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學校已經沒有課了。最後一年,要麼實習,要麼准備畢業論文。丹尼海格沒有再來這裡,我獨處了一段時間,像過電影一樣的梳理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間,並不是一個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問題。他一貫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他認為人生在世就是要經歷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這樣。難道我能以我的愛情為理由強迫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嗎?那當然是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想,我也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我愛上這樣一個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長地久,後來我只求曾經擁有,可是仍然有那麼多的困擾。
我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愛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橋段:甜蜜的相處,爭吵,慪氣,重歸於好。這個過程進行良性或者惡性的循環。我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徹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後會怎麼樣呢?
他會回到我這裡來,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總會有些憐惜和感動,然後我們在眼淚和□中和好。之後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個情人,以蘇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證明她和丹尼之間的風流艷史。與此同時,他也難免再去追求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麼辦呢?像蘇菲一樣的去警告她,攻擊她,玩弄手段,試圖拆散?還是優雅的抽身而退,對丹尼海格說再見?
天色漸亮了,我披上晨褸,起床喝水。說再見,說再見,既然要說再見,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趁我還沒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趁他還沒有見到我歇斯底裡,趁我們對對方仍有個完整不破敗的形象,找一個體面地,浪漫的,足夠戲劇性的情節來說再見,才好對得起我們相處這兩年來每一個曾經讓我淪陷的好時光。
說再見。
這年十月末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年輕的男聲在那邊說:「你好…… ……不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確實沒有一下子聽出來是誰,但是那邊同時傳來了架子鼓和貝司的聲音,我說:「你好,你是雅尼克嗎?」
他在那邊笑了,挺高興的:「我們來里昂演出了,你什麼時候有空,來『蘭多』夜總會坐一坐?哦,我是從達米安那裡要了你的電話號碼。」
「太好了,」我說,「是哪一間?你能不能告訴我地址?好的,我記下了,我們稍後見。」
我按照雅尼克給我的地址找到那間夜總會,比起來他們在尼斯駐場時的那個「烈火」酒吧,這裡無論是規模還是檔次上都高了許多。雅尼克和他的樂隊又有新歌,曲風明顯比從前柔軟了,沒那麼憤青,悅耳了許多,但也少了些個性。可是他們只唱兩首歌,就讓位子給別的樂隊了。
聽雅尼克跟我說,這裡與尼斯的酒吧可不一樣,沒有那麼多熱情洋溢,喜歡聽音樂跳舞的觀光客,但是有很多職業經紀人和音樂總監出沒,可能今天你還在這裡免費的唱歌,到了第二天已經被發掘,而在擁有先進錄音和混音設備的工作室裡試唱了。
我聽到這裡抬頭看看他:「你們在這裡唱歌…… ……免費?」
雅尼克喝了一口酒,看看身邊的同伴沒說話。
他們三個人對來不來里昂也有不同意見。雅尼克認為應該來里昂,這裡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多的機會;鍵盤羅傑很想留在尼斯,那裡他們有可觀而且穩定的收入,而且也不用像走馬燈一樣,唱不上兩首就下來;鼓手讓對於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演奏他們原來風格的重金屬音樂頗多微詞。
我想的是,讓年輕人唱歌不給錢,這個老板真討厭。
那是凌晨四點多鍾,夜總會打烊之後,工作人員在打掃,我跟雅尼克他們占了一張小台子喝酒,一個人過來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都倒滿香檳。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大鬍子,眼睛很精明。雅尼克把我們介紹給對方,這是這家夜總會的老板扎斯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齊小姐。
我說:「您的夜總會很棒。」
扎斯笑一笑,眼睛看著我說話,同時拍一拍雅尼克的肩膀:「您也這樣認為是嗎?謝謝您,這裡不是一個旅游區的小酒館,我呢,也只請真正出色的樂隊。」
這個信息很重要:老板扎斯先生是看重雅尼克的樂隊的,他親自來斟酒,他想要他們留下來。
