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厲害。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認為左眼跳財右眼禍來。但因為我的一雙眼皮同時在跳,很難搞清今天究竟是會闖禍多一點還是發財多一點。
走在學校不時有人回頭,起先我還跟著回頭,後來發現他們是在看我。這件事無論如何也無法令人想明白。一般來說,一個人要擁有回頭率吸引眼球,要麼美得出眾要麼丑得出眾,這兩樣都不具備的話那他必須是個人妖,但明顯我的外在條件很難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並無忐忑,沒有撿到一筆意外之財,也沒有被從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夠順利回家,就可以用實際行動打破封建迷信。
幫導師改完最後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漢語卷子,仍有昏黃日光從窗戶透進來,可以推斷不超過下午四點。剛走出教研室,迎面碰上從樓梯口拐上來的韓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系的。
這幢文科樓齊聚了全T大幾個最窮學院的教研室,這些學院出去的學生基本無法發財,最令人期待的外國語學院,在近四十年的歷史中也沒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個特別大的大款,以至於校慶時捐款數額普遍偏低,文科樓各學院至今無法籌集經費自立門戶,像工商管理學院那樣擁有自己獨立的教研樓,大家都深以為憾。
我回頭鎖好門一轉身,原以為要進旁邊法律系教研室的韓梅梅定定站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她抿著嘴唇,神色肅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視了我一會兒,眼圈突然一紅,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兒?」邊問邊走,主要是本來就得下樓,正好順其自然。
韓梅梅頭也沒回:「見林喬。」
窗外幾株常綠喬木遮蓋住天的一角,導致樓道光線暗淡。
我無言地停下腳步,從她手裡抽出胳膊,這是最後一段樓梯,直通大廳,廳裡立了一面大鏡子,照射出我們兩個的身影。
她回頭來看我,眼圈仍是紅的,而我簡直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從一旁繞過:「你們這一對到底怎麼回事?腦袋被門夾了?半個月前你不是還給我錢讓我別出現在他面前?這下不用你花錢我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你倒是主動找上門來了。消停消停吧,要折騰自己回家折騰去,我跟你們完全沒關系了,徹底沒關系了。」
背後一陣沉默,我自顧自往外走,走到大門口,韓梅梅帶著哭腔道:「你以為我想來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會後悔,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心裡咯登一聲:「林喬他怎麼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腦海裡不斷浮現曾在報紙上看到的各類車禍現場,還浮現出電視劇裡腫瘤病人臨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喬不會就這樣沒了,但不到生離死別,韓梅梅又怎會來找我,除非真是腦袋被門夾了。我覺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張了幾次嘴,想問林喬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終於沒能問出口。
兩人一路無話,十分鍾後,來到工科圖書館背後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於資助人張大明。為了感謝慈善家張大明先生捐資助教,最初本來是想給這個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國家4A級風景區撞名,當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國家利益必須高於個人利益,再加上張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經過數次商榷,最終將它命名為小明湖。小明湖隨著瓊瑤清宮大戲《還珠格格》的走紅而走紅,一男一女搞對象後,女方總會將男方拉過來坐一坐,體會一下乾隆和夏雨荷當年大明湖畔雨中做樂的羅曼蒂克,哪怕只是山寨一把。並且當天降小雨時,總會發現在小明湖畔游蕩著一對又一對不打傘的情侶,此等奇景,除開T大,就只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林喬正倚在湖畔一張石椅上邊曬太陽邊看書,那是和從前記憶相去無幾的一個側面。大約是察覺我們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真是漂亮的一張臉。
