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停車場其實是個邂逅的好地方,你可以想象一對男女相遇在停車場,女方立刻通過男方所開車型判斷出他的身價,從而展開一段浪漫戀情。假如男方開的是十來萬的標志307,就是還湊合的浪漫;是七八十萬的蓮花,就是一般浪漫;是一百多萬的保時捷卡宴,就是很浪漫;是四百萬左右的法拉利612,那真是浪漫得沒邊了。假如是輛奇瑞QQ,就不予考慮。

  何大少開的車正是一輛保時捷卡宴,面對此等豪車,周越越仍能輕言分手,已說明她此生必然是女主角的命。古往今來的女主角們都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既不收銀票又不收支票的主。甚至連以青樓女子為主要刻畫對象的文學作品都不能例外。即使男主角來嫖你,你也不能收錢,收了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主角,就要淪為炮灰女配。

  何大少之所以放不下周越越,多半也是因為他覺得周越越不拜金。但我其實懷疑周越越根本不知道面前這部車是個什麼價位。我已經可以想象假如有一天她和何大少展開一場關於這輛保時捷的對話,她必然會問:「你這個車還不錯嘛,沒有二三十萬拿不下吧?」

  我對周越越使了個眼色,翻譯成漢語就是:「你怎麼又跟何大少湊一塊兒了?」但她沒有接收到訊號,仍然撐著下巴兀自感歎。秦漠不動聲色放開我,換右手摟住我的腰,轉身對他們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而何大少臉上的表情突然生動,眼睛也散發出一種類似於垂死病人回光返照的光芒。

  我想,完了,昨天演的那場戲白演了。

  本打算采取挽救措施,但如果秦漠在場就根本不可能。想到這一點,趕緊把他推上車系好安全帶再關上車門,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搖下車窗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低頭說:「開車小心。」

  他挑了挑眉毛:「我開車一向很小心。」

  我說:「明明上次還撞到護欄……」

  他說:「那不是因為你在一旁搗亂麼?」

  我捏著拳頭朝他臉上比了比,他笑出聲來:「好了,晚上記得買餃子皮。」說完發動車子在一分鍾內駛出我們的視線之外。

  何大少說:「顏宋,你,你和越越……」

  周越越終於反應過來,在她那聲哇塞之後,我們昨天那場戲已瀕臨穿幫,一時愣在那裡沒有話說。

  我趕緊撲過去驚慌失措狀道:「越越你不要誤會,我和他沒什麼,是他自己要喜歡我,我根本不喜歡他,我和他真沒什麼。」

  周越越迅速進入角色,轉過頭去不理我。

  我本來想去抱她褲腳,結果她今天穿的是一條超短裙,抱無可抱,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周越越已經調整出一副夢游般的表情,轉過頭來:「喜歡上你讓我壓力好大,不僅要防女人,還要防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生活在戰戰兢兢當中。」

  我在一邊使勁想為什麼她要先說防女人再說防男人,而嗓子已經自動發聲:「寶貝兒,別害怕,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

  何大少終於扛不住了,後退一步直撞在汽車頭燈上,心如死灰地苦笑一聲道:「我先走了。」

  周越越目送何大少的保時捷遠去。電視裡演到此種場景,總是用慢鏡頭配上煽情歌曲「你說要娶我進門結果卻娶錯人」之類,然後男主角在車中憂郁的側面和女主角在原地凝望的淚眼交替出現,同時情景再現出他們過去海邊嬉戲、一起吃路邊攤、第一個吻等等,看得每一個觀眾淚流不止。但現實總是很殘忍,何大少的保時捷性能太好,發動後不到三十秒就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使得周越越這惆悵的一望被迫在三十秒內結束,完全不能把氣氛調動起來。我說:「你們倆,這是何必呢。」周越越抬頭看停車場頂部,歎了口氣,半晌,語重心長道:「你不知道,主要是他有一種欠虐的氣質……」

