開似乎並沒有對新秩序產生什麼影響,秦菜命呂涼薄負責培訓基地的玄術培訓。從那以後,秦菜就很少在人前出現。她把釋印和無迪子都派去了培訓基地上課,其餘命令都是通過燕重歡與白芨代為傳達。她在行天雅閣的總部建造一座新的不羈閣,像是吐絲的春蠶,日日呆在繭裡。
白芨和沙鷹畢竟有事在身,過來的時候也比較少,大多都是開會——平時過來秦菜也沒功夫見他們。倒是燕重歡畢竟是尊主使者,日日陪在不羈閣裡。秦菜忙著填補天書,經常神遊物外,少言寡語。他也不以為意,小心侍奉。
不羈閣的建造,即使原尊主也花費了無數時間精力。何況是修為本就不如他的秦菜?
在原有的基礎上,新不羈閣的建造,耗時十八年。而這十八年,為了填補天書,秩序欠下的功德債,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秦菜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尊主會化為玉雕。大量能量的注入與抽出,就好像骨頭裡的鈣大量流失一樣,魂魄變得千瘡百孔,脆弱不堪。
而玉是靈氣所凝結,可以過度靈氣。於是可以借玉將能量直接轉至結界,避免靈力大量進出身體,損及自身魂魄。於是她自己也凝成了玉雕,一層一層,封閉十八年。而這十八年,還是因為她在陰面填補,是以相當於五千多年。
所謂天書,終於大至國運走向,小至個人命運,都補充得非常齊全了。
秦菜出關那一天,秩序第一次召開會議。所有高管都參加了。秦菜坐在尊主的高位上,燕重歡侍立一旁,十八年,於她而言似乎不過轉瞬,但是第一次見到沙鷹的時候,卻明顯感覺他的變化。
如果論年齡,沙鷹已是五十七歲了。只是他玄術雖然不比燕重歡等人,但畢竟也是有養身之法的,一時看不出真實年齡。秦菜視秩序諸人於無物,獨向沙鷹伸出手。沙鷹當即上前,還拍拍她的臉:「敗家菜,你吐完絲了?」
聲音很小,秦菜淺然一笑,握了他的手沒說話。這般情景落進秩序正直派眼裡,難免是不堪入目。私下裡又是好一通貶損。秦菜全然不以為意,這次開會整個過程中,她一直握著沙鷹的手。
燕重歡是水晶心肝,他當然是懂的——這次秦菜出關,秩序其他人其實是有許多話要說的。沙鷹這個人生性吊兒啷當,看見個漂亮姑娘,是怎麼著也要搭訕幾句的。白芨是幹壞事兒,但是起碼白芨不幹這麼沒品的事。
十八年,秩序諸人恐怕早就羅織了一大筐的罪名打算上告。而秦菜這樣,諸人也是會看眼色的,誰敢說話?
會議之上,秦菜唯一要交待的,就是從此以後,不需要先知,任何高管在經過尊主的同意之下,都可以閱讀天書。災、劫、福、禍,天書都有非常詳細的記錄,但是個人命理和國運是保密的事,需要事先提交申請書。
第二天的高管聚會,閉關十八年的尊主依舊沒有參加。她在天廬灣負一樓苦思數日,寫了個延年益壽的方子,四處尋找靈藥為藥引。大家都只道她要追求長生,一時怨聲載道。
沙鷹近幾日都回天廬灣這邊,晚上與秦菜同床共枕。秦菜不常換身體,他倒也老實了許多:「來,抱著沙爺,乖乖睡了。」
秦菜撫過他的臉,再一次提議:「沙鷹,我把你咬成殭屍吧?」
沙鷹毫不在意:「到了那一步再說吧。怎麼,尊主就這麼捨不得我?」
秦菜靜默擁抱他,沒有說話。
秩序近幾日異常平靜——尊主在尋找延年益壽的靈藥,是不是表示她的壽數所剩無幾了呢?以她的修為,不到萬不得已,不需用什麼靈藥。如今急迫尋求,定是病入膏肓了。無數人擦亮眼睛,靜待這一刻,反倒沒有了其他動作。
而秦菜去了三畫天歌房地產售樓中心,她是由燕重歡送去的,售樓小姐的眼光何等毒辣,一看她的衣著,再看一眼她的車,立刻就瘋擁上來。燕重歡攔住數人,秦菜這才問了一句:「安城在哪裡?」
售樓小姐們一聽,難免興致驟低,往右邊指了指。秦菜走過去,一個年輕男孩背對著她,站在樓盤的模型前面。黑色的西裝,利落的短髮,如同無數年月之後,離殤止步,故人重回。
秦菜站立了約有半分鐘,方才緩緩上前:「安先生。」
安城瞬間轉身,燕重歡一眼就認出了那眉眼,依然俊美如初。他臉上帶著極為職業化的笑容:「你好小姐,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
他今年年初才在這家房地產公司上班,剛剛大學畢業,正是歷煉的階段。就算工作拚命,業績也只是一般。這個月還差兩套房才能完成基本任務。這時候見秦菜氣質不凡,當然盡心接待。
