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提到計道人的時候,你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是在騙人?」蘇離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說道。
陳長生還是只能沉默,因為他不怎麼會撒謊。
蘇離自言自語說道:「那這些老傢伙把你推出來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對話時常發生,結束也往往不需要什麼答案,陳長生尋找不到答案,蘇離也只用了很短的時間想了想。
確認大周的騎兵真的遠離,陳長生把他背到身上,穿過黑柳林,向著南方繼續行走。
隨著行走或者說奔跑的繼續,氣候漸暖,二人看到的風景也越來越靠近真正的天時。在京都,現在應該正是濃春,在南方的離山更是已經到了暮春時節,這裡卻還有些偏寒,放眼望去還能看到星點般的殘雪,好在也已經有了些星點般的綠意。
看著那些在去年死去的雜草裡重新生出的青色草芽,陳長生想起,距離自己離開西寧鎮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時間,這一年裡發生了太多變化,即便他還是個正值青春的少年,每每回頭望去,都難免會生出一些中年人才會生出的感慨。
在經過一個名為臥梨屯的農夫聚居地後,二人的身邊也多出了些變化,多了一輛車,拉車的是兩頭健實的毛鹿。
陳長生坐在車前,拉著套在毛鹿頸間的繩索,不時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呼喊聲,可能想模仿那些農夫的手段,但很明顯,那兩頭毛鹿聽不懂他的指揮,好在大方向沒有錯,總之是在向南方行走。南方還很遙遠,不過只要堅持走,那麼總會越來越近。
蘇離躺在車裡,身下墊著厚厚的被縟,身上蓋著順滑柔韌的獸皮,黃紙傘擱在身邊,酒食也在身邊,竹笛橫拿在手,湊在唇邊,不時發出清麗的聲音,看著愜意到了極點,哪裡有半分重傷逃亡的淒慘感覺。
又走了兩日,在官道前方,隱隱可以看到一座土黃色的城,與最初見到的那個軍寨不同,這是一座真正的城,看城廓方圓至少可以容納數萬人,想必裡面極為繁華熱鬧,如果想要重新和人類世界聯繫上,毫無疑問,這裡最是方便不過。
陳長生回頭看了蘇離一眼,用眼神詢問要不要進城。
蘇離拿著一塊裘絨,正在仔細地擦拭竹笛上的孔洞,理都沒有理他。
陳長生明白了,可還是有些不明白,搖了搖頭,拉動手裡的繩索,讓兩隻毛鹿拉著車駛下官道,穿過微硬的田野,繞過那座土黃色的城。
城南有一片樺樹林,數千棵樺樹並不粗,顯得有些細直,就像是劍一般,從地面生起,刺向天空。
時值深春,地處寒帶的這片樺樹林卻還沒有生出太多青葉,視線沒有受到任何滯礙,便能看到數里外的樹林對面。
遇林莫入,這不是蘇離教給陳長生行走世間的經驗,而是他在那些雜記閒篇上看到過無數次的老話。
陳長生輕輕拉緊繩索,示意兩隻毛鹿停下腳步。
他沒有感知到任何危險,只是下意識裡這樣做。
蘇離坐車廂裡艱難地坐起身來,手裡的竹笛不知何時已經插腰間,換成了那把黃紙傘。
他看著這片寂靜的樺樹林,忽然說道:「來了。」
什麼來了?自然是敵人來了,想殺蘇離的人來了。
陳長生的心情瞬間變得緊張起來,從車上跳到地面,用最快的速度解開套在毛鹿頸間的繩索,用劍鞘在它們的厚臀上啪啪重重打了兩記,毛鹿吃痛,向著樺樹林向反的方向跑去,只是這種牲畜性情溫馴,竟是沒有跑遠,站在數十丈外看著陳長生,顯得很是困惑,似乎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打自己。
「你擔心它們的死活,我怎麼辦?」蘇離很是生氣,看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握著劍鞘說道:「那前輩您到底要不要進去?」
剛剛離開雪嶺溫泉的時候,他就曾經問過蘇離,只不過蘇離不願意,而且看起來,到了現在蘇離也沒有改變主意。只聽得蘇離冷笑說道:「我要進去了,你死了怎麼辦?我可不願意把自己的命全部寄望在別人的身上,更何況是你這麼弱的一個傢伙。」