我說了,這個時侯的我很閒,沒有功課,沒有找到實習的地方,也沒有情人來約會。我非常用功的念了四年半的商科,形成了一些職業的敏感,還有經丹尼海格調教過的對人和人之間復雜關系的嗅覺,這讓我對雅尼克的個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在第二天下午找到他,想要替他們去跟扎斯先生談一談。
搖滾樂手們租了一個不大的兩層小樓,三個人各占一間臥室,還有一個很寬敞的能操練的客廳和一個陽光很好的閣樓。
我到的時候,雅尼克在練琴,寫譜子,他看看我:「幹什麼?你要做我們的經理人嗎?」
「那倒不是,」我說,「只是我現在也沒有個實習的地方,哦,你覺得我是一個商業間諜,不放心我,是不是?」
他笑起來:「你在說些什麼啊?」
「我打算去跟扎斯先生談一談,」我說,「我要說服他給你們一份臨時的合同,要有機會壓軸,還要有不錯的收入。」
「他不會同意的。」
「談過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們走了,第二天就會有新的樂隊頂上來,只為了能在這裡唱歌,能認識好的制作人。」
我說:「讓我試一試,試一試才知道。」
我給扎斯先生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我代表雅尼克的樂隊想要談一談合作的事情,我簡單的說了一下我的要求,他略略沉吟之後同意在他在夜總會樓上的辦公室見我。
那天我剛在他辦公桌的對面坐下,扎斯先生就拿著一個漂亮的方盒子走過來,「啪」的一下,盒蓋子彈開,裡面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說:「來一支?」
我看看他,把蓋子扣上:「先生,這是好東西,事情談成了,我再吸無妨。」
他哈哈笑起來:「小姐,你有二十沒有?我女兒看上去都比你大。你要跟我談什麼?談他們唱什麼歌兒?談我給多少錢?我告訴你,我玩搖滾樂的時候你們還都沒出娘胎呢!重金屬搖滾就是噪音,我的客人不喜歡,那麼我的夜總會就不能用這個浪費時間。
你想讓我付他們錢?
我給他們一個機會來里昂最好的夜總會唱歌,還要我給他們錢?
這真是自不量力,這真讓人討厭!」
他說話的時候,在我的身邊轉啊轉啊,聲音隆隆的,像對著我的耳朵喊話一樣。全然不復我們之前見面的時候那頗讓人心生好感的熱情好客。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聲勢極大,想要這樣先聲奪人,然後逼其就范。雅尼克他們也不容易。
我搔了搔耳朵,然後站起來,我看著他,覺得這麼一個大鬍子,大肚子,大嗓門的人十分占地方且讓人不耐煩。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扎斯這姓不是法文姓,您是俄國人嗎?」
「白俄。」
「咱們兩個外國人用法語說話就簡潔點吧。您懂音樂,但是我不懂,我只知道雅尼克他們在尼斯唱到爆棚。我只知道雅尼克的歌曲連我這麼一個不懂音樂的人也覺得好聽。他們從尼斯來您的夜總會唱歌,您應該感謝列寧。
…… ……先別說,聽我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我有一個提議。
每個周二,客人最少的晚上,你做一個重金屬的專題。如果有好的反應,那麼就繼續下去,如果不好,可以馬上終止。如果他們在尼斯能夠很受歡迎,那麼他們在這裡就能夠為您贏得更多的客人。
我寫在這份文件上了,您可以看一看。」
扎斯把我手上的建議書接過去,嘴裡仍在說:「這是什麼破玩意兒?!」
我還沒把我的破玩意兒說完呢,我慢慢的非常明白的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個行業的潛規則,但是我只知道有人幹活就得給錢。在哪裡都一樣。
雅尼克還是大學生您不知道吧?如果仍然得不到該得到的收入,那麼我們只得訴諸法律。年輕的搖滾歌手沒有錢請律師,但是您也知道,現在是暑假,大學裡的法科學生排著隊等著接案子實習,我們總能得到一點幫助的。」
扎斯被我徹底的激怒了,我話音沒落,這個白俄羅斯人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指著我說:「我用不著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應該怎麼經營我的夜總會,我更用不著你來這裡威脅我?你要搞巴黎公社嗎?你現在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
這場談判簡直是一路吵下來的,我從扎斯的辦公室裡面出來,氣得簡直手指發抖。我的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我要問一問丹尼,我要問一問他我應該怎樣做。可是下一秒鍾我就想起來了,我去哪裡問丹尼?他早就走了啊。
我給雅尼克住的地方打了電話,跟他們簡單說了一下我跟扎斯見面的情況,我沒有說此人是多麼的野蠻無理,我只說我交涉未果,扎斯對於星期二晚上重金屬的專題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興趣。
「你打算怎麼辦呢?」我問。
「嗯,」他在那一邊略略沉吟,「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主意。」
「真抱歉,我其實什麼忙都沒有幫上。」
「不過我在想一件事,」雅尼克說,「我是玩重金屬的,我想要以後出名,我不可能唱一輩子的酒吧和夜總會。再說,羅傑和讓,他們兩個也不想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所以我…… ……如果扎斯不同意這個星期二晚上的主意,那麼我們就不在那裡演出了。」
因此對於雅尼克,我最初是很有一些欣賞和感激之情的。他並沒有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尊重我的熱心和努力,當我與扎斯先生談判破裂的時候,他沒有再去「蘭多」演出,而是堅持了我的建議,與扎斯先生對峙。不僅僅是我,他的同伴羅傑和讓也都非常欣賞這個決定,他們認為這才是搖滾樂手應該有的脾氣和風骨,這才是gitan.