秦菜在玻璃桌前坐下來,立刻有接待上了水,桌上有果盤,裡面放著價值不菲的水果糖。秦菜隨手翻了翻戶型圖,輕聲道:「幫我挑一套海景房吧。」
安城看見她腕上的彎月型長鏈——那鏈子做工整個三畫市沒有幾家能做出來,肯定是特別定制的。他立刻翻出別墅區的效果圖,為秦菜細細講解。秦菜右手撐在玻璃桌上,支著下巴安靜地看他。安城被打量得有點不好意思,終於停下來:「對不起,請問您貴性?」
他是有些太激動了,必須促成這單生意,不然這個月連基本工資都會被扣三分之一。秦菜喝了一口水,語聲溫柔:「我姓秦,秦菜。」
那眉眼、舉止,無不酷似故人。可惜這樣熟悉的姓名,勾不起一絲記憶,他依舊笑容得體:「秦菜,您自己對住房有什麼要求呢?比如面積、朝向、交通方便程度等等。」
他的五指劃過印製精美的效果圖,光潔修長如故:「這一套是目前雲光天御唯一的一套了,坐北朝南,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
他一套一套地介紹過去,秦菜坐在那裡一聽一下午。燕重歡站得腿都木了,才聽她淡淡地說:「就這套吧。」
安城的目光中有顯而易見的喜悅,看來這單之後他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帶您去看一下房吧?」他叫了車,準備接秦菜過去,秦菜卻只是起身:「不用了,」她轉而示意燕重歡,「把合同簽了吧。」
燕重歡也沒說什麼,直接簽了合同,全額付款,打了個八點八折,實付一百九十九萬。
晚上六點半,安城打電話過來,他需要秦菜提供身份證明材料,替秦菜辦理房產證等。秦菜在泡澡,等他說完方才說話:「晚上十點,東籬下會所,邊吃飯邊談吧。」安城明顯對她很感激,立刻就答應下來。秦菜將手機遞給燕重歡,再度整個沒入浴缸裡,看得出來她心情不錯。
晚上九點半,秦菜提前半小時到了東籬下,她穿著白色襯衣,水磨牛仔褲,大學生一樣。安城提早二十分鐘到,見她已經在等了,不由十分不安:「秦小姐,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他急步趕過來,秦菜示意他坐下,服務生見狀趕緊過來添餐具,秦菜一直在看安城。安城注意到她的目光,臉色微紅:「秦小姐,您的資料我先看看吧。」
秦菜把燕重歡替她準備好的資料遞上去:「剛剛大學生畢業?」
她詢問著自己早已知道的事,安城點頭,答得非常禮貌:「我剛工作半年多,業務經驗還正在積累中,但我一定竭盡全力為您服務,如果哪方面不到位,秦小姐請一定指正。」
秦菜示意服務生開了紅酒,親自起身替他倒上。安城受寵若驚,趕緊起身:「秦小姐,我來吧我來吧,不敢勞動您。」
秦菜一臉淡然:「無事,你為我倒酒那麼多次,這次換我來吧。」
安城有一瞬間的不解,但是很快便回過神來:「秦小姐,這一杯我敬您。」
秦菜輕輕地與他碰杯,那叮地一聲響,清脆悅耳,她盡咽杯中酒,眼眶紅透。安城再度替她倒了半杯酒:「秦姐這樣年輕,不知道是從事哪行哪業呢?」
秦菜把蟹肉用小銀勺挖出來,放在碟子裡:「不要叫我秦姐,我叫秦菜。」
她把碟子遞過去,安城有些尷尬,臉色漲紅。他不傻,秦菜與他初相識,但是二話不說就簽了一單近兩百萬的交易。現在她約自己在這裡吃飯,這裡一道菜就是他一個月的工資,這時候又挑蟹肉給他,這種好,像是客戶關係嗎?
「秦……秦小姐,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資料我先帶回去,盡快幫您辦妥,不好意思。」他幾乎結巴著說完這段話,趕緊拿了資料,急急離了會所。
十點十一分,秦菜走出會所。燕重歡在停車場等她。秦菜拉開車門進去:「不是讓你十一點過來嗎?」
燕重歡拿了披肩為她披上:「擔心你提早出來,就早點過來了。」
秦菜淺笑:「好久沒見,果然是生疏了不少。」
燕重歡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照實直說:「尊主,安城的……」怕秦菜發怒,他又轉口,「安城的經濟條件不好,成長環境也有差別,慢慢就好了。」
秦菜抬頭望向星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