我靠在湖畔一個小石墩上,等著韓梅梅給個說法,攔人的鐵鏈壞了,銹跡斑斑躺在地上。林喬面無表情,從容地看了我一眼,卻像根本沒有看到,隨之將目光定格在韓梅梅身上,皺眉道:「今天氣溫雖然回升了,也還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說中常說的相見不相識,相遇兩不知,大抵如此。我轉頭去看韓梅梅,粗線毛衣搭牛仔褲,果然穿得很少。林喬實在要算一個體貼的男朋友,當年對於蘇祈,也總是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以我為代表的眾多暗戀他的女生午夜夢回時,嫉妒得不能自已。
韓梅梅緊了緊身上的毛衣,沉默了十秒鍾,林喬合上書本溫柔地看著她。我揉了揉額角,轉身欲走。韓梅梅的手再次伸過來,牢牢攔住我:「你別走。」又轉身去看林喬:「我把她帶過來了,有什麼誤會,有什麼誤會你們都說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會生病,不會到……」未說完的一句話被林喬沉聲打斷:「我和顏宋沒什麼誤會,你別想太多。」韓梅梅搖頭道:「BBS上那封情書是我寫給你的,不是顏宋寫給你的,我看到她考進我們大學,我只是想幫一下你們,你們這麼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這樣。後來我承認我是趁虛而入,但我只是想證明,不論你怎麼樣,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從高中到大學,我……」
從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干的:「你是說研一剛開學你冒充我在BBS上給林喬寫了一封情書?」
韓梅梅沒有接話,我點頭道:「說起來,我是給林喬寫過一封情書來著,高一的時候,還是中英文雙語的。」
半晌沒有人說話,能將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當事人分享,頓覺輕松不少。
我撐著身後的石墩轉眼看林喬:「聽說BBS的事情之後,你還到我租住的樓底下等了我一個多禮拜,那時候我回老家照顧外婆了,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書是我寫的,你為什麼要找我,為什麼要等我呢,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這件事必須要弄明白,否則真是死不瞑目。雖然我們不到一個星期之前才互相發誓再不見面,但誓言這個東西,其存在的根本價值就是讓人們來將其打破,況且當初發誓時也沒有許下違約責任,完全不用擔心報應。
長時間的沉默,兩只水鳥從湖上掠過,發出辟啪的拍水聲。林喬終於開口,冷淡道:「你不是說我們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嗎?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頓了頓又道:「現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梅梅抬起已然紅腫的雙眼,呆呆看著他。
林喬笑了一聲,輕聲道:「你說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沒有怪你,也不關你的事,我和顏宋已經徹底結束了,你以後不要小題大做杯弓蛇影。」
韓梅梅揉了揉眼睛,繼續呆呆看著他,道:「你明明……」
林喬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試麼,差不多應該回去溫書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諧的一幕恍然讓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丟在電影院門口,和虎背熊腰的學弟對著一地爆米花相顧兩無言。時間就此走了一個回環。有些刺扎在心裡一輩子無法拔出,你以為已經不疼了,其實是因為深深長在了肉裡,等閒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林喬,你是不是覺著我這個人特別好欺負。高中也是,看你剛才那個反應,我高中喜歡你其實你早就知道吧,就這樣你還能在風花雪月的時候把我拉著一起,你們在一邊親熱,我就在另一邊給你們站崗放哨。大學也是,出了那樣的事你不聞不問,什麼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擔著。這會兒又是,明明已經說好再沒糾葛了,還專門把我請到這兒看你們夫妻情深。人心也是肉長的,你還真覺著我的心是金剛石做的經得起你們反復摧殘,你們不要這麼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臉上的表情依然冰冷梳離,估計是太陽光照得我眼暈,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晃,一直站得很穩當。
他緩緩歎了口氣:「你哭什麼呢?」
我驚訝地抹了抹眼角,攤開手愣愣看著指頭上的水澤,一時心慌意亂,退後一步道:「……」
什麼也沒道出來,我掉湖裡去了。
當年我覺得人世艱難,沒有勇氣活下去,跑到鎮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會游泳,跳下去必死無疑,一定能自殺成功。而假如我會游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殺之後立刻自救,從河裡自發地游上岸來,從而自殺不遂。當年我不會游水,現在也不會。
我對水的恐懼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多半是十六歲前失去的記憶,也許還牽扯什麼令人神傷的童年陰影,但這已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冰涼湖水迎面撲來,我本能張嘴呼救,狠狠嗆了幾口水,咳又咳不出來,痛苦無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邊是一陣急似一陣的鼓鳴,身體越撲騰越沉得厲害,不撲騰沉得更厲害,讓人很難決定到底是繼續撲騰還是不再撲騰。
