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4 章
卷三《起風雷》春雨裡的太陽

  漸漸有人伴著晨光走出了天書陵,大部分是參加了今年初春大朝試的三甲學子。那些人自然不可能不認識陳長生,看著他微覺詫異,然後紛紛行禮。那夜星光落下,無數觀碑者破境,天書陵開了數十朵煙花,無論對陳長生的觀感如何,眾人總要承他的情,表示感謝。

  陳長生回禮,然後再次望向天書陵內。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唐三十六終於出來了。只見他披頭散髮,渾身惡臭,名貴的衣衫上滿是污漬,肩上扛著被縟與那件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裘皮,哪裡還像當初那個萬千少女寵愛於一身的翩翩貴公子,就像一個乞丐剛剛從哪座破落的府邸裡偷些不知用處的家當。

  但最大的變化並不是這些,而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以前他的眼睛也很亮,但那是一種清澈的亮。現在他的眼睛裡的明亮,除了清澈,還多出了一道鋒利的意味,即便是髒兮兮的頭髮也沒有辦法掩住。

  「我差點沒認出來是你。」陳長生看著他說道。

  「更帥了?」唐三十六劍眉輕佻,說不出的輕佻。

  陳長生心想果然還是這樣的你比較好辯認,搖頭說道:「髒了。」

  說話的同時,他極不易察覺地、很自然地向後退了一步,與唐三十六站得遠了些。

  唐三十六把肩上的被縟與裘皮扔給軒轅破,大笑著上前與他擁抱了一下。

  軒轅破看著手裡臭烘烘的被縟與裘皮,一臉無奈。

  在陳長生的臉上看不到無奈,因為他用手遮著自己的臉,避免聞到或者接觸到什麼髒東西。

  唐三十六放開他,得意問道:「你看我有什麼變化?」

  陳長生很認真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問道:「汶水家裡斷了你的金錢,你現在開始要學著自立更生?」

  唐三十六說道:「這是哪裡話?」

  陳長生指著軒轅破懷裡的被縟說道:「如果是以前的唐棠,怎麼會把荀先生用了幾十年的被縟都抱了出來?」

  「你懂個屁,這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

  陳長生心想這是要紀念什麼呢?

  「紀念我們在天書陵裡觀碑悟道的這段時光。」

  唐三十六轉身望向那座青色的山陵,感懷說道:「像你們這些貪圖周園之寶、沒能完整自己觀碑歲月的傢伙,何足以語此?」

  陳長生不知該如何接話,說道:「看起來你在天書陵裡的日子過的不錯。」

  唐三十六說道:「還算不錯,前些天勉強進了通幽上境。」

  說出通幽上境四字時,他的神情刻意扮的平淡,語調沒有任何起伏,但無論陳長生還是軒轅破都能聽出他的得意與驕傲。

  陳長生記得自己離開天書陵的時候,他剛剛破境通幽不久,現在不過數月時間,便連破兩道門檻,修到了通幽上境,確實有得意驕傲的資格,只是心想按照這個傢伙的性格,斷然不會如此輕描淡寫到底,果不其然,下一刻唐三十六便破了功,轉身望向他眉飛色舞說道:「我操,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分分鐘教關飛白做人!」

  修行破境是極其困難的事情,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連破三境,更是難以想像,唐三十六的興奮自然可以理解,只是陳長生實在很難跟著興奮。看著陳長生平靜的臉,唐三十六才想起來,自己以及此次天書陵裡觀碑夠有此境遇造化,都離不開他那夜引來的滿天星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說道:「當然,這件事情要感謝你,但歸根結底,還是我天賦足夠高。」

  陳長生給出了一個相對客觀的結論:「主要是你進國教學院後不再偷懶了。」

  這也是天機閣那位智慧無雙的老人曾經在青雲榜點評裡的說法。

  唐三十六無話可說,只能說道:「難道你不恭喜我?」

  「恭喜。」陳長生很沒有誠意地說道,然後望向天書陵裡,不解問道:「苟寒食他們呢?怎麼一直沒有出來?」

  梁笑曉和七間提前離開天書陵,進入周園。離山弟子中,還有苟寒食、梁半湖以及關飛白和唐三十六一樣,留在天書陵裡繼續觀碑悟道,雖說國教不要求觀碑者何時離開天書陵,沒有一定之規,但在陳長生想來,既然這麼多人都結束了觀碑,他們也應該出來才是,只是看了很長時間,竟都沒有發現那三個人的身影。

