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下午。
秦菜把談笑從資源部調到星宿廳來,現在星宿廳人員已經趨於穩定,她也沒什麼別的顧忌。通陽子雖然對她不滿,但如今好歹也是她的人,這事是不會有什麼異議的。
談笑當然也沒意見,他只是提議把阿紫和林冰冰一起調過來。秦菜覺得沒必要,老實說,這兩個助理,雖然阿紫跟她還有點交情。但是後來的工作中,實在沒有什麼接觸。
平時都是談笑在和她們溝通。談笑倒是也不急,用淡淡的口吻道:「用慣了的人,不想換。」
秦菜一想,自己可不也是這個理嗎?如此,也就答應了。
談笑從部長助理一路升到星宿廳先知特助,算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內中知情者都知道他和秦菜的關係,笑者有之,嘲者有之。但是談笑很少樹敵,不管怎麼樣,他的晉陞宴還是非常熱鬧的。
而秦菜沒去,這樣熱鬧的場合,她也不便在場。她在朱陽鎮的老家裡。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周碧華復生之後,秦老二對她就大為改觀,每週都催著她回家吃飯,卻破天荒地絲毫沒有所求。
秦菜雖然猶疑,但也很享受這種家庭的溫馨。其實在人間,就算她是先知又怎麼樣?就算她參透了五行的秘密,又怎麼樣?
她雖然口口聲聲要揭開天道布下的謎局,卻絲毫沒有頭緒。有時候她會很頹廢地想,不如就在這裡,和親人在一起……
她趴在躺椅上,秦老二從裡屋出來時順手給她帶了一床薄被。那是她從未享受過的溫情,難道不是一直渴望的東西嗎?
也就是這一刻,她開始真正懂得白河。如果自己一直追求的東西已經回到自己身邊,何必再糾結一場前途未卜的謎?
能不能把過程剪輯,只留下開頭和結局?
而那個週末,卻出了個小事件。秦媽媽做的菜特別生,那條豬腿,她甚至只是用開水燙了燙就端了出來。秦老二悖然大怒,揪住她就要打。秦菜上前拉住。
她一出聲,秦老二就放下了手,轉而又笑嘻嘻地道:「算啦,老夫老妻還能真打你不成?不過你看你做的這是什麼東西……」
周碧華看了一眼盤子裡切好的豬腿,豬腿很新鮮,上面還帶著血絲。她拿起一塊幾乎全生的肉嘗了嘗,還自言自語:「很好吃啊……」
秦菜上前攬住她,輕輕叫了一聲:「媽?」
周碧華很快反應過來,用手擦掉唇邊的血跡:「老四,你也覺得不好吃?媽再端進去煮煮。」
秦菜拉住她,還想說什麼,身後秦老二把她拉到桌邊。今天秦菜的二哥三哥都在,秦小貴也在,大姐秦芳沒回來。說起來,上次秦媽媽去世也沒見她回來。
秦菜和爸爸、哥哥喝著酒,兩個哥哥也特別讓著她,一家人確實是其樂融融。
秦菜酒已微醺,秦老二拎小狗一樣把她拎回床鋪上,還大聲道:「我家閨女還是這麼輕,好像這麼多年都沒長一樣。」
秦菜微微勾了勾嘴角,居然笑了一下。那天晚上,她作了很多夢,夢中一片黑暗,像是一片沼澤。醒來後腦袋一陣一陣地痛,好在周碧華給煮了醒酒茶。
她正喝著茶呢,外面突然有鄰居高聲叫罵:「哪個遭瘟的偷了我的鴨子?吃了要爛腸肝肚肺啊!!」
秦老二也披衣起床:「是王大娘,遭賊了?」
他邊說邊去廚房外,不久也叫了起來:「碧華!周碧華!我們家的雞和鴿子也不見了!殺千刀的,真的遭賊了!」
秦菜揉了揉額頭,不免也奇怪——遭賊了為什麼她沒有看到呢?不應該啊。
看不到她也沒什麼辦法,這年頭偷雞摸狗的人多了去了,要逮談何容易?找派出所來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來。村裡有好幾家失竊的,秦菜索性出了些錢讓他們消了氣。