湖水也冷,直冷進骨頭裡。
有人急切呼喚我的名字,來不及分辨是誰。我伸手想抓住什麼,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秦漠的聲音,就響在湖水深處或是腦海深處,他說:「別怕,我握著你的腰,不會沉下去,別怕,洛洛。」
我想,怎麼可能不害怕,我還沒有買意外保險。
大二時看過一篇論文,說人臨死前,會走馬燈般把生前過往在腦中全部回放一遍,並提出種種科學依據試圖證明這個觀點,盡管大多依據和結論毫無邏輯關系。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學院派論文……那時候看了這篇論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顏朗的爹是誰,自己又是誰,不會頂著顏宋的名字懵懂離開人世。但是,在我自認為會被淹死的這個下午,卻沒有能夠想起從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那些和林喬相關的唯一讓人覺得甜蜜的東西,高一時,我們一輩子的友情。一輩子這麼短,友情也這麼短。
我看見那個小姑娘穿著粉色的藍精靈短T恤齊膝的牛仔裙,梳著高高的馬尾,相對於十六歲的年紀來說,個子明顯超出一般水平,雖然如此,臉上的表情卻完全辜負了她的高個子,真是單蠢得讓人於心不忍。而身邊的男孩黑襯衫米色長褲,可以和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張臉上,低調地架著一副如今看來價格昂貴的金絲眼鏡。兩人肩並肩走在一條燈光昏黃的走廊上,單從現象分析,其實也算女才郎貌,不敢說般配,起碼不突兀。那是十六歲的我和十六歲的林喬。那時我還沒有喜歡上他,而蘇祈也沒有加入我們的學習小組,對了,那天我們正在賭氣。
高一的林喬雖然被眾人覬覦,但大家都不敢貿然下手,一方面是害怕暴露之後又沒有被他接受,九成九會被他的粉絲團打死,另一方面也懾於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島還冰島的氣場。江湖傳說蘇祈成功上位後,雖然頗得輿論袒護,但剛開始也忍辱負重地頻繁收到匿名恐嚇信,甚至還收到過一只用鞋盒裝起來的死老鼠,而我和林喬走得那麼近,卻連恐嚇信的邊角都沒看到過,實屬不易,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
最初他來給我補課,其實是一段很慘痛的經歷,這個人看似無話,開口卻句句傷人,而且直接傷到點子上,讓人翻身不能。諸如「能夠把這麼簡單的題解得這麼復雜你也不容易,關鍵是繞了這麼大一圈你居然還解錯了,一般人很難有這麼大本事。」諸如:「今天你是把左腦放在家裡沒帶來還是右腦?該不是我一直誤會你了吧,你其實是沒長腦子的?」每一句都是這麼的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但給我講題時卻總是很認真,即使在他講解之後我立刻重復相同錯誤,他也不會撂筆走人,頂多歎一句:「你是專門做錯來報復我的是吧?」歎完後埋頭再講,從這一點來看,其實是相當有職業道德的一個人。
後來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撐著額頭訓我時,我也會大著膽子開口反駁兩句,但總是立刻被他拿下,沒有絲毫商量余地。樣樣都不如他本來就讓人傷感,連吵架都吵不贏就更加傷感,這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打籃球,轉移我的注意力。
總有碧藍的天,太陽好像永遠掛在頭頂上,和這所百年老校年齡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樹們集體將枝椏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綠得像油漆刷過一樣的樹葉下,夏蟬問心無愧地嘶聲鳴叫。林喬的每一次投籃都會引得場外駐足觀看的姑娘們興奮尖叫,而這些姑娘們多半連籃球的基本規則都搞不懂,也就是說,即使他發神經突然把球投進自家的籃筐,她們依然會興奮尖叫,這就是明星效應和粉絲的品牌忠誠度。我拿著毛巾和礦泉水候在場外,看他在人群裡閃閃發光,姿態敏捷攻勢凌厲,眼神卻冷淡隨意,擁有所有校園風雲人物的特質。那時他有一個毛病,中場休息補充水分時,必須喝我喝過的礦泉水,就像古時候皇帝吃飯前要找太監試菜,一看太監沒有死於非命才動筷子。我曾問過他這是什麼道理,他總是立刻轉移話題。我是唯一和他接觸頻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傳出任何緋聞。
我和林喬並排走在走廊上那個夜晚,我還記得,難得有很多星星,是一個漫天星光的仲夏夜。這樣的夜晚適合邂逅、占卜、幽會、偷情等各種浪漫事件發生,但我們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稱為鎮室之寶的人體骨架,供生物老師在晚自習後半段幫同學們復習人體骨骼結構使用,使命既嚴肅又正派,沾不上半點浪漫氣息。他英語課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幫生物老師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買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將功贖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於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樓的頂層,而這幢行政大樓破舊得連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慚形穢,一入夜,陰氣森森,除了生物老師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隨意出入。
