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茂林疏光,夏早初長。
而我所見,全是那光下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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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姜夏,在高中生涯即將迎來尾聲的拚搏中,憧憬著大學校園的生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姜山跟人合夥倒賣菸草,鋃鐺入獄。
她的母親楚薇是個沒有讀過書的農村婦女,因為姜山欠了一屁股的債務,要她們母女清償,本來就不寬裕的家底,再背上如此沉重的負擔,所以姜夏曾經抱有考上大學就能脫離現在生活環境的希翼,瞬間變成泡影,甚至跌入更晦暗的地獄。
浴室的燈沒有外罩,光禿禿的吊著燈泡,黃濛濛的光線下,姜夏抬起頭,鏡中是自己蒼白的臉,濕透的頭髮。
她閉了閉眼睛,掀起馬桶蓋,把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賬單扔了進去。
看它隨著湍急的水流消失在那個漩渦下,姜夏長吁一口氣,外面隱隱傳來些響動,她皺著眉頭,開門走出浴室,就看見姜山正在掏出她的錢包。
姜夏欺身上前去搶奪,他抬手就擋,兩人拉扯不下,姜山惱怒的一把推開她。
趔趄的撞在桌板上,姜夏情急之間,沒發現自己落了淚,大聲道,「我上週不是給你寄過錢了!」
對女兒的淚水,姜山視若無睹,只管掏空她的錢包,再往桌上一甩,「就你寄來那點錢,養狗都不是這麼打發的!」
他拉開椅子一坐,捏著手裡薄薄的鈔票,不滿的撇嘴說,「別自己藏著錢,趕緊拿出來。」
姜夏吸了吸鼻子,「你拿的這兩百,是我這個月剩下的伙食費了。」
他舌頭舔了舔腮幫子,抖著腿說,「不是有工作嘛,找你領導借點。」
「你要那麼多錢幹嘛!」
「上個月我跟老程去了趟澳門,本來有個生意挺好賺的,跟他們老闆也談好了,就尋思著去附近賭場轉悠轉悠,沒想到輸了很多錢。」
「要我說他們那操作有鬼!」姜山氣不過的說著,「我看這把能穩贏的,就借了大耳窿。」
姜夏驚愕的嚷道,「你瘋了嗎!」
「你是不是忘記誰害你坐牢的,還跟他去賭!」
姜山重重地拍桌,怒目而視的指著她,「膽肥了啊,敢教訓你老子?!老子跟誰出去輪得到你管!」
姜夏無助的搖了搖頭,「我是不想管你,你會放過我嗎?」
他往椅背一靠,語氣無賴的說,「反正還不上這筆錢,你就等著他們把你老子你老母一起打死咯。」
突然間沒有人說話,但是電風扇的轉動、樓下的犬吠、周邊鄰居家裡傳來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靜默良久,她深吸一口氣,問道,「你欠多少?」
姜山撓了撓後腦勺,含含糊糊的說,「二十萬。」
短暫的駭然後,姜夏冷笑一聲,「打死你們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
立刻就被撩起脾氣來的姜山,抓起桌上的碗就往地上摔,憤憤地指著她,「你,可以!」
看他奪門而出,姜夏目光放空的站了一會兒,緩緩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碎片渣子。
沒過幾天,她的媽媽楚薇就因為躲債,從s市附近的縣城,搬了進她這間狹窄的出租屋,姜山依舊成天不見人影,做著他遙不可及的發財夢。
夏季的晚上兩人擠一張單人床,電風扇過度用力的運作,發出嗡嗡的響聲,至此,姜夏感覺每個夜晚都充斥著汗酸的氣味,難忍且漫長。
姜夏擔心追債的人會找來,早上剛剛拜託對門的鄰居多留意她家裡的情況,大中午鄰居阿姨就給她打來電話,焦急的說,「小夏!你媽媽被人打進醫院啦!」
她放下手頭的工作,片刻不敢耽誤的趕來醫院,即便快入秋,仍然跑的滿身是汗。在醫院大廳抓瞎一陣,總算問清病房後,又在病房門前被人拽住胳膊攔了下來,這才發現外面站著三四個高壯的男人。
一個稍矮一些,穿著銀灰的西裝,尖嘴猴腮的男人上來,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著,「你是姜山的女兒吧?」
姜夏沒顧及其他,直接衝他喊道,「你們要錢也不能打一個手無縛雞的婦人啊!」
西裝男人睜大眼睛,把手往身前一疊,「請你搞搞清楚,是我們到你家還說不到幾句話,裡面那位女士就激動的拿菜刀要砍人,一會兒又說心臟難受,我們好心才給她送來醫院。」
任帆睜開眼就是一片慘白的天花板,然後聞著一股不知道是消毒水,還是其他什麼,反正挺沖鼻的味。他從硬邦邦的病床上坐起來,尚在腦袋發蒙弄不清狀況的時候,就看見旁邊坐在沙發裡,翹著二郎腿的宋少爺。
宋茂朝他粲然一笑,「醒啦?」
「我……」任帆緊擰著眉頭,揉了揉眼睛說,「什麼情況啊?」
宋茂覺得沒所謂的說,「不是什麼大事兒,酒精中毒。」