  周越越要去圖書館一趟,我們在東區教學樓分手。據說她參加今年一個大學生建築類設計比賽居然入圍,要去圖書館找點補充資料。

  五分鍾後,我回到辦公室。外部門的人基本走得差不多,只剩下本部門成員,大家正圍成一團小聲討論什麼,只有陳瑩和蔣甜沒有加入。陳瑩的辦公桌正對著門口,她迅速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頭。我繞過她走到人群中拍了拍岳來的背:「怎麼人都走完了啊?」

  岳來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用一種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仰視我:「夫人,你怎麼又折回來了?」

  我升調啊了一聲:「夫人?」

  她嘿嘿笑道:「別藏著掖著了,剛頭兒都跟我們坦白了,說早知道你是秦大師的女朋友,說看到你們一起放煙花了。那天晚上那個煙花原來是秦大師放的啊,你都不知道感動了多少女生,上次誰說的來著,三十二歲的大師,年輕有為,英俊多金,沒結婚,還浪漫,宋宋你真是撿到寶了。」

  群眾們紛紛附和,連頭兒都忙不迭點頭。

  其實經岳來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撿到寶了。但搞對象這事就像搞行為藝術,大家有沒有感覺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很有感覺,萬不能大家都有感覺反而自己沒感覺,那就不是藝術而是藝伎。只恨秦漠不是人民幣,不能立刻讓我愛不釋手。

  岳來繼續說:「剛才秦大師到我們辦公室來給你送藥的時候我心臟差點停掉,就好像把你生下來二十多年的老媽,你本來以為她就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結果她的真實身份居然是拯救地球的蜘蛛俠,實在太刺激了。」

  群眾們再次附和,我被她從這個比喻中展現出的才華傾倒,不知道說什麼好。

  大家不知所雲了大約四分鍾,最後將對話往神奇的方向進展。這個神奇的方向就是大家紛紛覺得今天下午的采訪做得不錯,要去搓一頓以示慶祝,又紛紛覺得隨便搓一頓太沒有紀念意義,可以買菜來自己做,但在場各位除了蔣甜和我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住校,而大家實在沒有膽子到校長家去施展廚藝,在確定了我和秦漠沒有同居以後,最後把地點定在了我家。

  岳來悄悄說:「這堆小姑娘就是看准了今天晚上秦大師要到你們家包餃子。」

  我條件反射說:「他們不知道妨礙別人談戀愛是要被馬踢死的麼?」

  岳來伸出一根指頭顫抖地指著我說:「宋宋你好惡毒。」完了嘿嘿笑道:「其實我也想去看看家居的秦大師是什麼樣,不過你得好好看著你們家那位,不要被我們欄目組哪個小姑娘搶走了你就該哭了。」

  我說:「這不能吧。」

  岳來歎氣道:「現在小姑娘自由奔放得沒有道德底線,覺得愛情無罪真愛無敵,已婚男人都不是問題,何況秦大師這個還沒結婚的。」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前看過一本書,把女人比喻成商品,但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好,顯得女人太喜歡流動。關鍵這個世道明明男人比女人更喜歡流動,而且還能在流動中增值,這就更像商品。

  我想秦漠總有一天也要流動出去,或者流動了很多站才流動到我這裡,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讓人沒有安全感。而當我有這個想法,拼命找出他身上不夠令人喜歡的地方,說明我正在克制自己。

  我和秦漠打電話,本意是讓他不要過來了,但他明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只說了句:「有十個人?那你再多買點餃子皮。」

  秦漠回來時,除開頭兒、蔣甜、陳瑩幾個有廚藝天賦的在廚房裡忙活,其他人全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顏朗早和欄目組眾人混熟,正和岳來下五子棋。岳來連戰連敗,已近崩潰,我教育顏朗:「你就不會放點水啊你,你這樣讓你岳來阿姨多沒面子啊。」顏朗說:「人要多受打擊才能成長,我是在幫助岳來阿姨成長。」岳來手一抖,差點抖到顏朗脖子上去。周圍觀戰的幾個同事哈哈大笑。