  唐三十六說道:「本來說好一起出天書陵,但不知道離山出了什麼急事,他們昨夜便提前走了。」

  陳長生心道原來如此。

  看著他的神情,唐三十六微異問道:「你知道離山出了什麼事?」

  陳長生嗯了一聲,他當然知道離山出了大事。

  如果不是真正的大事,向來沒有人會打擾天書陵裡的觀碑者,唐三十六有些吃驚,問道:「什麼事?」

  陳長生示意軒轅破把酸臭無比的被縟與裘皮扔到車上,對唐三十六說道:「回去再說。」

  唐三十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伸進被縟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和一個筆記本,遞給陳長生,說道:「這是苟寒食讓我交給你的。」

  陳長生認得那是荀梅留下的筆記,曾經幫助他在觀碑悟道的過程裡少走了很多彎路,也幫助了曾經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那些少年們。

  信是苟寒食留下來的信,內容很尋常,說道提前離開京都,不能相見,借筆問候,來日山高水長,想必總有重逢之日。

  唐三十六看著信紙嘲諷說道:「離山的朋友們看來還是不怎麼服氣啊。」

  陳長生說道:「你怎麼就不能把人往好處想想,苟寒食哪有你說的那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說道:「聽說……你現在是國教學院的院長?」

  陳長生猶豫了會兒,說道:「好像……是。」

  傳聞得到證實,唐三十六沉默了會兒,然後看著陳長生語重心長說道:「你身份地位已經不一樣了,可不能還像以前那般天真幼稚。」

  說話的同時,他伸手拍了拍陳長生的肩膀。

  陳長生看了眼落在自己肩上的那隻髒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也不與他爭辯什麼。

  正所謂滄海巫山,米粒珠華,蘇離在這件事情上都輸給了他,再贏這個傢伙也毫不足誇。

  回到百花巷,馬車停下,唐三十六看著向陳長生行禮的離宮教士,感覺有些不適應,跳下車進了巷口外的小店裡。

  軒轅破坐著馬車,帶著他破爛的家什先回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跟著唐三十六,看著他買了兩根油條和一碗豆漿,一路吃著一路向巷子裡去。

  明明是最簡單也是最常見的食物,唐三十六卻吃的興高采烈,搖頭晃腦,好不快活。

  「有這麼好吃嗎?」陳長生真的很好奇。

  唐三十六說道:「你不知道,在天書陵裡別的事情還行,就是伙食太糟糕了,尤其是你和七間走了之後……我操,關飛白那白痴會做飯嗎?我居然開始懷念起軒轅破做的飯菜,甚至覺得國教學院的伙食比澄湖樓的全宴還要好吃,你說有多慘?」

  陳長生心想那確實很慘,又想著冷傲暴戾的關飛白在那個小院子裡切臘肉炒青椒的畫面,忍不住搖了搖頭,覺得真是難以想像。

  唐三十六把手裡的半根油條摁進微黃的豆漿裡,說道:「要不要來口?」

  陳長生看著他伸進豆漿裡的手指,想著先前看到的他手指甲裡的泥垢,連忙擺手說道:「不要。」

  唐三十六很是鄙薄,說道:「我操,你懂生活嗎?」

  陳長生無奈說道:「雖然知道你是前些年扮貴介公子憋壞了,現在才是你的真性情,但……能不能少說些髒話,聽著真有些刺耳。」

  唐三十六從善如流,舉起盛著豆漿的碗,以祭蒼天,對著漸要被雲掩住的太陽,說道:「日。」

  說笑罵吃間,二人便進了百花巷,迎面便見周自橫撐著一把紙傘,站在那裡。

  忽然間,天空裡的太陽便被烏雲完全遮住,有雨絲飄落,落在那把看似不能承風的紙傘上。

  這幕畫面很妙,而且隱隱間有種難以用言語說清楚的玄機。

  周自橫彷彿提前便預盼到了雨絲的降臨,這代表著某種境界,表明他已然初窺天地之道。

  然而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首先想到的是,前天落雨的時候,你為何不撐傘,接著,才想起來那封挑戰信——此人要代表宗祀所挑戰國教學院。

