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年輕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理想]

即將下班的時候,我接到蘇菲的電話,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這裡工作的唯一的中國人,可能也是這樣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電話另一邊說:「齊小姐,晚上有沒有時間,見一面?」

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我的即時反應很慢,因此會遇到什麼人,要說些什麼話,我總是先做准備。碰不上最好,碰上了總不會太過狼狽。我料到她會找我聊一聊,我說:「夫人,我晚上約了朋友,我們現在見面好嗎?我請您在酒店的咖啡廳喝點東西。」

「那也好,等會兒見。」

我早到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種,咖啡廳的人很少,服務生在擦洗各種器皿和咖啡機,我要了一杯紅茶,選了臨窗的位置。向外看去,遠處的沙灘上有人曬太陽,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細滑的沙子裡,棕櫚樹的影子在風中輕輕的蕩,尼斯真是個可愛的地方。

蘇菲沒一會兒就到了,我站起來跟她握手,她換了一條淡黃色的裙子,戴著大簷兒的草帽。我得承認,她可真漂亮,沒有一點「但是」,「或者」,「也許還…… ……」的漂亮,她坐下說:「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

「那不容易,兩年了,」我說,「西方人看東方人都是一樣的臉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樣,」她笑一笑,「你為我工作的時候,我就想,這是個蜜糖,而且她的法語說得那麼好。」

別的我都沒聽見,但是她終於還是說了這句話了,她說「你為我工作的時候」。

我說:「顯然我們都對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要的蘋果汁送上來,蘇菲飲一口問我:「你在這裡工作得怎麼樣?一切還都順利嗎?」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過道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著些什麼。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小枚花生躺在綠色的地毯上,沒有被清理乾淨。

我知道她恨我,從丹尼海格在劇院裡跟我說話叫醒我的時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這樣,想要報復都在表面上,做得拙劣又毫無意義。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給我看是什麼意思?要扮作以為熱心腸的顧客指出我們工作上的失誤嗎?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制服,我戴著員工的胸牌,所以她認為我會現在過去把那枚花生撿起來嗎?

不,蘇菲,從前我沒有向你低過頭,現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電話給餐飲部,對他們說:「你好我是銷售部的實習生齊,咖啡廳四號桌旁邊的過道上有少量雜物沒有清理,請派服務員過來,謝謝。」

我關上手台對她說:「各司其職。」

她的演員作風馬上又上來了,齷齪的心機想用笑容掩蓋住,拿起果汁問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說到…… ……您問我,這裡的工作怎麼樣。」我停一停,看著她的臉,「夫人,您跟我,我們之間沒那麼多的話題,唯一的一個可能性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現在跟著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勸說,或者警告些什麼,大可以直來直去,我沒想過回避。不過題外話說太多不行,那對我的聽力來講是個考驗。」

餐飲部派人來我們這邊打掃了,微型吸塵器的聲音,乾洗劑的檸檬味道把這小塊方寸弄亂,像個小戰場。

陽光一斜,蘇菲的帽簷遮住了半張臉孔,有了那層掩護,她似乎也不想裝腔作勢了,她對我說:「我不僅知道你們現在是情人,我也知道但你現在在英國,沒錯吧?」

「是的。」

「他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是我總是關注他的——哪個女人能不呢?他那麼漂亮,溫柔,風趣又慷慨,我說的對吧?」

「然後呢?」我說。

「他在英國耽了有多久了?」

「自我來尼斯實習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倫敦開會。」我說。

「小姐,」她還是笑了,「有什麼會能開上一個多月呢?」

「…… ……」

「你有給他打過電話嗎?」她問。

「我不願意打攪他,丹尼每天打給我。」

「不給丹尼打電話,那是個好習慣。學會跟他和平相處,一段關系就會維持得久一點。」蘇菲說,「哦對了,你不會認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從手袋裡面拿出一張卡片,從桌子上慢慢推到我這邊,那上面是一串號碼,「如果碰巧他的電話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這個電話十有八九都會找到他的,這是倫敦的一間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樣,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是漂亮而且貪財的女人——雖然這麼說對丹尼不太公平,他什麼都好,不僅僅富有。」

我看著那張卡片,身體向後靠一靠。我有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她輕輕地笑出聲來:「你是不是認為我在撒謊啊?」

我把那張卡片推回去給她說:「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問丹尼自己。這張卡片,這個號碼,留給你自己去問候吧。你想要看我大驚失色還是怒氣沖天,還是痛哭流涕?你也說了,丹尼富有的像個皇帝,一個皇帝做些什麼都不過分。我如果沒有這個准備,就不會跟著他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得糾正你,我跟丹尼海格,我自己開心,我自己值得,不是為了他的錢。——信不信,隨便你。」