  我幫秦漠掛好衣服,他已經走到顏朗身邊,估計覺得顏朗太囂張,要打壓一下他的氣焰,和聲道:「我們父子倆殺一局吧。」

  客廳裡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面面相覷,臉上全是被天雷轟過一遍的表情。秦漠坐在顏朗對面從容地轉著筆,我痛苦地撫著額頭解釋:「不是這樣的……」秦漠打斷我的話:「宋宋,去倒點水過來。」我沒有理他,繼續道:「其實……」這次被顏朗打斷:「媽媽,你拿點巧克力過來啊,快點快點,我必須要吃點巧克力補充一下精力。」

  而等我拿完巧克力回來,眾人的神色都已經恢復平靜,全都專注地圍在一邊看秦漠和顏朗下棋。我在旁邊「其實」了半天,結果沒一個人理。

  但即使有巧克力補充精力,顏朗也輸得一敗塗地,怨恨地瞪著秦漠,秦漠教育他:「人要多受打擊才能成長,我是在幫助你成長。」岳來當場笑噴,我悄悄跟她說:「其實他們倆沒有血緣關系,你別誤會。」岳來切了一聲:「怎麼可能,這個氣場一看就是親生父子的氣場嘛。」我對氣場這東西一竅不通,一時無言以對。

  下完棋秦漠自覺去飯廳包餃子,片刻後,頭兒、陳瑩和做文案的劉暢先後從廚房出來,劉暢笑說:「我們的工作做完了,可惜不會包餃子,幫不上秦老師的忙。有誰會包的去飯廳搭個手吧,只有蔣甜和秦老師兩個人可能人手不夠。」陳瑩瞟了她一眼。

  我說:「要不我去把皮和餡兒端進客廳來,大家邊看電視邊包吧。」

  眾人紛紛附和。

  飯廳裡,蔣甜正坐在秦漠對面手握餃子皮說:「去年暑假和爸爸一起去了法國,看到了凡爾賽宮,那時候突然覺得房子不單純是房子,是很美麗的藝術,如果早兩年爸爸帶我去那裡玩,也許我就不讀現在這個專業而改讀建築了呢。」

  對話噶然失聲於她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但立刻沖我綻放笑容:「顏學姐你也來幫忙啊?來,你坐我身邊吧。」

  秦漠皺了皺眉,沾了麵粉的手指在我嘴角上輕輕一刮:「巧克力?」

  我退後一步,警惕地注視他:「你別再用那個手碰我,全是麵粉。」說完去端肉餡兒:「還就你們兩個包也不知道包到什麼時候,還是拿到客廳裡發動群眾一起動手吧。」

  蔣甜笑了一下:「也是。」拿著餃子皮走在前面,秦漠趁機一雙手在我臉上一揉,又一揉,再一揉,我手裡端著肉餡兒不好放手,只好踩了他一腳。但拖鞋殺傷力太不強大,他只是揚眉一笑。

  讀大學的時候,過年也常和外婆顏朗一起包餃子,估計顏朗也是觸景生情,包了一會兒,問我:「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家看太婆?」

  秦漠說:「等我忙完了就回去。」

  顏朗剛才輸棋的怨憤還不能平息,頭偏向一邊道:「我是在問媽媽又沒有問你。」

  秦漠說:「媽媽也得等我忙完了再回去,反正都是一樣的。」

  我說:「……」

  岳來笑嘻嘻和頭兒道:「這奏是氣場啊這。」頭兒一臉莫名其妙。

  氣氛漸漸放開,大家邊包餃子邊三三兩兩聊天,而不知為什麼蔣甜非要坐在我旁邊,並不時問我一些廚房問題,這些問題個個匪夷所思,我估計都是她從廚師考級試卷上弄下來的真題,我一個也答不上來,一時深受打擊。秦漠說:「看來結婚前得把你送去新娘培訓班好好培訓一下。」

  我說:「你不如直接找個廚師結婚。」

  蔣甜詫異道:「你們要結婚,顏學姐你不是同性戀麼?」整個客廳寂靜一片,而她立刻捂上了嘴巴。

  在蔣甜捂住嘴巴的這一刻,眾人紛紛停下手中動作,齊齊看著我,目光凌厲,表情各異,但每一雙眼睛都是那樣充滿求知欲,此種眼神一般只在期末最後一堂課老師公布考試范圍時才能看到。

