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6 章
卷四《東方欲曉》冰雪向來不聰明

  那位姓吳的普通道士沒有任何名氣,平生只著過三本書,其中就有那本陣圖譜考。陳長生最開始的時候只是隨便看看,沒有抱著太大希望,但越看越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位吳道士在陣圖譜考裡記述的陣法都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拙劣,在修道有成的人看來完全不值一哂,可他在其中的幾頁上面隱約看到了煮石林那套陣法的痕跡。

  時間緩慢地流逝,陳長生繼續看著書,沒有一絲焦慮與煩躁的情緒,眼神平靜而堅定。

  他答應過黑龍,會把她救出去,那麼他就一定會做到,今年不行,明年不行,總有一年可以。他堅信,黑龍一定不會在地底再被囚禁數百年。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夠活過二十歲的基礎上。

  「前幾天夜裡,我看到了一把燃燒的劍……很厲害。」

  一道冷漠而清脆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知道什麼時候,黑龍悄無聲息地飄到了他的身後,在提到那把燃燒的劍時,龍眸深處閃過一抹悸意:「那是……蘇離的劍?」

  陳長生早就已經確認黑龍的性別,並且聽過她這種聲音,但還是有些不習慣。

  在南歸的萬里旅途裡,黑龍因為當初在周園裡幫他鎮壓傷勢,神魂消耗過劇,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但不得不承認,它不肯醒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被蘇離發現。

  那時候的蘇離身受重傷,連普通人都不如,黑龍還是本能裡對他感到畏懼。最初在雪山溫泉裡,她便感知到了,蘇離的劍……曾經斬過很多她的同族,甚至是比她更強大的同族。

  「蘇離前輩和聖後娘娘戰了一場,最後的結果……應該是平手吧?」

  「那麼你呢?這麼多天沒有過來看我,肯定是很忙,在忙些什麼?」

  「我在查陣法相關的書籍。」

  陳長生看了眼石壁上那兩位高大的神將畫像,接著說道:「……別的時間,我在為一場戰鬥做準備。」

  「你是下一代的教宗,誰敢向你挑戰?」

  「好多人。」

  「你可以不和他們打。」

  「那個人不行。」

  「誰?」

  「徐有容。」

  「……你那個未婚妻?」

  黑龍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淡漠起來,音調少了很多起伏。

  陳長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道:「我也不知道現在她還算不算我的未婚妻。」

  黑龍的眸裡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說道:「說來聽聽。」

  陳長生猶豫片刻後,把最近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向黑龍講了一遍,無論是奈何橋前後,還是後來雪夜入宮,甚至就連他心底最細微的那些情緒都沒有作任何隱藏。

  這是他第一次講述自己和徐有容之間的這些事情,雖然他對唐三十六說過,但絕對沒有說過當中的一些細節,之所以對黑龍毫無隱瞞,是因為黑龍曾經數次救過他的性命,他對黑龍非常信任——雖然他知道以龍族的漫長壽元,這只黑龍才剛剛進入青春期,但它畢竟已經活了數百年,他下意識裡總會把他當成德高望重的前輩。

  總而言之,他對黑龍非常信任,而且覺得很方便,所以把很多事情毫無遺漏地說了一遍。

  地底空間裡一片幽靜,石壁上忽然出現了一道雪霜,遮住了那兩位傳奇神將的臉。

  黑龍飄落下來,漆黑的龍眸裡反照出陳長生的身影,然後它緩緩張開了嘴。

  最近這數次來北新橋,每當陳長生研究陣法、替黑龍思考脫困之策至心力交瘁之時,黑龍便會低下它高貴的頭顱,吐出淡而冰涼怡人的龍息幫助陳長生驅除疲憊、恢復精神,就像先前那樣。

  陳長生已經習慣了如此,這時候看見黑龍的動作,很自然地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夾著星點霜雪的涼意。

  嗷嗚,一聲低沉而肅殺的龍吟響起。

  一道龍息落在了陳長生的臉上與身上。

  那不是帶著星點雪霜的涼意,而是真正的玄霜巨龍的龍息。

  只是瞬間,陳長生的身體被便凍住,變成了一個透明的冰塊。

  ……

  ……

  水輕輕地拍打著冰塊,發出嘩嘩的聲音。

  這裡不是洛水,而是皇宮裡的那方小池塘,因為有陣法的緣故,皇宮裡四季如春,池塘雖小,也沒有結冰。

  這對陳長生來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一個巨大的透明冰塊,在池水裡不停地起伏著,他就被凍在冰塊裡。