任帆激動的差點彈起來,「靠,這還不算大事兒?!」
「我出生到現在,就沒有在醫院躺著超過三個小時!」
他壓了壓嘴角,「那看來你的人生還需要磨練。」
不多時,任帆一邊穿著外套,一邊跟在宋茂身後走出病房,因為過道里有回聲,他們同時看向不遠處爭執的一夥人,其實是幾個人高馬大,看模樣就不是善茬的男人,堵著一個瘦小的女人。
宋茂覺著那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也在同一時間想起她是誰,隨之揚眉,準備抬腳離開,關他什麼事呢。
姜夏和他們爭吵了幾句,接著就圍上來三個街頭混混一樣的男人,她才知道怕,環顧周圍旁觀的人,沒有誰打算上前幫她。
一下就被抓住了胳膊,她拚命掙扎卻不起作用,反而惹得男人更加粗暴的拉扯她。
這時,從她身後出現的男人按住了那混混的手,把她的胳膊拉了出來,男人的聲音熟悉,「有話好好說。」
姜夏看清他是誰之後,有些愣了。
那混混很是不爽的叫囂道,「你算老幾,一邊呆著去!」
他還沒開口,一個聲音阻攔道,「等等等……」
西裝男擠過來問道,「宋茂先生?」
宋茂挑了挑眉,好像並不認識他。
幾乎同時,西裝男就確信了他的身份,殷切的掏出名片遞上來,「幸會幸會,我是龍信資金的,這是我的名片。」
宋茂單手夾住名片,低眸一看,居然對這個龍信資金有點印象,名頭說得好聽,其實就是在賭場放高利貸的。他略有瞭然地瞥向身旁的女人,扯了下嘴角,收回目光。
姜夏被他那一眼掃過,隨即慌亂的低下了頭,彷彿在他面前剝落了外殼,露出最醜陋的那一面,而且無所遁形。如果可以,寧願他從開始就不要施以援手。
西裝男說道,「既然是宋先生的朋友……」
「我什麼時候說她是我朋友了?」宋茂打斷道。
「我只是剛好路過,碰見你這位兄弟要跟女人動手,看不過眼而已。」
話雖這麼說,但是稍微瞭解他作風的,都知道宋茂不是會多管閒事的人,應該說宋家的人,就沒有一個會管閒事的主兒。所以西裝男是個人精,看出姜夏和他肯定是有點關係,就將她帶到一邊,好聲好氣的跟她說只要人不跑,就給她寬限幾個月,下個月先還上三分一。
那邊說著話,這邊宋茂就對任帆說道,「你先回去吧。」
被搞得現在還犯迷糊的任帆,不解的問道,「你留這兒幹嘛?」
宋茂朝那邊正在談話的人,抬了抬下巴。
「你不是不認識她嗎?」任帆一臉「我不吃你這套」的表情,說著,「別說你有社會公德心,我可不信。」
宋茂瞟他一眼,「有時間管我,不如想想怎麼回去跟你家太后交代。」
經他提醒,任帆一拍腦袋急吼吼的離開,打好商量的西裝男,也笑眯眯的過來和宋茂打聲招呼,跟著後腳離開。
那些人走遠,留下的姜夏剛想說出謝謝兩字,就被他堵了回來,「喝杯咖啡?」
離醫院最近的咖啡館,環境尚算可以,有些冷清,不是上下班的高峰,街上的行人同樣不多。
服務員走到他們的桌前遞上菜單,宋茂才翻開第一頁就合上,「藍山。」
「檸檬茶。」姜夏遞迴菜單。
宋茂好奇的問道,「不喝咖啡?」
她不出聲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沒想到他感興趣的追問,「不喜歡?」
她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咖啡和檸檬茶同時被端了上來,一杯熱霧裊裊,一杯冰的杯壁滴水。姜夏捏著吸管攪動了幾下,抬眸看著他,艱難的開口道,「你能……借我二十萬嗎?」
對她來說是如此龐大的數額,宋茂卻在放下咖啡杯的時候,輕巧的答應,「可以。」
姜夏看著他勾起唇角,笑的不冷不熱,「你怎麼還?」
「我寫份借條,每個月發了工資就還你。」
他再次端起咖啡淺抿了一下,然後問道,「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兩千。」沒有底氣的回答完,姜夏又急忙補充道,「如果我再打份工的話,應該能掙三千。」
宋茂好笑道,「哇,那你就算自己不用生活,起碼也要五年才能還清欠我的。」
聽他這麼說,姜夏心裡頓時與手中的檸檬茶一樣,凍的她掌心僵硬。
「不是我信不過你,可我不是做慈善的,不收利息已經是仁至義盡,你卻要拖這麼久……」宋茂頓了頓,含著不明意味的笑意問道,「你看這樣,我給你介紹份工作?」
他正色說,「保證高利潤高回報。」
姜夏平靜的開口,「不是正當職業吧?」
宋迢稍稍遲疑,巧妙的問道,「你這麼說就是懷疑我沒安好心?」
姜夏立刻搖頭,「不是,你是好人。」就算他是出於打發時間,出於閒得無聊,也是出手救了她,在她置於最無助和害怕的境地時。
她低眸說著,「只是我知道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要掉也不會砸在我頭上。」
宋茂偏頭問道,「你怎麼知道不會?」
如果會,她就不會連大學都沒得上;如果會,姜山就該死在監獄裡;如果會,她就應該有一個溫馨的家庭,儘管不算富裕,至少不會被人追債,日夜擔驚受怕。
姜夏知道自己沒有那個運氣,包括遇見能夠讓她的安心入睡,醒來面對清晨縷縷柔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