  我奇怪於蔣甜怎麼知道我假裝自己是個同性戀這件事,顏朗已經開口反駁:「我媽媽要是同性戀那我是從哪裡來的?」

  這終於成功轉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立刻吃驚於這樣一個小正太居然已經懂得什麼叫做同性戀,紛紛贊歎。

  秦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將視線轉向顏朗,似笑非笑道:「你懂得挺多的嘛。」

  顏朗斟酌了一下,道:「其實也不是那麼多,略懂而已,不過不關媽媽的事,都是周越越教的。」我點頭附和:「對,都是周越越教的。」而事實上,顏朗這方面的知識部分來自於我,另一部分來自於無所不知的百度。古人的人生觀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顏朗的人生觀是,知之為知之,不知就去百度。

  蔣甜的樓被顏朗和秦漠歪得面目全非,歪樓也就罷了,還將樓主徹底忽視,真是於心何忍。

  雖然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但鑒於秦漠擋在前面,沒一個人敢於冒然正樓,就連一向和蔣甜同氣連枝的陳瑩也只顧埋頭包餃子。

  但蔣甜並沒有就此放棄,片刻後,松開捂嘴的手做疑惑狀自言自語道:「難道我昨天聽錯了,就在籃球場那個小樹林裡,顏學姐你明明有跟周學姐說你們經歷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她變成路邊的一棵草、教室裡一把椅子、蛋糕店裡一個羊角麵包,你都不會拋棄她……」

  我噎了一下。盡管這幾乎就是我的原話,還是不得不承認,無論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每次聽到它,依然那麼銷魂,經由蔣甜那特有的糯糯的山寨版台灣腔說出,就更加銷魂。周圍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我看著仍然在不緊不慢動作的秦漠的手指,他甚至沒有停頓一下。我說:「你聽錯了吧,我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也不是同性戀。」

  蔣甜愣了一下,估計沒想到看起來這麼老實的一個人也有賴賬的時候,喃喃道:「你明明說過的,你還說她是你人生道路上唯一的風景,失去她你會一無所有……」

  我假裝自己很驚訝,確定每個人都看出來我很驚訝了之後將表情放松,和藹地對她道:「我真沒說過這個話,你多半是看錯人了吧。」

  蔣甜一張臉乍紅乍白,估計心中正在悔恨當時沒用錄音設備把我和周越越的對話錄下。我預想她點個頭附和一聲:「啊,有可能確實看錯了。」這件事便和平謝幕。但蔣甜堅持要追求戲劇高 潮,不依不撓道:「我不可能看錯人啊,我又不是近視眼。」

  我好言相勸道:「有可能你沒午睡,出現幻覺了呢?或者你午睡的時候做了個夢,然後你一心以為它是真的呢。」

  她呆呆看著我,露出茫然神色。我是這樣的刀槍不入,顯然令她十分痛苦。

  大家屏氣凝神,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眼神定格在手中的餃子皮上,卻遲遲沒有動作,這說明大家都在偷聽。

  蔣甜茫然了三十秒,突然道:「你撒謊,你為什麼要撒謊?你害怕秦老師知道你是同性戀麼?你……」她還想繼續說什麼,被聽不下去的頭兒厲聲打斷:「蔣甜,夠了。」

  整個過程當中,秦漠一直在不緊不慢地包餃子。頭兒這聲稍微超出正常分貝的命令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蔣甜不僅沒夠,反而神情扭曲,騰地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我崩潰道:「秦老師,你看清楚她,她騙了你,她十六歲就有個孩子,剛進我們學校的時候還給醫學院的林喬學長寫過情書,就發在校內BBS上,把人家釣上手了又立刻甩了,她的人品大有問題,她配不上你……」