林喬在前一天知道了顏朗的存在,臉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幾乎結出一層冰,並自此不再理我。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十六歲生了顏朗天理難容,連上天都容忍了,他還有什麼不能容忍的呢,這樣一想,也就沒有理他。
走在這樣一條地板咯吱作響的木質走廊上,頭頂的燈光暗淡得可以,每一個回聲都清晰可聞,兩邊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飛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驚肉跳。如果我們不是在冷戰,我一定會立刻打退堂鼓,讓林喬一個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樓下等著,可目前這樣的情況,真是退無可退。一陣穿堂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林喬突然停下來,喚了我一聲:「顏宋。」我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嗯?」他皺眉道:「你背後一直跟著的那人是誰?」我愣了愣,雞皮疙瘩沿著腳後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兩秒後慘叫一聲,猛地撲到他身上。他的聲音從容得不行,就響在我耳邊:「長頭發,白裙子,是你認識的人麼?」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過他藏進背後的牆壁,產生這個想法時隨之又想到前幾天剛看的一部偵探片裡的壁櫥藏屍案,恐怖得頭發都要根根直豎,終於抱著他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別嚇我,林喬,你別嚇我。」
估計沒想到我反應會這麼大,他僵了好半天,由著我哭了起碼兩分鍾,才抬起手臂輕拍我的後背,柔聲道:「我只是開個玩笑,別哭了,嗯?」但我根本不為所動,他頓了會兒,緩緩補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麼東西被你一路給哭過來。」他不說還好,這句話一說完,立刻將恐怖氣氛拔到最高點,我脊背直發麻,哭又不敢哭出聲,又被嚇得不行,只能趴在他肩頭一陣一陣抽氣。他拍著我的後背輔助我換過幾回氣,好笑道:「你怎麼這麼不經嚇啊。」而我已經被嚇得沒了脾氣也沒了志氣,死活不敢再到生物辦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獨自沿路返回,林喬被我折騰得幾欲抓狂,反復保證,這是一個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質,他剛才只是嚇嚇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來反駁他,說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馬克思主義……最後林喬終於發飆,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給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藏在金絲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隱露笑意,此前的齟齬似乎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他伸出手來,從小彈鋼琴彈出來的修長手指,掌心溫暖干燥,他說:「顏宋,我拉著你,這下你不害怕了吧,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
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
人生最淒慘的那幾年,覺得快活不下去時,多麼希望有誰能和我說這句話。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可那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年邁的外婆和年幼的顏朗都得靠我拉著他們。而如今我已明白,每個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來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態。不是有句話麼,有人幫你是你的幸運,沒人幫你是公正的命運。老天爺對我其實還算公平,實在不應該計較太多。只是難以想象,十六歲那樣無憂無慮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陽穴一陣一陣緊,我覺得自己沒再下沉,筆挺地躺在某個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終只是那一個聲音,但那個聲音喚的是洛洛,蕾蕾,還是樂樂來著?