陳長生心想這確實也有道理,前輩雖然現在無法戰鬥,但戰鬥的經驗與智慧遠勝自己數百倍,他在身邊,總能幫自己一些。安靜的樺樹林裡沒有任何動靜,他有些不安問道:「接下來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衝進樹林裡?」
蘇離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道:「你衝進樹林裡做什麼?」
陳長生說道:「昨天前輩說過,戰鬥裡最重要就是反守為攻的那一瞬間,如果能夠做到真正的出其不意,那麼再強大的對手也可能會敗。」
蘇離瞪著他說道:「所以你準備衝進這片樹林裡,把那個人找出來,然後殺死?」
陳長生很老實地點了點頭。
蘇離扶額說道:「你知道樹林裡那個刺客是什麼境界?」
陳長生很老實地搖了搖頭。
蘇離大怒說道:「那你就準備這麼衝進去?你想去送死啊?」
陳長生很茫然,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想了想說道:「這不是……按前輩的教導做事嗎?」
蘇離出離憤怒,無奈說道:「你得明白,我說過的那些,首先要建立在你和對手的水平差不多的基礎上,就算差些,也不能差的太遠。」
陳長生說道:「可是前輩的原話裡明明說的是……再強大的對手也可能會敗。」
蘇離惱火道:「修辭,這是修辭!你懂不懂修辭!誇張是一門語言藝術!」
陳長生沉默低頭,過了會兒後,忍不住抬頭問道:「那如果真的遇到了遠強於自己的對手怎麼辦?」
蘇離給出的答案異常簡潔明了,乾脆清晰:「逃,或者跪。」
逃?陳長生背著蘇離的速度不見得能快過樹林裡一直沒有出現的刺客,要知道從事刺客這種職業的人,向來都擁有比普通修行者更快的身法與速度。跪?陳長生和蘇離一樣,都不會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託付給別人,哪怕是再信任的人,更何況是一個要殺自己的人。
不能逃也不能跪,其實還有一個方法來應對,那就是:等。
陳長生抽出短劍,看著寂靜無聲的樺樹林,看著那些遠看漸要鬱鬱、近看卻很難發現的青芽,等待著那個人的出現。
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時間緩慢地流逝,他握著劍的手都變得有些痠軟了,對著樹林裡喊道:「出來吧,他看到你了。」
蘇離完全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事情,對著天空搖了搖頭,有些恥於為伍的意思。
樹林裡依然沒有人回應,陳長生壓低聲音說道:「前輩,看來誘敵的方法也不好用。」
先前他和蘇離那番對話,甚至可以說是爭執,自然不可能真的是爭執。
看著安靜的樺樹林,蘇離若有所思說道:「那人走了。」
「嗯?」陳長生有些意想不到。
蘇離重新躺回車廂裡,放下黃紙傘,拿起竹笛。
兩隻毛鹿在陳長生的召喚下,慢慢地踱了回來,溫順地被繩索重新系到頸間。
竹笛清揚,再次出發。
……
……
接下來的旅程,陳長生變得沉默了很多,或者說更像平時的自己——只有在面對唐三十六和蘇離的時候,他的話才會多起來。
他現在的沉默,當然是因為那個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刺客。
正如有時候不說比說更有力量,一個不出現的敵人也永遠要比站在你面前的敵人更可怕。
蘇離卻一如往常,在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到絲毫不安,竹笛繼續吹著,小酒繼續喝著,傷繼續養著,就像當日躺在雪嶺溫泉裡一般,很是愜意平靜,彷彿自己並沒有身受重傷,只是在進行一場尋常的旅行。
陳長生警惕地注視著視線裡的一切景物,心理壓力很大,想到的一些事情更讓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在軍寨裡遇到兩名殺手,大周騎兵四處搜捕,說明如蘇言猜測的那樣,黑袍算到了他們逃離的方向,並且把這個消息傳給了人類世界裡的某些勢力,那些勢力接下來會怎樣做?如果是聖後娘娘指使追殺蘇離,那麼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和蘇離在一起?如果知道的話,會不會讓那些強者與刺客順手把自己也殺了?如果是……離宮裡的大人物們想要蘇離死,那麼他們可否知道自己還活著?還是說魔族會刻意隱瞞自己的存在?