  我手一抖:「你說什麼?什麼情書?」

  她眼眶泛紅:「你還裝蒜,你敢說你研一剛進校的時候沒有在校內BBS上寫情書向林學長示愛?林學長還在BBS上回應了你,但你再沒出現了,林學長就又去你們家樓下等你,風雨無阻守了你一個多星期,你也不見他一面,後來他淋了一夜的雨,又自暴自棄抽煙喝酒,重病了一場,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你追人的手段差勁,處理感情的手段差勁,為人更是差勁,沒有比你更差勁的人了,你哪裡配得上秦老師?」

  我頭腦一陣一陣犯暈,而回憶研一入學,只記得進校沒多久外婆就犯病了,我向導師請假,帶著顏朗回家照顧外婆照顧了近一個月。搜索記憶,根本不能找到所謂校內BBS和所謂情書的半點影子,更沒有林喬在我家樓下等我等了一個多星期的浪漫印象。少年時代曾在別人家樓下跪過兩天,我深深明白此事的不易,要是有誰在我家樓下等我一個星期,只要不是揣了菜刀來砍我,基本上我不可能避而不見。

  我抬頭去看秦漠,他正拿紙巾擦手,動作依然從容平和,即便我目光強烈,也不見他有抬頭趨勢。按照小說創作規律,蔣甜這番發言勢必在他心中造成某種影響,而短短一分鍾內我已做好最壞打算,大不了他終於想通,覺得我確實不值得他花那麼大心思,決定將我和顏朗從這幢房子裡請出去。好在我和顏朗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適應能力不凡,即使再搬回去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會有太大心理落差。房子不過是個軀殼,混得好的人雖然可以同時擁有幾個軀殼,但長期在好幾個軀殼之間輾轉,多少令他們的人生顯得漂泊。我和顏朗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軀殼,能夠遮風擋雨足矣。當然,這主要是因為現目前我們沒錢,如果有錢的話我們也不介意多幾個軀殼。

  顏朗冷冰冰的聲音傳來:「你為什麼要中傷我媽媽,請你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很久我都沒再看過他這樣的表情。上一次還是大三暑假回去碰上他和住一條街的小胖子打架,起因是小胖子罵他有娘生沒娘養,顏朗用拳頭狠狠教訓了一頓小胖子,並表示再讓他聽到這樣的話就讓他知道什麼叫滿地找牙,那時他就懂得很多成語。而最後結局是我拉著顏朗鄭重到小胖子家道歉,主要是外婆需要仰仗街坊鄰居們照顧,而小胖子他媽正好是居委會主任。

  蔣甜執拗地看著秦漠,眼神熱得幾乎噴出火來,大家都驚訝地望著她,秦漠還在低頭擦手,關於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他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發表見解。我想他多半猶豫了,與其被他先放手,不如我們先下手。我望著天花板道:「沒想到好好一個慶功宴變成這樣,那什麼,顏朗,把脖子上的東西取下來還給秦老師吧,我覺得我們還是回去過自己的生活……」

  定格在蔣甜身上的視線齊刷刷轉移到我身上來,秦漠終於放下紙巾,手搭在沙發扶臂上,半天,說了句嚴重脫離主題的話,他說:「宋宋,我時常害怕,我已經老了,而你還這麼年輕。」

  他穿著銀灰襯衫搭黑毛衣,簡簡單單坐在那裡也是萬種風情,就像從海報裡走下來一樣,成熟沉穩沉甸甸的魅力,毛頭小子們看了簡直要含恨而死,然後他說:「我老了。」斜眼看在場的毛頭小子們,大家都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立刻沖上去扁他一頓。

  所有人都在靜待他的下文,蔣甜尤其目光灼灼,而他完全忽視,如入無人之境,只是眼裡含笑,望著我緩緩道:「你這個人在生活方面迷糊又馬虎,偏偏學習和工作死腦筋,一做起自己的事情來就忘記吃飯,還常常忘記吃藥,哦,對了,今天給你送去的藥你吃了沒有?」