隨後幾天,秦菜都心神不寧。逍遙閣,陸少淮卻給她下了第二個任務——由秦菜和白芨聯手對付酒罈子。這個任務白芨不準備接,陸少淮就看向秦菜,他當然希望秦菜給他以支持。
秦菜淺笑:「對付酒罈子,何必勞動判官長?」
陸少淮包括白芨都看向她,半晌,陸少淮終於問:「先知的意思,您自己可以動手?」
秦菜伸伸懶腰:「兩天之後,二爺會明白的。」
陸少淮頓時心情大好,倒是旁邊的白芨突然問了一句:「二爺,這麼多年您之所以得老爺子看重,子矜功不可沒。如今老爺子已然歸天,子矜一個女人無依無靠。你大可放之自生自滅,何必趕盡殺絕?」
他本就不是個會替人說話的人,這時候的言語倒是出乎陸少淮和秦菜意料之外。陸少淮臉微微一紅,突然坦誠相待:「白芨,你會說這話,只是因為你沒有被一個女人操控過。不,不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變了態的女人。」
白芨沒再說話,陸少淮也擔心他心懷不忿——雖然白芨真的不像這種人。
秦菜窩在天廬灣,三天沒去星宿廳。星宿廳一切需要她理會的公務都由談笑帶回來給她。陸少淮完全沒有過問,足見他對秦菜的信任。
而三天之後,一個人從負一樓走了出來,一見他長相,所有人都驚呆了——它竟然是那個侍奉在二夫人身邊的酒罈子!!
沙鷹如臨大敵:「你怎麼會在這裡??菜菜呢?」
酒罈子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下子蹦到他面前:「沙鷹,你猜猜我是誰?」
沙鷹瞬間如釋重負:「敗家菜,你又在玩什麼?」
秦菜揚了揚臉:「像不像?」
沙鷹都後退了一步:「像像像,你這是易容?」
他摸了摸秦菜的臉,秦菜伸過頭去,溫馴地讓他摸。沙鷹的面容漸漸嚴肅——沒有,那張臉沒有任何修飾,完全原裝。可是怎麼可能……
第四天,陸少淮率人包圍了二夫人的住所。人間另一派系的元老本就對他有所猜疑,都提防著老爺子坐化之後他對二夫人不利。這時候見他帶人包圍了這裡,哪裡還會袖手旁觀?
這時候雙方劍拔弩張,陸少淮仍舊是一副敦厚溫和的模樣:「諸位,雖然陸某繼任人間的首領,但是子矜是陸某的愛人,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
他話剛一落,人間高管中的莫鬚子就開口了:「少廢話,既然你無壞心,今日陣仗所為何來?」
陸少淮火速將二夫人救出來,護在身後,然後所有人都愣了——這座莊園裡面,居然有兩個酒罈子。兩個一模一樣的酒罈子。
老爺子為了子矜絕對的安全,自己的法寶的器靈自然沒有接觸過其他人。大家對他的法寶都瞭解不多,現在誰又認得?
陸少淮也是神色凝重,在他身後,一向驕縱的子矜眼裡竟然迸出淚花。兩個酒罈子裡的一個向她走近一步:「別哭,主人說不許你哭。」
陸少淮眸色微沉,另一個酒罈子的聲音卻冰冷沒有半點感情:「你到底是誰?」
兩個酒罈子這樣對恃,沒有人能辨其真假。終於陸少淮也出了一個主意:「不如前往星宿廳,去請先知來辨別真假。」
這提議一出,立刻被一部分人否定:「二爺,並非我等不信你。實在是先知在人間根基淺薄,我等無法相信她。」
陸少淮面色不變,目光卻隱現了寒意——不相信先知,當然不是因為先知根基淺薄,而是因為先知是他一力扶持的,誰都知道。
他沉吟半晌,突然道:「既然這樣,不如……老爺子的法寶除了秩序的尊主,恐怕沒有人能與之一較高下。不如你等二人分個勝負,我想大家總該無話可說了吧?」
這話一出,大家倒是贊成。畢竟老爺子是能同秩序尊主抗衡的人。他的法寶豈是凡物?
