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詞的解釋我是多麼有道理的變成了後來那樣一個人,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並非毫無理由。2006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後,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當我面對他的時候,無來由的那麼多的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乾燥。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子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麼打發,我於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捏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捏得生疼,掙扎著坐起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脖子上都是髒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幹什麼啊,你?」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裡面出來,你不知道啊?」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面都弄得很髒。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現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墮落一把。」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麼啊?不過你怎麼這麼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

小多給我一支煙,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根煙?」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一口,又苦又澀又沖額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後來啊,離都離不開。」

我說:「你說什麼啊?」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麼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色半透明包裝的負離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只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歐元半的依雲,都是用來喝,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兒是,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打電話想要謝謝她,幾句話之後,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導我之後要好好學習,更上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心。」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他笑了,我也陪著笑起來,放下電話,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仍迫切的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學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於香貝裡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幾天之後,我收到了他的秘書的電話。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她因此聯系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我說我是在里昂高等商專念書的中國學生齊,海格先生曾經慷慨的幫我墊付學費,只是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只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我說話,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的響。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達給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在在哪裡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謝謝您,再見。」

「再見。」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新的風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我有時候學習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煙,然後揉揉紅眼睛,繼續挑燈夜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裡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後就有了一個新毛病:我喜歡把它們放在手裡,一頁一頁的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樣。小多洗完了頭髮,包著一個大毛巾看著我,她大驚小怪的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卷發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裡復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也歡喜起來。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無數的電影當中贊美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裡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的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裡不走的小孩兒准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裡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後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上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後來竟然睡著了。

又被人叫醒,睜開眼睛,是個藍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裡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的對我說:「聖誕快到了,有什麼願望,寫到這上面,會實現的。」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藍兔子點頭:「真的啊。」

「那你自己許了什麼願?」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裡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只給我養。」

「成了嗎?」

「會成的。」

「…… ……」

「寫吧,寫吧。」藍兔子一張胖乎乎的手從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裡伸出手來把筆遞給我,盛情的邀請著。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想了想,然後寫道:我想見一個人。

他認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我寫在後面:丹尼海格。

藍兔子很高興:「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該是你給我才對。」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但是十分嚴肅:「這可是為了失學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是啊,聖誕節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識的人,為陌生人。我們學校在聖誕節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生捐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在里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等等。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圍著大半張的臉,只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裡用晚餐。

「慧慧,什麼餐廳?你有什麼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說。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要請客的男孩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他扔一支煙給我,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煙,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面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裡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裡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裡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裡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裡,這個泥偶的頸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25塊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放看著我說:「你跟什麼人學了吸煙啊?」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麼明顯的不滿和報復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裡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就在我們廣場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著他,我轉過身,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裡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個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的;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確實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50歐元,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的出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了,我再轉過身去,去看那邊的丹尼海格,他手裡拿著一杯熱咖啡,安靜地在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面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裡的人物。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裡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那位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了,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我說:「您等到這個時侯,是要跟我說什麼?」

他仍坐在那裡,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呆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做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麼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料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也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拄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面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綠色的噴泉水倒映著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情,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麼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的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裡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一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裡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

頭盤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個問題給我,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出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也一直都惦記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游船,但是沒有人想要償還過——除了你,微微。」

「…… ……」

「其實我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的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麼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麼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麼來還給我。」

我用什麼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太驕傲了,微微。」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跟他贊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麼的讓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他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麼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麼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應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 ……我沖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面,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麼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沖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騎車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緊急剎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鍾車子橫著滑到,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里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准了時間讓我出丑。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願得逞。一只手溫暖乾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輕輕的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個熟臉孔,金頭髮,藍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手臂裡,另一只手繼續拂掉我頭髮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揚揚的天地裡,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裡,慢慢的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