  我一摸口袋,冷汗道:「呃,忘了。」顏朗立刻跑去倒開水。

  他有五秒鍾沒說話,再開口時已經轉換話題:「作為一個女孩子,你為人太過強硬,好像不需要誰在一旁看著你你也可以活得很好,老實說,一般男人在你面前很難得有成就感,因為男人該做的事你全部都做完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今天思維太跳躍,一方面把拳頭捏得嘎崩響,而他不為所動,繼續數落我:「對待感情也缺乏跟你同樣年齡的女孩子的熱忱,我推一下你動一動,我不推你就有本事永遠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部分時候喜歡當縮頭烏龜……」

  蔣甜斜眼瞟我,眼神中蕩漾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輝。我被她這個眼神刺激,覺得不能再沉默下去,立刻打斷他:「這不是縮頭烏龜,你站到我這個位置就容易搞懂了,這個只是保護自己的手段而已,你看,我們家就我一個頂梁柱,不能輕易倒下去,所以才要好好保護自己,這個是為家庭負責。你說你要是哪天把我甩了,我還得照樣過日子啊,人的感情是遵守能量守恆定律的,對你投入得多了,要我們分開了,對你的感情全部轉化成自殺的熱情怎麼辦,當然我知道男的雖然嘴巴上說不樂意看到有人為自己要死要活,其實心裡邊巴不得每一個和自己交往過的女的都曾經為自己要死要活……」

  他笑道:「我說一句你就要還十句。」

  我默不作聲,忍了半天道:「你白白批評我這麼久就不能允許我小小反駁一下?我既然有這麼多缺點,那我們好說好散……」

  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流動極為緩慢,岳來拉了我一把,低聲道:「這樣的話不是能隨便說說的。」

  秦漠搖頭笑著歎了口氣:「既然你非要說那是缺點,那我巴不得你的缺點越多越好,最好多得沒人可以忍受,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了。」又對岳來道:「你別管她,隨便她說,我就是擔心她壓力太大,多發發牢騷也是一種發洩途徑。」

  我說:「你怎麼這樣……」

  他端起已經包好的餃子,還有空騰出手來揉我的頭發:「我一向這樣。」揉完後眼神有意無意掃過一旁的蔣甜,淡淡道:「在我看來我們無論哪個地方都很相配,唯一的遺憾是我比她大……八歲,讓我總是擔心她嫌我太老,有一天跟年輕小伙子跑了。好,你們先看電視,我去煮餃子。」

  大家目瞪口呆,而我仔細思考他的話,總覺得哪裡別扭,但心裡突然一暖,能感覺血液在凍僵的手指頭裡汩汩流動。有句英文歌詞,翻譯成中文,其中一個版本唱作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可見當全世界都反對你時,有一個人意外地很贊同你,這確實比全世界都贊同你而某一個人恰好也很贊同你更能打動人心。這也是為什麼在大部分文學作品中總是青樓女子擔任遭人背叛的角色的原因,誘使一個風塵女子和你私奔總是比誘使一個大家閨秀更加容易,倒不是因為風塵女子更風塵,而是因為他們總想脫離風塵。

  蔣甜咬著嘴唇好一會兒,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突然一跺腳:「你們,你們都欺負我。」說完轉身淚奔,淚奔過程中還帶倒一個凳子。

  陳瑩尷尬道:「我出去看看她。」不幸在追出去的過程中又帶倒一個凳子。

  凳子落地聲將眾人驚醒,大家呆呆地看著我,我也呆呆地看著他們,總之大家都很呆,呆了好一會兒,岳來兩眼放光打破寂靜:「壞心女配遠走他鄉,男主女主終成眷屬,哎呀我的媽,這是部史詩啊這。秦大師剛才是在跟你表白吧宋宋,今天來你們家果然來對了,這麼經典的一幕都被我們給趕上了。」

  但頭兒有不同見解:「什麼樣的人才能在剛干完表白這麼有意義的事情之後立刻淡定地去煮餃子啊,難道不會讓姑娘們誤會自己就跟餃子一個分量嗎?」

  我附和道:「真是讓被表白的人感覺自己很傻逼啊。」

  秦漠拿著飯勺在廚房門口施施然道:「宋宋,你過來。」

  我莫名其妙走過去,一把被他拽進廚房,緊接著就是一個法式長吻,吻畢,我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巴,他拿著勺子去翻鍋裡的餃子:「我在廚房裡聽說我沒做什麼讓你覺得自己很傻逼。」