樂隊與「蘭多」夜總會及其老板扎斯僵持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一直都沒有回去演出,期間雅尼克開始創作新的歌曲,我得說,他非常的有才華,他順手扒拉出來的幾個音符都讓人喜歡。但是每天,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有片刻發呆,我不明就裡,還以為他是病了,勸他去看看醫生。他說沒事沒事,我也就沒再當一回事了。
過了一個星期,扎斯給雅尼克打了電話。這場對抗終於結束。老板同意,下一個周二安排他們專場演出的機會,俱樂部可以負責宣傳,但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費用要由樂隊負擔。
扎斯跟雅尼克在電話裡談條件時,我就在旁邊聽著,他說到這裡,我馬上把字寫到紙片上讓他看,讓他告訴扎斯:「可以分擔費用,但是當天晚上酒水的利潤,我們要十分之一。」
扎斯在電話裡計算了一會兒之後說:「百分之五。」
雅尼克念我在紙上寫的數字:「百分之八。」
扎斯同意了。
雅尼克放下電話看了我半天:「你可真是厲害啊。」
我聳聳肩膀:「跟他只有錢的關系,得計算到每一分錢上面去。」
那個成功的星期二的晚上,除去開銷,雅尼克他們賺到了一萬二千歐元。
他們給了我一千歐元作為感謝,兩張五百塊的票子,雅尼克開玩笑說:「夠不夠你一天的開銷?夠不夠你買一雙鞋子?但是這是一點小的心意,感謝你幫我們這個忙。」
我把那鈔票拿起來,在手裡看了半天,我說:「你誤會我了,雅尼克。無論對於誰來說,一千塊都是個不小的數字,我曾經打過每小時賺12塊的工,你知道嗎?我能不能再提一個小的要求?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雅尼克看著我的眼睛說:「請說。」
「我也相當gitan,你們收留我吧,那個閣樓租給我怎麼樣?」
「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他點頭說。
我拿著雅尼克給我的這一千歐元去了一趟銀行,春天的那次實習,除去還給丹尼海格的股息和給他買禮物的開銷,我一共剩下九萬八千歐元,如今再加上手裡的這一千塊,我自己的賬戶上共有九萬九千歐元。我權且當做這是我自己的錢,那是一個很好的數字,一個圓滿的結束,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在丹尼海格離開里昂的四十天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個開滿鮮花,鋪著白色長羊毛地毯的房子。
我住在搖滾歌手們樓上的大閣樓裡,陽光很好,可以看見晴天裡飛過城市上空的灰鴿子。他們沒有要我的房租,我換取這個免費住處的條件是幫他們打掃打掃房間,買點東西,煎個麵包什麼的。
他們在「蘭多」夜總會每個周二的演出越來越成功,因為賺頭不錯,扎斯先生在星期四也安排了這個節目。他們賺得多了,名聲也大了。十二月初的一天,我們的電話裡多了一條留言:「你好,我是喬羅辛。巴黎MG公司的音樂制作人,我對你們的風格很感興趣,這是我的號碼…… ……」
終於有星探上來了。
幾個人站成一排聽了三遍電話留言,都有點難以置信。
雅尼克到底還是領頭的,他對我說:「我們都要排練,你願不願意替我們去談?」
我?
我又高興又沒底,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情,我願意做。我不是為了錢,也沒有什麼別的利益,我就是有點死心眼的想做成點事兒。
我同意了。我連個授權書都沒有就同意了。
這時候我挺愉快的,我才不去想什麼丹尼海格呢。我也不找工作了,跟原來的朋友和同學接觸也少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什麼都不在乎的gitan。
這種欣欣向榮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那一天的下午,在半掩的門後面,我看見雅尼克在自己的房間裡把錫箔紙上騰起的白色煙霧貪婪而細致的吸到鼻子裡。一點都不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