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將二十歲的那一年聖誕,開始做起了丹尼海格的情人。
時光流轉到今天,我在讀回憶起那段與丹尼海格相處的最初的時光,有一些具體的事情或者細節可能都淡忘了,但我清楚的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想吃到夏天的第一枚櫻桃,甜蜜,幸福,興奮,甚至面對他的時候也會想念,雖然有隱隱的不安和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擔心,但是所有負面的思想和預感都被從沒有過的熱愛所覆蓋。
我是真的戀愛過的。
香貝裡城杜露大街十五號是他的家,是個位於半山腰的四層小樓,庭院裡種著高大的胡桃樹,房子的地下室是丹尼海格的木工房,他在那裡把采集並處理好的木料做成桌子,椅子,蠟燭台或者人像,我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把木梳,上面用花體字鐫刻著我的名字。
他送給我的時候包在一個紙包裡,我們正在看蒙特卡洛電視台的聖誕晚會,老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在演奏一首抒情小曲,壁爐裡的火燒得旺旺的,淡淡的松香味道有時跳脫了煙囪飄到房間裡面來,他放在裡面烤的栗子殼裂了,辟辟啪啪。
丹尼海格在後面的沙發上把那個紙包給我,我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回頭看看他:「什麼禮物啊?」
「打開看吧,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柄梳子放在手裡,看一看,聞一聞,喜歡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問他:「做的這麼精美,連木屑都磨平滑了,不是你買的吧?然後再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面的?」
他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從沙發上起來去拿烤好的栗子,我看著他面對著壁爐,背朝著我,鼓鼓搗搗一會兒,忽然一回頭,我眼前一花,額頭上就中招了,我「哎呀」一聲,疼得夠嗆拿起來看,是剝好了的一只白胖的栗子,丹尼海格笑起來:「再敢疑神疑鬼的,我下次就烤蘋果。」
我把那栗子放在嘴裡,邊吃邊說:「我在奉承你呢,還打我。做得這麼漂亮,誰能想到是你的手筆?」
「我再幹活兒的時候,你去看看就想到了。」他給自己剝了一個栗子說。
那個聖誕節,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他的木工房裡。我拿著一本書,一杯酒坐在一把鋪著白毛毯的圓椅子上,讀一會兒書就抬頭看他一會兒,看他把大塊小塊的木料靈巧的切割,鑲嵌,粘連,看他用大拇指撫摸一塊水曲柳的紋理,嘖嘖稱贊;冬日的暖陽從高處的小窗流瀉下來,光柱中飛舞著億萬顆塵埃和木屑,丹尼海格做出漂亮的高腳椅子,然後精心細致的刷上七層無味的油漆,最後用黃色的顏料,寫上我的名字:Qi Hui Hui。
他讀到:齊微微。
我再不糾正了,隨他的便吧。
我是在貝爾熱湖旁邊的棧橋上問起他怎麼會做木工活兒的,我們兩個各自穿著厚實的毛衣和棉襖,裹著一條毛毯。他手裡是一根老長的魚竿,太陽漸漸從小貓牙山後面升起,湖面上的晨霧被吹散,紅色的浮子在圓形的水波裡輕微的漂動。
「那可是個太長的故事,」丹尼海格說,「我也算是個老男人了,很多事情究其來源都是歷史,你要上歷史課嗎?哎說起來,小家伙,你有什麼愛好沒有?除了念書和疑心這個,疑心那個的?」
我從他的肩膀上把頭抬起來:「我什麼時候疑心了?」
他牽起一邊的唇角笑,那意思在說:這還用問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嘴巴,這個話題我糾纏不起。我靠近了他一點,把毯子拽一拽,裹得更緊了,我小聲說:「我喜歡看動畫片,我喜歡宮崎駿,Miyazaki。」
丹尼海格點點頭:「嗯,好啊,好成熟的品味啊。」
我啼笑皆非,這句是好話還是諷刺?忽然有大魚咬鉤了,紅浮子沉得不見蹤影,丹尼海格一下子站起來,線軸轉的飛快,他的臉上滿是興奮,大聲的對我說:「快,微微,去拿網兜,那個大的,這是個大家伙!…… ……」
我扔下毯子,騰騰騰的跑過棧橋去湖邊拿拴著長桿的大網兜,丹尼海格一會兒放線一會兒提竿,與那只不肯就范的大魚搏斗。他大聲的吆喝,咬著牙笑,太陽在他的背後升起來,他高大的身體鐫刻在紅色的光影中。
他對著我說:「來了,來了,快過來!」
我又緊張又興奮,後心裡面都是汗:「准備好了!你收線我就撈得到。」
他忽然提竿,一只有我小臂那麼長的鱒魚在一湖的波光中搖著尾巴被他提了上來,我手疾眼快,一甩長桿,一下子就用網兜將魚逮住。我在棧橋上又跳又叫,他放下魚竿,一手接過我手裡的長桿,另一只手把我摟過去親我的額頭。