  我憋了半天,憋出來六個字:「你聽力太好了。」

  他笑道:「過獎過獎。」

  截止吃完餃子送走同事,我們一直沒能再看到蔣甜和陳瑩的身影。

  收拾完廚房,我和秦漠坐在陽台上看星星。在C市,想要看到星星是實屬困難的一件事,所以我們只是創造了一個類似於看星星的氛圍。陽台上裝了個台燈,他坐在台燈下翻一本偵探小說,我的目光則繞過他停留在茫茫夜色中。我思考很久,終於開口:「你是真心的麼?」他頭也沒抬:「嗯,真心。」

  我無言地看著他:「你知道我說的什麼真心?」

  他合上書,握住我的手道:「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的。」頓了頓又道:「為什麼你會這麼沒有安全感,我讓你感覺不可靠?宋宋,假如你明天想要結婚,我馬上定機票,明天就帶你回美國。」

  我往後縮了縮,干笑道:「不用不用,主要是習慣了沒有安全感,一時改不過來,況且我們這也進展得太快了點兒,你前幾天不是還讓我慢慢適應麼,不能這麼快就談婚論嫁吧。」

  他玩著我的手指,微微一笑:「假如只有婚姻才能讓你有安全感,我認為我們可以適當調整一下戀愛步驟。」

  我說:「關鍵是……」

  他說:「關鍵什麼?」

  我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出現思維斷層,忘詞了。我說:「還是等我愛上你再說吧,也許我還沒愛上你的時候你就不喜歡我了。」

  他皺眉道:「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說:「什麼?」

  他將我從地上拉起來,估計本意是想讓我坐在他腿上,結果不小心踩到腳下的香蕉皮,以高難度的姿勢跌進他懷裡,他悶哼一聲,就勢摟住我的腰,伏在我耳邊低低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傷害到你,就把全部財產都給你。」

  我說:「啊?」

  他說:「所以,放心愛上我吧宋宋。」

  我半天不能有所言語,一時間充滿了感慨,最大的感慨是,現實真是不假辭色地夢幻。世界上最動人的情話莫過於和鈔票聯系在一起的情話,何況是和秦漠的全部鈔票,我覺得自己被深深感動了。

  氣氛正好,終於達到看星星時應有的浪漫,我覺得我們倆都有點激動,此時,房間裡響起顏朗悠長的呼喚:「干爹,你過來幫我看看這道數學題。」秦漠僵了一下,我推了推他,他抬頭看我:「你說我們要不要把他送去讀個晚間培訓班什麼的?」

  我說:「……」

  秦漠離開後我給周越越打了個電話,大意是告訴她我准備放下心結,重新戀愛了。

  周越越道:「你真愛上秦漠了?」

  我想了想:「截止目前為止,我覺著自己挺喜歡他的。」

  她頓了一會兒,道:「這件事你先不忙和他說。」

  我說:「啊?為什麼。」

  她滄桑道:「即使他是我偶像,我也得說,越是其他方面順利的男人,越是希望在感情上遭遇坎坷,你不給他坎坷,讓他輕易得手,他就找其他女人坎坷去了,這樣,你的命運就會變得很坎坷,現在讓他坎坷,主要是為了將來你能不坎坷。」

  我說:「這樣不太好吧,明明對人家有好感,還不跟人說,這不是玩兒人麼?」

  周越越歎氣道:「你不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就該其他女人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我沉默半晌,不得不贊歎:「你實在太高段了。」

  她再歎氣道:「人先被人玩兒,爾後能玩兒人,爾後玩兒死人啊,我也是一路被玩兒過來的麼。」

  我們心有戚戚焉地共同歎了口氣。

  我問她:「你知道研一剛入學的時候校內BBS上有一封以我的名義寫給林喬的情書麼?」

  她說:「啊?你給林喬寫過情書,我怎麼不知道?你快說說快說說。」

  我說:「算了,沒事兒,我去看看顏朗作業寫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