恍惚裡有女聲說:「中國移動怎麼搞的,老接不到信號。」男聲說:「你拿著手機到處走走,試試邊走邊打?萬一你站的這一塊兒剛好是人家信號沒覆蓋到的呢?」女聲說:「哇,有了。」男聲說:「是吧,要不怎麼叫中國移動,就是告訴你在中國要好好打電話就得邊打邊移動。」女聲說:「哥哥你太損了。」接著是來回踱步,女聲再說:「木頭,喂喂,木頭,今天中午哥哥親自下廚,我就不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吃麥當勞……別過來,就做了兩個人的飯,你要過來我吃什麼,我下午再去找你。」男聲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實很煩類似「意識裡的最後一個場景」這樣的表達,總覺得不吉利,但那確實是我意識裡的最後一個場景,雖然這個場景在黑暗深處不見人影,只是一幕單純的廣播劇,結尾是女孩哼著歌:「看當時的月亮,回頭看當時的月亮。」
照理說我當著林喬和韓梅梅的面掉下湖,盡管這兩個人要麼對我視若無睹要麼對我恨之入骨,但本著同學之情,也不至於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掛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惡毒,聽說林喬在我落水後立刻跳下來救我,游到我身邊卻被我像水草一樣牢牢纏住,差點陪著我一起葬身小明湖。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好不容易逃脫我的魔爪拖著我要游回岸邊,又難得遇到他腳抽筋,最後大家能平安無事完全是命不該絕。而一個星期之內我能連進兩次醫院,也實在太不容易,有這樣的經歷,估計任何一個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復意識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睜眼,看到林喬像是被燙了一下,快速放開我的手,指尖劃過,沒有什麼溫度。他渾身濕透,頭發凌亂散在額間,毛衣仍在滴水,光挨著也能感覺陣陣寒氣。我沒什麼話說,仰頭望著天花板。窗外已無陽光,四周萬籟俱寂,雙雙沉默了五分鍾,他突然道:「我一直以為,這樣才是對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他表情平靜,聲音卻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麼的,他說:「你沒醒過來之前,我其實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斷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擾亂思路,卻沒有反駁,只是牢牢看著我,就像飛翔的鷹看中一只獵物,半晌,繼續道:「我不敢想象你會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顏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會不會難受?」
我想象那個場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媽會為你難受,你女朋友會為你難受,加我一個算是怎麼回事兒,你也不缺我這點兒難受。」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所畏懼地說出這些話,他的目光隱在眼鏡後方,只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他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喜歡他,高中時他傷個風都有大把女生排隊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計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著和他同歸於盡……仔細想想,我難受不難受還真是無傷大雅。
他輕輕扶了扶眼鏡,嘴唇有些發紫,短短兩個音節卻像很艱難才發出,他說:「顏宋……」話沒說完,門砰一聲被推開,我轉頭一看,韓梅梅提著個衣服袋子殺氣騰騰站在門口,每個字都是從齒縫中蹦出:「顏宋,你何必那麼刻薄?」接著眼圈一紅:「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喬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你不知道他已經……」被林喬提聲喝住。林喬這一聲音量並不大,韓梅梅卻飽受驚嚇地看著他:「我只是為你……」林喬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難以察覺的紋路,我前天剛被砸破頭,被他們一鬧,腦袋裡翻江倒海得厲害,不由想要是這樓突然倒塌世界就清淨了。韓梅梅估計最近韓劇看得有點多,入戲較深,還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戲,難以走出,盡管被林喬喝了一聲,安靜了兩秒,卻立刻轉移話題方向,仍然對我嘶吼:「你沒有心,顏宋,你沒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我已經忍耐很久,終於忍受不住決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輸液的針頭,將輸液瓶「啪」一聲摜地上,房間裡頓時安靜,方便我的聲音在一個相對微弱的分貝下大家也能清楚聽到,而他們則雙雙被鎮住。
我好笑地看著韓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恨這種東西是物質生活滿足之後拿來打發時間的消遣,只有你們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個時間那個精力。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害怕了。害怕我媽在牢裡過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紀大了動不動就生病,害怕顏朗不在我身邊被人欺負,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個企業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該到哪裡去籌學費,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時發工資,害怕……」林喬的手撫上我的眼睛,顫聲道:「顏宋……」
我一把推開他,那些年每一個白天黑夜的恐懼迎面撲來,忘了這麼久的東西,忘了這麼久的東西,我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你們讓我理解你們,我不理解就是我沒有心,你還問我你死了我會不會為你難受,我死了又有誰來為我難受?你們不知道牢裡是什麼樣的日子吧,我媽媽在牢裡,逢年過節都要靠人去打點,我哪來的錢送去給她打點。顏朗被人說沒爹的孩子不是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跑回來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在大學裡除了上課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頓飯怎麼吃才能既保證營養又能節省錢,你們哪一個過過這樣的日子?既然沒過過這樣的日子,又有哪一個有資格來指責我?」