蘇菲聽了我的話,看著我,像有些真的佩服:「我都要鼓掌了,齊小姐。年輕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理想。我但願丹尼不負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個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樂隊演奏了兩首很柔軟的曲子,我聽啊聽啊的,心裡越發難過,幾乎就要落下眼淚來。過了一會兒,他坐到我旁邊,給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說:「今天怎麼都是慢歌?」

「你不喜歡嗎?」他問。

「哦,曲子很好聽,你自己寫的?」

「不是,」他說,「原來的女朋友寫的。我吸一支煙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她不跟你們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說得無風無浪的。

我一直拄著頭跟他說話,聽到這句坐直了身體:「真抱歉。不過那是怎麼回事兒?」

「她車禍之後鋸掉了一條腿,變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我們都以為她好了,結果有一天早上,她從教堂的鍾樓頂跳下去了。」雅尼克的聲音很平淡,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是他的眼睛漸漸盈滿淚水。

酒吧裡面這一天人不多,沒那麼熱鬧,DJ在放老歌兒,舞池裡面有幾對情侶輕輕相擁。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說說你吧。」

「我這人乏味的很,沒什麼可說的。」

「你還是個學生嗎?我看見是達米安帶你來的。」

「嗯,來尼斯實習,我念商科的。以後想要做生意當老板。」我說,「但是我現在做了一個買賣,只怕會虧了大本。」

他笑起來:「祝你好運氣。」

「你也是。」

說到這裡,丹尼海格的電話打上來了。我看一看來電顯示,把它給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再打上來。我不是真的慪氣矯情,想要博得他的關注,只是我非常不高興,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些什麼。

這樣過了有兩個多星期的時間,我跟丹尼海格都沒有再通話。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游高峰稍稍過去,觀光客漸少,我們的實習也接近了尾聲。每天晚上,我為實習報告准備材料卻遲遲不能動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好幾個同學也遭遇了這個問題,達米安提議我們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邊的大賭場試一試手氣。本來我覺得一堆煩惱的事情擺在眼前,但是換個念頭想,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糾結纏綿而有任何的進展,索性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賭城。

起先我只是玩那些特別簡單的游戲,贏了幾枚小錢。不過賭博這個東西要是開頭輸,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來就贏,我那點好勝心被鼓動起來,玩得越來越大。一天下來,幾個伙伴中我贏得最多。那天我們的旅館錢都由我來埋單。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試一試四人局21點,我先是看別人玩了半天,後來坐下來入局,依舊是大獲全勝。我贏錢贏得也不奇怪,一來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氣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來我說了,我有一張撲克臉,沒什麼表情,老手也很難在我的身上摸到什麼便宜。那天我贏到最後,圍觀的人上來一層。我滿載而歸,決定自己留下來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個星期一,我信心滿滿的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時候覺得自己能把整個摩納哥小國贏下來,誰知道,運氣的天平不知何時已經沉向了另一邊,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之前兩天贏的錢都輸了回去。

我身上的現金不多,連一枚籌碼都再也買不起,但是還有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卡。在賭場吃免費的午餐的時候,我一邊嚼著牛排一邊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讓他知道我來這裡賭錢的事兒,我那念頭轉啊轉啊,終於轉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讓瑪儂艷羨萬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時候淘到的好玩意兒。丹尼海格送我的東西不計其數,少了這一個,他也不會察覺,我把它從中指上拽下來。

同一艘賭船上就有效率極高的當鋪,裡面從房契到汽車到ferragamo的皮鞋,什麼都可以典當,那是一個又一個紅了眼睛的賭徒的斑斑血淚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著灰色領結的評估師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個,能值多少錢。」

那樣的好玩意兒像是這世界上的名女人一樣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這油頭粉面的紳士和他的同事連查帶驗了不久,便以一種冷淡卻謹慎的職業腔調跟我報了一個價。我一聽就笑了,連我買它時候付的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說:「行啊,給我直接換籌碼吧。」

那枚戒指換的錢被我三下兩下輸得精光。

輸得太精彩太豪邁了,賭場為了表示感謝,給我免費安排了去火車站的車子,連回尼斯的火車票都是他們支付的。

渾身上下只剩下十幾歐元的我穿著玫瑰紅色的裙子坐火車,夕陽的光灑滿了空曠的車廂,身邊有些細不可聞的音樂聲,我看看自己的手,帶了幾個月的戒指輸掉了,也不算什麼大事兒,如果我不聲不響的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會當成什麼大事兒,不在乎的東西來來去去都掀不起什麼波瀾。

我回到尼斯,已經快到晚上八點多鍾了。厚雲彩卷上來,裡面有雷滾動,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回美麗球,司機說,熱到十月份,也該下場雨了,不過天氣乾燥也有天氣乾燥的好處,今年本省產的甜瓜特別香甜。

他說著說著雨就真的下來了,地中海岸的雨,來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付了當車費,然後自己澆得像一只落湯雞一樣跑回宿舍。

門是開著的,我走進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