「漂亮,真漂亮!」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把不停翻滾的大魚扔到棧橋上,摩拳擦掌的問我:「怎麼吃?」
「…… ……」
「用蘋果木烤還是煎?」
我湊過去抬頭問他:「你們外國人釣了魚之後不是放生的嗎?」
他一怔,看著我:「這個『外國人』裡麵包不包括早上只吃了兩片麵包,一片鹹肉,等了兩個小時才釣上來一條食用魚的我?」
我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低頭求他:「海格老爺,你放了這個可憐的大家伙吧,一來它長這麼大不容易,二來它長這麼大也不好吃了。」
他笑起來,捏著我的下巴再親我:「行啊,就依你說的辦吧。不過我得在尾巴上再刻上幾個字才行。」
「不會又是Qi Hui Hui吧?」我推開他的肩膀問。
「這麼聰明,送些什麼獎勵你?」
「我啥也不要哩!你快把魚放了吧!」
他提著大魚的嘴巴,小臂一揚,它在空中搖頭擺尾的翻了一個筋斗,然後一頭鑽進湖水中。我在那一剎那從後面抱住他的腰,我的臉和嘴巴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我的聲音從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耳朵裡,雖然悶聲悶氣的,但是沒有一點浪費在空氣中,我說:「丹尼海格,我要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願望。」
他說:「你不怕說出來,那願望會落空嗎?」
「我說法文,中國神仙聽不懂的。」
「那你請說,我聽著呢。」
「時間停止,或者我現在就死。」
「為什麼?」
「太幸福。」
聖誕節的貝爾熱湖,冬天裡的棧橋上,清晨出來集會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那麼安靜,那麼安靜。他的手在前面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再也不要說那樣的話,世界這麼精彩熱鬧,你才見了多少?」
這世界一多半的精彩熱鬧才丹尼海格的身體上。
我開始學習一個男人的身體。他的骨骼,溫度,氣息,他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他身上的毛發。他的器官。丹尼海格的頭髮是金色的,眉毛和腋下的毛發是栗色的,胸口的顏色最重,到了兩腿間又變成了金黃色。他本來白色的身體曬成了金棕色,後背上有幾顆痣。他渾身都是勁瘦有力的肌肉,我最愛他的手臂和臀部,流線形狀。他有時赤裸著身體在月光中穿過房間去給我拿放在窗邊的冷水,我迷迷糊糊的想,他像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海豚化成人形。我一直弄不清楚的是,他怎麼總會有一點薄荷的味道,唇齒間,皮膚上,甚至高 潮過後迸射出來的體液,像是多重的香水,在濃重的鹹滋滋的性 愛的味道之後,也有一層淡的,清涼的薄荷味道。
女孩為她的第一個情人不可救藥的著迷。身體,手指連眼神都洩露著狂熱的愛情。我有時候趁他熟睡的時候偷偷的看,輕輕的撫摸,從額頭,到耳朵,到他的陰 莖,膝蓋直到他的踝骨,心裡還在想,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一個男人是這樣的,丹尼海格是這樣的。
忽然我被他抓住了手腕子,他像拉動電閥門一樣抬高我的手臂,直到頭頂,他在重重疊疊的白色的杯子中看著我:「你不睡覺在胡鬧什麼?」
「我原來有個問題,現在自己解決了。」
他低低的笑:「什麼問題,怎麼解決了?」
「為什麼冬天再冷你都只穿一條褲子——你啊,」我的腳在他的腿上滑一滑,「你的體毛那麼重,根本就是等於穿了一條毛褲,真讓人羨慕啊。」
「夏天還隔熱呢,你不知道吧?」
「那敢情好。」
「也有麻煩。」他鬆開我的手,臉扣在枕頭上跟我說。
「什麼啊?」
「掉的也多,天氣乾的時候有靜電。」
我哈哈笑起來。
他傾身過來吻我,吻了很久才離開,借著月光,自上而下的凝視我的臉,小手指按在我下巴中間的地方:「這裡有個小坑兒,這是我的,得有個名字才行。」
「這是個給女子帶來好運的小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名字。」
「讓我想一想,」他瞇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叫做博斯普魯斯海峽吧,從此以後這是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
「可有典故?」
「那上面滿是漩渦,過往的船只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就被拽到漩渦裡,永不超生。就象我這樣。」他說完又低頭親吻我,臉龐,嘴唇,博斯普魯斯海峽,脖頸,乳 房,身體。當他進入我,在律動中溫柔的占有,我只覺得有無數只蝴蝶拍打開翅膀從我的雙股間輕快的飛到房間上方那震動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