太陽穴一陣一陣發疼,我覺得今天是過了,其實我並不想說這些話,但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唯一解釋是人已完全失控。林喬和韓梅梅的臉在一片水霧中晃動,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人突然被誰抱住,那個聲音對我說:「冷靜一點,宋宋,冷靜一點。」
是秦漠。
人和人之間會有一個磁場,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時刻到來,就像我從來搞不清中國移動變幻莫測的資費標准。我記得他今天下午在學校禮堂有一個講座,實在不該出現在病房,但他將我摟在懷中,小心翼翼得像摟著一個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邊,我本來已經要慢慢平復,開始冷靜,但這樣靠著他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委屈,頓時失去剛才摜輸液瓶的氣勢,兩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著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裡攀了塊不動如山的巖石。他更緊地摟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在我耳邊輕聲道:「沒事了,我在這裡,沒事了。」而我醞釀了三十秒,終於以比剛才那一場痛哭還要痛的姿態,哇一聲大哭出來。
這一哭真是氣吞萬裡、河山變色。在孤立無援的時刻,一個人撐一撐其實也撐得過去,但出於占便宜的僥幸心理,總還是希望誰能拉自己一把,而當我有這個願望的時候,真的也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了,五年來,還是頭一回。
我一邊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淚,一邊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緊緊挨著病床的林喬。少年時代,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楓一般的存在,加上學習成績又好,到考試時就是赤木剛憲一般的存在,況且還會彈鋼琴,這時候又是工籐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這樣多的存在,每一種都耀眼又可靠,已經不能用單純的驕子來形容,是驕子中的瑰寶,而那是我記憶中的少年林喬,記憶中從未退色的十七歲的林喬。如今面前這個二十四歲的林喬,卻讓我看到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蒼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凍得發紫的嘴唇,韓梅梅手忙腳亂地拿干毛巾幫他擦頭發,被他輕輕推開,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整個病房只能聽見我的哭聲,一陣緩一陣急,假如是在午夜,在這樣空曠的醫院,必然別有一番驚魂滋味。手背好像有點疼,隨著心裡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數放大,越來越火辣辣地疼。我邊哭邊倒抽涼氣,秦漠將我拉開一點,輕聲道:「怎麼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他視線在病房裡淡淡掃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頭執起我的手皺眉打量,嚴肅道:「怎麼回事?」
我吸著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擊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鎖住我,仿佛我不解釋他就要把我看出個洞來,逼得人除了打擊他別無選擇。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這只。」又把另一只拿給他看,湊過去指著腫起來的手背:「是這只。」找了半天:「你看,這兒還有血,針孔也在這兒,確實是這只。」
說完抬頭觀察他的反應。他挑著眉毛,面無表情看著我。我和他兩兩相望,半晌,他道:「針頭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猶豫一陣,點了點頭。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點了點頭。
他就這麼靜靜看著我,我的手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握住,無論是瓊瑤劇還是韓劇都沒有這麼演過,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總不能主動去握他的手,正准備收回來,就在此時,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腫起來的手背上重重一壓:「不疼?」
我疼得哇一聲叫出來。
林喬道:「你別碰她的傷口。」
秦漠沒有理他,仍是挑眉看著我。
我從沒見過秦漠生氣,不知道他生氣會是什麼模樣,可此情此景卻本能覺得他是生氣了,只是不明白什麼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變,前一刻我還慶幸這一次終於有一個同盟者,可不超過三分鍾,這個同盟者就要叛變了。大家都沒有動,在令人無法形容的氛圍中,秦漠幾步走過去按了病床床鈴再回來將我一把抱到床上躺好,掖被子時他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頰,我惴惴道:「秦漠……」
他終於開口:「既然知道疼為什麼還要做這種傷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應他是在說什麼,趕緊辯解:「這個因果關系不對,那都是傷害了之後才知道疼的嘛。」話說完陡然明白不合時宜,趕緊補救:「況且這又不是傷害,這只是……」只是了半天,本能地覺得必須用一個可以推卸責任的句子,想來想去,答道:「只是……情不自禁……」
他垂眼看了我一會兒,目光費解,什麼話也沒說,反而轉身對病房中另外兩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馬虎,聽說今天她落水是林先生救了她,實在很感激。但現在她需要好好休息,兩位就請先回吧,改天我再帶她登門感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裡一時寂靜,半晌沒有別的聲音。
