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3 章
卷五《戰地黃花》一座城與一把刀的故事(中)

  街面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雪上留著清晰的一行足跡。

  陳長生已經走到了街的盡頭,向右轉去,便是北兵馬司胡同。

  十餘丈外,能看到一堵院牆,牆後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沒有聲音傳來,他的身後。

  刀聲或者戰鬥的聲音。

  但他的心神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因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後,哪怕面對的是鐵樹這樣的傳奇強者,他也只需要看著眼前。

  那堵院牆,以及牆後的庭院。

  有風聲響起,呼嘯著,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捲起,兩旁屋簷上的雪落下。

  有破風聲響起,亂繞著,很是尋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劍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還隔著數丈遠,陳長生都能感覺到那把劍上附著的鋒芒與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眯,不是因為那把劍,而是因為那道身影本身。

  飛雪從振盪的衣袂上濺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間若隱若現。

  這名在雪裡隱藏多時的刺客,彷彿並不在飛濺的雪裡,而是在另外一個世界。

  那是因為這名刺客擁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證明。

  陳長生今天遇到的第一個敵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強者,在諸郡可為大豪,在各宗派可為長老,誰還願意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刺客?

  這種級別的刺客,非常罕見。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會有太多。

  整個大陸,只有一個地方擁有很多。

  那是一個很不出名的殺手組織,蘇離當年都曾經是其中的一員。

  沒有人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來歷以及所在。

  但陳長生知道。

  這個殺手組織,實際上歸屬天機閣所有。

  看到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種很熟悉的刺殺風格,他便確定了對方的來歷。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機閣。

  陳長生沒有吃驚,而是開始擔心劉青。

  然後,他凝神於眼,專注於心,向後退去。

  只是極簡單的一退,隱藏在風雪裡的那把陰寒的劍便落了空。

  當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時,嗆啷一聲,無垢劍出鞘,不再藏鋒。

  風雪滿眼,他根本無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裡。

  但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風雪裡的某處,沒有片刻猶疑。

  無垢劍的劍意,順著他的目光侵凌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

  一道鮮血自亂雪裡飆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劍意逼了出來,不停疾退,直至最後重重地撞到了院牆上。

  牆頭的積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臉上,然後被湧出的鮮血衝開。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個極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惘然與絕望。

  他想不明白,陳長生為什麼能夠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來,為何他的劍能夠如此輕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陳長生當然能夠破掉這名刺客的星域。

  因為他用的是慧劍,有一雙慧眼。

  現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識寧柔如海,劍法更是高明至極。

  他現在的境界修為,與那些真正的強者比起來,或者還有所不足,但在眼光與劍道層次方面,早已經到了某種高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可以用俯視的態度,去面對所有同等境界的對手。

  這名刺客同樣是聚星境,但修為不如他,用的刺殺手段承自蘇離、劉青一脈……如何能夠擋得住他的劍?

  血融進雪裡,混成有些噁心的漿汁,那名刺客從牆上滑落,就這樣坐著死去。

  陳長生繼續向前走去。

  他的腳步依然穩定,平緩,神情依然平靜,顯得很謹慎。

  一劍,殺死一名強敵,終究還是損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戰鬥才剛剛開始。

  朝廷收服了天機閣,那麼眼前這座庭院裡,必然會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獨夫,也不是蘇離,現在才能勉強看到王破的後背,哪裡稱得上無敵。

  那夜他能夠闖進那座庭院,殺得周通魂魄俱散,是佔了出其不意的便意,今天自然沒辦法這般簡單。

  他知道今天肯定會遇到,自己無法戰勝的對手,這才是題中應有之意。

  他終究太年輕,修道不足三年,世間有不少強者,可以憑著境界實力,強行碾壓他,讓他的眼光與劍道層次無法發揮出來。

  比如不再輕敵、不會允許任何意外發生的周通。

  比如逍遙榜前面的那些強大的男人。

  比如這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遙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強者,小德。

  看著他從雪中走來,小德的眼中隱現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時那般輕慢不屑。

  「今日我會好好送你上路。」

  陳長生知道天書陵之變時,小德與肖張,在皇宮一役裡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對小德會應朝廷之請出手對付自己,他不應該感到意外,但他這時候確實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團,現在還在京都裡,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小德都不會出手,除非……

  他忽然覺得風雪裡的寒冷越來越真切。

  街上到此時依然沒有聲音響起,刀聲或者戰鬥聲,王破還沒有出刀。

  風雪裡出現了無數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還有更多刺客與殺手隱藏在暗處。

  陳長生看著近在眼前的庭院,沉默了。

  因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卻不見得能夠進。

  這時候,他只能看到庭院裡的一些畫面,比如那道如白線的牆頭,以及探出牆頭的那棵海棠樹。

  海棠樹早已落完了葉,光禿禿的樹枝上承著雪,看著很是凋蔽淒冷。

  一片死寂。

  ……

  ……

  當唐家二爺無聲而笑的時候,會顯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對手看來,這時候的他的臉,其實非常恐怖。

  當唐家二爺斂了笑容,沒有表情的時候,最是陰冷,就像一個死人。

  王破看著這張多年不見、卻很難忘記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陰冷的、醜陋的臉,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當年在汶水城做賬房先生的時候,他時常會生出這種渴望,只不過因為那四個字,他一直忍著。

  恩重如山,確實就是四個字。

  汶水唐家,對他恩重如山。

  當這座山迎面倒下來的時候,你能做些什麼?

  王破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刀是直的,對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報,這麼簡單的事情,哪裡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聽到唐家二爺說出那句話。

  ——你不准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來,顯得很是愁苦,問道:「這是誰的意思?」

  唐家二爺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當然是老爺子的意思。」

  王破看著他,沒有說話。

  唐家二爺微嘲說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麼會攔你的刀?我會特別高興地看著你死在鐵樹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說道:「不錯。」

  唐家二爺說道:「但老爺子他像喜歡孫子一樣喜歡你,他不想你死,才會讓我來說這句話。」

  王破再次沉默。

  「剛才你肯定覺得我們唐家準備挾恩圖報,很是不恥。」唐家二爺盯著他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說道:「現在發現,唐家其實是想保你的命,你沒辦法瞧不起我們這些商人,是不是覺得很難過?」

  王破靜靜看著他,說道:「既然你想我死,那麼可以當作今天你沒有說這句話。」

  「雖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這麼死,死的毫無價值。」

  唐家二爺看著他微諷說道:「我不管老爺子怎麼想,我只知道,我唐家為了你曾經付出過很多代價,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貨物,是我唐家投資的一門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掙足夠的銀錢回來,怎麼能因為這麼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麼英雄好漢,正道滄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該死的有價值,怎麼能和那個小孩子去胡鬧?

  那麼,什麼是有價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間最有價值的事物。

  兜兜轉轉,絲絲點點,到頭來,原來還是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這一天,在很多人看來,是他和陳長生殺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來,卻是陳長生去死的一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