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0 章
卷五《戰地黃花》告有人

  作為這些年來、以及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暴徒,周通沒有朋友。

  蘇離也經常說自己沒有朋友,但這是兩回事。

  無論同窗還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趕緊去死,比如現在朝中當勢的那些王爺們。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沒有人會去替他收屍。

  其實,他曾經有過一個願意替他收屍的朋友。

  可惜那個朋友被他親手害死了,並且險些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在這個秋天,就已經能夠看到很久以後的將來,周通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沒辦法去責怪旁人或者這個世界,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從這一刻開始,他將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陳長生的問題,不是詛咒,而是冷靜的分析,平靜的揭穿。

  這很可怕。

  場間變得異常安靜,無論是清吏司的官員還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在這種時候,能夠打破沉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著陳長生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道尊自然會安排好我的身後事。」

  這是短時間裡,他唯一能夠想到的、破除陳長生所做推論的最大可能。

  他現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時候,主人總會有些憐憫之情。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比你更瞭解他,每具屍首對他來說都有利用價值,養的狗死了,他或者會吃肉進補,或者把肉分給鎮裡的人吃,得些好名聲,如果那條狗曾經咬傷過人,他也不會介意把它挫骨揚灰,讓還活著的人出氣。」

  周通覺得有些冷,然後有些熱,血紅色的官袍裡開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會死。」他看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著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候誰會替你收屍呢?」

  不等陳長生說話,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緊接著說道:「不要忘記,你只不過是大人物們的玩物,你就是個替用品而已!」

  從最開始的「道尊會安排我的身後事」到這連續三句話,其實只說明了一個問題。

  周通被陳長生的那個問題觸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開始不安,甚至隱隱有些恐懼。

  陳長生說道:「我不知道誰會替我收屍,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會先殺死你。」

  鴉雀無聲,薛府內外只有秋風輕嘯。

  同樣,這也不是恐嚇,因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

  當然,這也不是說笑,因為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認真。

  這是一份宣告。

  陳長生對整個世界宣告:無論如何,周通一定會比他先死。

  周通會橫死。

  再加上前面那個問題。

  那就是,他一定會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

  ……

  薛府裡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員們的臉色異常難看,國教學院的學生們神情也有些緊張。

  無論如何,周通都是當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宣告。

  陳長生做出這樣的宣告,或者很解氣,但會引發怎樣的動盪?

  對他來說,這不是問題,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洩情緒,他是很冷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至於別人怎麼想,他不在意。

  說完這些話後,他便向薛夫人走了過去。

  至於被那些官員們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來。

  周通看著他的後背,面無表情問道:「你殺得死我嗎?」

  陳長生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那天夜裡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大義凜然,說的這些廢話擲地有聲?順心意,那些陳詞爛調,你究竟準備重複多少次?」

  周通最後說道:「沒有人會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就像沒有人會來這裡。」

  ……

  ……

  事實證明,周通錯了。

  就在陳長生抵達之後不久,薛府便迎來了又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沒辦法,同時,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來祭拜薛醒川的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陳思玄。

  這位曾經在天海朝受過無數羞辱的王爺,對陳長生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對周通更是如此。

  他給薛醒川上了一炷香,看了陳長生一眼,然後唾了周通一臉唾沫。

  接著,禮部尚書來了,國教裡的一些大人物來了,天海勝雪也終於來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勝雪的臉上隱隱有道傷口,應該是先前準備出府的時候,發生的那場衝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現,便等於打一次周通的臉。

  周通再如何能夠隱忍,也無法繼續在這裡停留下去。

  就在他離開的時候,看見了陳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默默禱告,陳長生能夠順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陳留王看著他認真說道:「不然,他一定會實踐那句話。」

  當年在離宮神道上,梅裡砂大主教向整個世界宣告,陳長生要拿大朝試的首榜首名,最後,陳長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靈堂前,陳長生向整個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想殺我的人很多,但這麼多年我還是活了下來,為什麼?」

  周通笑了起來,笑容裡有些猙獰的意味:「因為我從來不把自己當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條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

  打狗,是要看主人面的。

  而他這條狗總能找到最強大的主人。

  「那些瘋狂的、熱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輕人,這些年一直想殺我,但他們殺得了我嗎?」

  「至於那些有能力殺我的人,難道他們會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誰?」

  「陳長生說再多,他還是不敢對我動手,不是嗎?」

  周通微笑著說道,笑容裡的猙獰意味漸漸變成嘲諷與疲憊,對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

  這是真的,因為他本來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強者,麾下擁有無數刺客與高手,有能力殺他的人,必須是大陸真正的強者。而真正的強者,向來都不是孤家寡人,他們會有宗派山門,會有門閥子弟,會有很多需要照顧的人,比如曾經的朱洛。作為神聖領域強者,如果他想殺死周通,並不是太困難的事,但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他始終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嘗試。

  年輕而有勇氣來殺周通的人,沒有能力殺死他。

  能殺死他的人,必然歷盡滄桑,成熟穩重,知道顧全大局的道理。

  陳長生這樣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現在他如果想要繼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動周通。

  在周通看來,那份宣告,不過是些年輕人的狠話罷了。

  除了陳長生,還有誰呢?

  有能力殺死他的人,必然不會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這個時候,一輛載著棵海棠樹的大車,駛進了京都。

  海棠樹的樹根保存很完好,裹著很新鮮的泥土。

  隨行的緹騎揮舞著馬鞭,驅趕著行人,咒罵著時間。

  官道旁,有個男人靜靜看著這些畫面,沒有說話。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發白,漿的非常挺直。

  他的雙眉向下落去,看著有些寒酸。

  他像一個被欠了很多工錢的賬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里的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