兩個酒罈子互相看了一眼,沒有片刻猶豫,俱都出手,希望能搶得先機。陸少淮把二夫人擁在懷裡,一滴眼淚突然打落在他肩頭。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聲音溫柔:「怎麼了?」
二夫人茫然地搖頭:「不知道。」
場中,兩個酒罈子只有短暫的交手,一合即分之後,一個「酒罈子」突然跪倒在地,然後眾人就見他整個身體像雪人遇到火一樣融化。他拚命地想站起來,那根腿卻越來越細。
最後終於一聲輕響,他的腿斷了。他趴在地上,還想爬到二夫人身邊。二夫人微微後退一步。酒罈子一路爬一路想說什麼,最後喉頭咯咯作響。陸少淮護著子矜,一劍將他斬成兩半。
兩半酒罈子倒地抽搐了一下,最後也化成了清水。
過了好幾分鐘,才有人說話:「難道是秩序派來的奸細?」
「太可怕了,竟然讓它潛到了大小姐身邊!」
「幸好二爺及時察覺!」
……
另一個酒罈子緩步走到子矜身邊,那個驕縱妄為的大小姐,突然抱住他落淚。陸少淮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安慰她。她只是搖頭:「少淮,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特別想哭。」
既然事情已了,陸少淮也就摒退了眾人,二夫人以前的地方是再不能住了的,他很快為自己愛妻重新安排住處。
人群裡一幫高管都鬆了一口氣,只有白芨沉默。
回到新住處,已經是下午了。當門在身後關上,那條叫小朝的狗跑過來,二夫人終於停止了流淚。她把小朝抱到懷裡,發現這裡沒有任何人。她不由回頭望向陸少淮:「少淮,我想洗澡。」
陸少淮把小朝從她懷裡抱出來,遞給酒罈子,溫柔地說:「好啊。」
小朝用力地啃著酒罈子的手,陸少淮望著它,眸子裡溫柔地似要滴出水來。子矜突然打了個寒顫,她往後推輪椅,靠到酒罈子身邊。
陸少淮笑容溫存,突然把狗從「酒罈子」懷裡抱出來:「這種樂趣,不能一人獨享,對嗎」
那個「酒罈子」眉頭微皺,臉上突然也露了怪異的笑容:「當然。」
陸少淮把小朝抱過來,二夫人一陣毛骨悚然:「你……你們……」
她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候胸口劇烈地起伏。陸少淮熟練地抱起小朝,然後握住它的脖子。小朝是嬌生慣養的,哪裡會容忍有人如此無禮地對它?
它當下就要去咬陸少淮的手,陸少淮卻突然拎起它的尾巴,然後在台階上用力一摜。啪的一聲輕響,血濺落一地。
地上皮毛被血染就的狗還在抽搐,卻再沒有任何聲音。
又過了許久,二夫人突然尖叫一聲,竟然站起身來,瞪著血紅的眼睛衝向陸少淮。陸少淮退後一步,避開了她,聲音溫柔如昔:「不用激動,夫人,我們的日子還長呢。」
這座莊園,不論從佔地面積還是外觀建築,都絕對富麗到奢侈。可是除了保全,裡面沒有一個人。所以小朝的屍體也沒人收拾,它躺在那裡,血由最初的鮮艷,變成了暗紅。那一身一直被精心打理的皮毛如今裹在污血之中,周圍圍滿了蒼蠅。
陸少淮的聲音輕鬆愉悅:「以後這裡,就不必再勞煩先知了。」
二夫人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小夕?你是小夕?你們這兩個賤人!枉我對你們信任有加……」
她還要說什麼,秦菜卻不想聽。她淡淡地道:「我叫藍愁,二夫人。」
話落,轉身離去。
這件事處理得輕鬆愉快,秦菜走出莊園,陸少淮隨後就跟了出來。他趕上秦菜,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多虧了你。」
那時候秦菜還是個酒罈子的模樣,他竟然握住她的手不放:「你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女孩。」
秦菜沒動,他緩緩地道:「菜菜,現在整個人間都已在掌握之中,她也已經不能成為任何阻礙。你願意站在我身邊……願意永遠陪著我嗎?」
秦菜抽回手,對這個人也是暗讚不已——對著這樣的容貌都說得出情話,這個人果乃非凡之人。她面色不變,聲音不冷不熱:「秩序的先知,會永遠站在尊主身邊。人間的先知,當然也會永遠陪在首領身邊。」
陸少淮仍是方纔的溫柔模樣,秦菜卻轉身走了。眼見不喜之人落敗,這滋味本來應該不錯。但是當黑色的袍服掃過兩旁貴重的花草,心、卻突然像極了這座莊園,外表富麗堂皇,內裡荒蕪寂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