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2 章
卷五《戰地黃花》一座城與一把刀的故事(上)

  雪花從天空飄落,落在鐵樹的鬢間,衣上,並未真地接觸到,便伴著一陣極輕微的嗤嗤聲,被切割成無數碎屑,綻開無數朵小花。

  這個男人彷彿是鐵做的,比風雪還要更加寒冷,衣衫之下隱藏著無數鋒芒,比刀槍還要可怕。

  王破走到桌旁,看了他一眼,然後坐下,平靜地把鐵刀擱到桌上。

  他的動作很穩定,很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雪落無聲。

  雪花也落在他的鬢間、衣上,或者滾落,或者輕黏,然後落在刀上,如落下的黃葉般,漸漸覆住鞘,不露半點鋒芒的意味。

  看著這幕畫面,鐵樹漠然的神情漸漸發生了些變化,不是警惕,不是凝重,而是感慨。

  在潭柘廟裡,他在滿天黃葉裡閉上眼睛的時候,也和此時一樣,看到過類似的畫面。

  他看著現在的王破,眼裡卻是當年那個走出汶水城的布衣青年的身影。

  「我今天可能會說比較多的話。」

  他對王破說道。

  王破望向風雪那頭的庭院,意思很清楚。

  鐵樹神情漠然說道:「陳長生不可能得手,所以我有很長的時間。」

  王破的看法不同,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自然不介意多坐會兒。

  「前輩請講。」

  「當年你離開汶水城的時候,很多人都去看你……」

  聽到這句話,王破耷拉著的雙眉微微挑起,然後落下。

  作為天涼郡王家最後一名男丁,他若死了,王家也就真的破了。

  太宗皇帝當年那句戲言,便會成真。

  所以,他自幼到處躲藏,在梁王府以及某些古道熱腸的修道前輩幫助下,很艱難地成長著。

  朱閥勢力太大,尤其是在他擁有了修道天才的名聲之後,面臨的局面更加危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唐老太爺派人把他接進了汶水城。

  他在汶水做了數年賬房先生,便是唐家在庇護他。

  數年之後,他決定離開汶水,唐老太爺也同意了他的決定。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大陸。

  王破敢離開汶水、脫離唐家的庇護,意味著,在數年的賬房生涯之後,他已經成長到有足夠的自信——只要朱洛囿於星空之誓無法親自出手,或者朝廷不動用軍隊或者大陣仗,便很難殺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王破現在已經很強,但他究竟強到了什麼程度?

  他離開汶水城的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城外的官道,包括一些大人物。

  人們很清楚,無論是朱閥、絕情宗還是朝廷,都一定會向王破出手,那天的汶水城外,一定會有好一番熱鬧。

  「我也去了。」鐵樹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王破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說道:「沒想到。」

  按道理來說,他當年只是一個頗有潛質的修道青年天才,無論如何,也很難驚動鐵樹這樣的神聖領域強者。

  「因為當年蘇離在汶水城見到你後,做過一番點評,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

  鐵樹說道:「他說,你的刀將來一定會比前人更強。」

  聽著這話,王破沒有說話。

  即便是他,面對著這樣的讚譽,也只能沉默。

  對蘇離這樣的人來說,用刀的前人,只有一個值得他專門拿出來說,那自然是周獨夫。

  「所以我以為你那天一定會死。」

  鐵樹看著他繼續說道。

  這是個聽上去沒有道理、實際上是理所當然的推論。

  連蘇離都如此讚美,朝廷和天涼郡裡的大人物,怎麼可能還允許他繼續成長下去?

  王破回憶起當年走出汶水城時的畫面,雙眉漸漸的挑了起來。

  不是得意與驕傲或對榮光的懷念,只是時隔多年,依然難忘其時的侵天殺意。

  「我看著你一個人一把刀走出了汶水城,就像今天一樣。」

  鐵樹繼續說道:「很多人死了,你還活著,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朱家和朝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現在想來,朱洛自己更是清楚,所以才會有潯陽城裡的那一場夜雨,才會有天書陵之前的那番遺言交待。」

  王破平靜說道:「對他的看重,我並不以為是一種光榮。」

  鐵樹說道:「但他終究是朱洛,他臨死前唯一的要求,我們這些人總要幫他做到。」

  王破目光微垂,落在被淺雪覆蓋的鐵刀上。

  「當然,我看著你一路行來,也很是唏噓,並不想殺你。」

  鐵樹說道:「但你不該進京,這是自尋死路。」

  王破再次想起當年,也有些唏噓,然後撣了撣衣袖,讓雪花飄落。

  整理衣袖,自然是為了握刀。

  鐵樹神情漠然問道:「你今天一定要死?」

  王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道:「其實我很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誰能讓你忽然改變主意。」

  一片安靜,雪落還是無聲。

  鐵樹唏噓的當年,都是真的。

  但他說的話是假的。

  從潭柘廟到今天,他想殺王破的心意一直沒有改變過。

  王破非常清楚這一點。

  但剛才鐵樹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只要王破肯離開京都,他就不會出手。

  是誰讓他改變了主意,從殺人變成了逐人?

  王破不會離開,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能夠影響一位神聖領域強者的心意,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能夠做到的。

  看遍整個大陸,應該也不會超過五個人。

  伴著吱呀一聲,街旁茶樓的門被推開。

  一個很英俊的男人走了出來,看著王破微笑說道:「好久不見。」

  看著此人,王破挑起的雙眉緩緩落下,說道:「原來是……二爺。」

  這個英俊男人以前是汶水城最著名的紈袴,後來漸漸無名。

  只有汶水唐家的人才知道,這個人是多麼的可怕。

  唐家二爺。

  王破在汶水唐家生活過,他知道這一點嗎?

  原來是汶水唐家。

  也只有汶水唐家,才能讓鐵樹這樣的大人物,在朝廷與商行舟的壓力下,依然有改變主意的可能。

  唐家二爺望著王破微笑說道:「知道是我,你還要堅持嗎?」

  這個男人確實很英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雪繚繞的緣故,隱隱透著絲陰冷的感覺。

  王破沒有說話。

  唐家二爺依然微笑著,問道:「嗯重如山是不是四個字?」

  王破沉默了會兒,說道:「不錯。」

  唐家二爺張嘴笑了起來,顯得無比喜悅,卻沒有發出任何笑聲。

  在風雪裡,看著有些令人心悸。

  然後,他漸漸斂了笑容,看著王破面無表情說道:「今天,你不准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