  之所以說池塘沒有結冰是好事,是因為在水的沖洗下,冰塊可以盡快地化掉。之所以說也不是好事,那是因為池水不停地搖晃著,冰塊在其間沉降不安,不時翻滾,他在裡面很難受,而且很尷尬。

  尷尬這種情緒,一般是在尷尬的情況被人看到的時候才會發生。

  如果沒有人看到,不管你是像唐三十六一樣在雪林裡抱著樹不停地打嗝,還是像他這時候一樣被凍在冰塊裡隨波沉浮,都是無所謂的事情,陳長生這時候覺得很尷尬,是因為一直有人在看著他。

  準確地說,那不是人。

  黑羊站在池塘邊,微微歪著頭,看著池塘裡的冰塊裡的他。

  它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似乎覺得這很有趣,竟始終沒有離開。

  於是陳長生覺得越來越尷尬。

  如果他這時候能夠破開冰塊,當然早就做了,只是玄霜巨龍的龍息果然非同尋常,竟是直接把他的識海身軀一道凍凝,哪怕他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燎天劍,可以凝劍意為火焰,也沒有辦法把身周的冰塊破開。

  他用了很長時間,也只能艱難地融化掉臉上薄薄的一層冰,勉強睜開了眼睛。

  時間緩慢地流逝,冰塊繼續沉浮,黑羊繼續饒有興致地看著,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麼,還是說這是在練什麼道法?

  陳長生臉前的冰融化的越來越多,繼睜眼之後終於可以張嘴,他趕緊對黑羊喊道:「請幫幫我。」

  就因為這聲喊,冰水順著他的口鼻倒灌了進去,嗆的他好生難受。

  雖然聲音很微弱,黑羊看懂了他的嘴型。

  就像過去兩年裡的每一次,當陳長生需要幫助的時候,黑羊都會回應他的要求。

  黑羊緩步走進池塘裡,用角把那個大冰塊頂回石階上,然後低頭微微用力。

  只聽得喀喇一塊脆響,冰塊從中裂開,陳長生摔落了下來。

  他渾身都被冰水打濕,被凍的極慘,臉色蒼白,幽府與識海都被寒意所侵,竟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他的眼裡閃過一抹悸意與惘然。

  為什麼黑龍會忽然變得如此冷酷暴戾?自己到底哪裡得罪它了?

  皇宮上方的雪雲漸漸散了,露出那抹清淡的彷彿假的太陽。

  再如何清淡非真,終究是真實的太陽,陽光是那般的溫暖。

  陳長生從劍鞘裡取出一套備用的衣裳,因為手腳被凍的發僵,用了很長時間才艱難地換好。

  他靠在冷清宮殿的柱子旁,閉著眼睛,開始藉著陽光恢復體溫。

  黑羊緩緩屈起前肢,靜靜地蹲在他的身邊,然後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

  ……

  很久以後,陳長生回想起那年冬天的這一天,總會生出很多感慨與淡淡的悵然。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很多細節都沒有注意到。

  那些細節在夜明珠照耀的地底,也在陽光照耀的池塘邊。

  他以為黑龍是前輩,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方便講述自己情事的對象。

  這句話裡,便有兩處是絕對的錯誤。

  黑龍當然值得他信任,但她不是前輩,她聽著陳長生與徐有容之間的故事,覺得非常不方便。

  因為她是個小姑娘,她有足夠的理由生氣。

  幽暗寒冷的地底洞穴裡,小姑娘正在吃東西。

  她不想以黑龍的模樣在陳長生面前吃飯,因為那樣會太過風捲殘雲,沒有美感,她怕嚇著他。

  但陳長生不懂,所以她很生氣。

  她聽到陳長生和徐有容在奈何橋上相遇,也很生氣。

  她以前想著,如果他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就好了,結果……不知道是食物還是生氣的原因,她的臉頰微微鼓起,美麗的小臉上滿是不高興的神情,眉間那道硃砂痣般的血痕裡滿是煞意,威嚴的豎瞳裡現在滿滿的都是委屈。

  「負心郎!如果不是因為你在奈何橋上也是眉心多了道傷口,和我有些像……我先前就一口把你給吞了。」

  她雙手拿著藍龍蝦,像啃甘蔗般狠狠地,恨恨地啃著,同時狠狠地,恨恨地想著。

  沒有用多長時間,陳長生帶來的數十樣吃食,都被她吃乾淨了。

  黑衣下,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鼓起。

  然後,她緩緩地低下頭,坐在了自己的陰影裡。

  其實,她不在乎吃什麼。

  吃什麼,都是一個人吃。

  她只是不想一個人吃飯。

  她已經一個人吃了幾百年的飯。

  她想能有個人一起吃飯。

  或者不吃飯,聊聊也好。

  不聊也行,坐坐也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