  唐三十六更是對這畫面毫在不意,他不知道這個瘦高男子是誰,因為太陽的忽然消失而有些惱火,只是想著陳長生的話,所以沒有說什麼,只是說道:「麻煩讓讓。」

  說完這句話,他便往前走去。

  周自橫沒有讓路,甚至沒有看他。

  他的眼里根本沒有這個渾身惡臭,衣衫破爛的年輕人。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你考慮的如何了?」

  陳長生說道:「考慮好了,會給你回話。」

  周自橫微笑說道:「難道要一直考慮下去嗎?」

  這微笑很可惡,帶著淡淡的譏諷與嘲弄。

  唐三十六怔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現在的大周朝,居然還有人敢在國教學院門口,對自己和陳長生用這種態度說話。

  「這人誰啊?」他問陳長生。

  陳長生說道:「周自橫。」

  唐三十六沒聽過這個名字,說道:「周自橫,那是誰?」

  周自橫微怒,覺得陳長生和這個乞丐般的傢伙是刻意用這番對話來羞辱自己。

  唐三十六轉過身去,看著周自橫問道:「我說,你到底誰啊?」

  周自橫面無表情說道:「折衝殿周自橫。」

  唐三十六看著他問道:「你很出名?」

  周自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莫名其妙。」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然後轉身對陳長生說道:「你得弄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聽都沒聽過的人物,哪裡用得著理他,他夠得著嗎?」

  說完這句話,他端著豆漿和油條走過周自橫的身邊,向巷子裡走去。

  周自橫低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唐三十六停下腳步。

  雨絲驟亂,然後重新垂落如柳葉。

  周自橫出現在唐三十六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百花巷一片安靜。

  唐三十六看著他,很平靜地說了四個字。

  「傻逼,起開。」

  這時候的唐三十六渾身污垢,惡臭熏鼻,衣衫破爛,真的就像個乞丐,但他的氣勢卻像是個王子。

  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乞丐,而是這個世界最有錢的王子。

  他比平國公主、落落、南客,這些真正的公主們加起來還要有錢。

  所以當他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盛氣凌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盛氣凌人,居然也會難以想像嗎?是的,因為這不是囂張之氣,而是底氣。

  沒有千年底蘊,根本無法養蓄出來的底氣。

  周自橫眯著眼睛,看著唐三十六,殺意漸起。

  然而,最終他也沒有動手。

  因為陳長生正看著他。

  很多離宮教士也看著他。

  最令他感到警惕也是不解的在於,按道理本應該站在自己這一邊的羽林軍中,忽然生起一道毫不掩飾的狂暴殺意。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出手,那麼下一刻,那道殺意便會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唐三十六再次從他的身邊走過,左手端著碗豆漿,右手拿著根油條,依然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雨簾緩緩飄落,落在紙傘上,悄柔無聲。

  百花巷深處,傳來天海牙兒的辱罵聲。

  聽著那些污言穢語,唐三十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走到國教學院門口,他只見天海牙兒坐在輪椅上,對著院門不停地罵著。

  「陳長生,你這個……」

  「有本事你就來打我啊!」

  唐三十六走到天海牙兒的身後,沒有阻止他,認真地側耳傾聽著。

  很多離宮教士與羽林軍還有聞訊趕來的京都民眾,都看著這幕畫面。

  百花巷裡雨如煙。

  陳長生問道:「你在做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回憶人生。」

  天海牙兒聽到聲音,轉頭望去,神情微變。

  陳長生不解問道:「什麼人生?」

  「我很認真地回憶了一下人生。」唐三十六感慨說道:「……媽逼,還真沒聽過這麼賤的要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