某天傍晚,在距離天涼郡還有八百里的地方,鹿車再次停下稍事休息,暮色濃的如血一般。
陳長生把自己的不安毫無隱瞞地全部對蘇離說了,現在無論他和蘇離的陣營之間有何問題,既然他當時在雪嶺裡沒有把蘇離丟下,那麼便沒有半途把蘇離丟下的道理,他們現在坐著一輛車,自然要一起面對即將到來的狂風巨瀾。
「不會有太多人知道我身受重傷的消息,原因我前些天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們分析一下軍寨裡遇到的那場暗殺……如果把那樣粗陋可笑的行為也當作暗殺的話,再聯想一下那數百名周騎,便可以看得很清楚,無論是想殺我的他們還是要被他們殺的我,都不願意讓整個大陸知道這件事情。」
蘇離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裡畫了一幅地圖,指著那條直線說道:「他們不需要圍點打援,所以之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動靜,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的速度太快,以致於突破北軍一線後,那些人還來不及派出足夠強大的人手來殺我們。如果把這看成一場戰爭,他們的主力正在趕來的途中……」
陳長生蹲在一旁,專心地聽著。
這些天,這樣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蘇離平時經常表現的極不正經,但在這種時候,卻非常認真,他教陳長生怎樣分辯野獸與人的痕跡,怎樣區分哪種植物可以吃,哪種菌有毒,戰鬥時最重要的是什麼,甚至還教他如何行軍佈陣。
除了劍與修行,他教了陳長生很多東西。
陳長生再次問道:「前輩,您到底為什麼要教我這些?」
要替南人選擇一位未來的教宗?這有可能是真正的答案,但並不足夠。
「因為,我教過秋山。」
蘇離將樹枝扔掉,說道:「他跟著我學了一個月時間,如果路上的時間足夠,我也會教夠你一個月。你把黃紙傘還給我,我把你從雪原帶走,已經兩相抵銷,但你在雪嶺沒有離開,所以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就當我是還你人情好了。」
「人情?」
「將來,你總會和秋山開始競爭的,我希望你不要落的太遠,儘可能的公平,就是我還給你的人情。」
繼雪嶺溫泉後,陳長生再次感動於蘇離的前輩高人風範,然後認真說道:「那把黃紙傘不是我還給前輩的,只是借您用的。」
蘇離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習慣這溫馨的場景,所以要刻意打破?」
陳長生說道:「是的。」
蘇離說道:「我也很不習慣,所以以後不要再問我類似的問題。」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前輩,您真是個好人。」
蘇離看著他認真說道:「這種話以後也不要再說。」
「為什麼?」
「因為以後你會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我喜怒無常,一言不合,便會暴起殺人。」
「可是真看不出來啊……好吧……前輩,雖然剛才那句話是刻意說的,可事實上,黃紙傘確實是我的呀。」
「噫,看來你真不相信我會暴起殺人啊!」
「前輩,您現在如果還能暴起殺人,我們何至於大半夜才敢動身。」
話不投機,便不用再說,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裡,陳長生開始準備晚飯與露宿的用具。
蘇離看著火堆旁忙碌的少年,微微眯眼,緩緩摩娑著手裡的竹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暮色漸退,簡單地吃完烤肉後,陳長生把火堆澆熄,確保不會變成夜裡的明燈。
一夜無話,清晨到來,晨風微涼,帶著露水與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曠神怡,兩隻毛鹿歡快地邁開了步伐,不多時便走出了十餘里地。
大片的原野上生長著青色的植物,可能是高粱,只是這些高梁才剛剛開始生長,沒有傳說裡那等青紗帳的模樣,更沒辦法遮掩身影。
所以陳長生一眼便看到了田野裡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全身盔甲,背後有七柄長刀,在晨光下無比明亮。
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刺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