我偏頭看了林喬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交,他動了動嘴唇,沙啞道:「那你好好休息。」隨即轉身離開。韓梅梅尾隨離開,走到病房門口突然回頭:「你們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掃了她一眼。
韓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白,她還有一個孩子,她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她有什麼好?」
這句話再一次精准刺激到我的痛點,卻讓人無法反駁。秦漠淡淡道:「你這樣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這樣看她你就該是我情敵了。」
林喬伸手扶住門框頓了頓,沒有回頭。我隱約覺得秦漠那句話大有深意,卻來不及分辨。偏頭目送林喬濕透的搖搖欲墜的背影,記憶裡某個角落剎那陰霾,就像某張構圖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過度。這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本來曾經尋找到那樣好的一個角度,卻因技術原因拍出殘次品,而因這著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會有第二次類似際遇,能為青春留下一副正常剪影,只留下了一副剪刀,將過去剪得亂七八糟。
護士在五分鍾之內將殘局收拾完畢,又把我另一只手拉出來准備扎針。這事純屬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輕的小護士手腳重點,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藝實在叫人無法忍受,連扎三針也沒找准血管。秦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我疼得呲牙裂嘴朝護士陪笑臉:「您能不能試准了再扎下去,這麼扎我的手都快成蓮蓬了。」
秦漠的聲音涼悠悠響起:「你別管她,盡管試,也讓她長長記性。」
小護士得到鼓勵,第四針扎得特別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麼冰冷的東西陡然流進心裡,想說點什麼,又無從說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輸,找來幫手,結果找來的幫手卻垂涎對方的美色,臨陣倒戈,面對這種情況,除了大義滅親還能再做什麼?
但和氣頭上的秦漠一比,畢竟在氣勢上略輸一籌,不被他滅了已屬難得。
我本來以為找到了一個人,可以把身上壓了五年的擔子全部移交給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齡的姑娘一樣輕輕松松了,這樣多好,可到頭來不過是個夢想,只能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讓人空歡喜一場。
病房裡不知什麼時候已變得燈火通明,顯得四周空空蕩蕩,我看著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氣?你在生什麼氣?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並不是存心瞞你。你走吧,我心裡難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氣,看得我更加難受。我輸好液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卻偏要假裝不知道,非要我說出:「你瞞了我什麼?」
我伸手計算瞞了他哪些事,卻不能看著他說出這些話,只能偏頭望向窗外:「我和林喬,我和你說過他是我初戀,卻沒告訴你我們之間的事情遠遠超過初戀這個范疇,你沒問過我,我本來想過應該主動告訴你,我只是不想想起。還有韓梅梅剛也說得沒錯,我十六歲生了顏朗,卻連他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歡我什麼,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特別單純,跟你見過的那些時尚姑娘都不一樣?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單純,搞不好比她們還時尚,也許曾經跟多個男人同時交往,還嗑藥吸毒打群架什麼的。我只是記不起來,我十六歲那年出了車禍,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我聽見秦漠拉開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呲喇聲。我想等我說完這一切秦漠一定會討厭我,但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顆定時炸彈,不是不爆,時辰未到,而與其讓它不明不白地爆,不如由我親手引爆。
窗外樹影搖曳,魅影重重,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在這廣闊的空間響起:「你說什麼樣的姑娘能在十六歲就為一個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啊?那個男人又是什麼樣的男人啊?很多事連我自己都不能認同,可醒過來的時候,過去一片空白,這些都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我十六歲,我有一個兒子,我其實很害怕啊。可總要走下去,不能因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為做了錯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剎那,時間表現出一種文學上才能創造出的強大彈力,秦漠的聲音低低響起:「對,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頭一哽,半晌,搖頭道:「都是騙你的,我走得一點都不好。有太多的東西讓人害怕,只是我把他們人為屏蔽了而已。時不時地晚上還是會做噩夢,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莫名其妙,畢竟噩夢又不是生活,沒有什麼可怕,可這些夢總提醒我顏朗還有一個父親,顏朗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傷,眼淚又有要留下來的趨向,我趕緊抬頭望天花板,卻有高大的陰影俯身下來。秦漠一手撐在我的耳邊,臉上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的手指從我眼角劃過,憋了半天的眼淚瞬間功虧一簣。我其實是很愛哭的。他輕聲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繼續幫我抹眼淚:「你不知道周越越打電話和我講你落水了時我是什麼心情,打一個比方,宋宋,你覺得有誰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珍貴東西再被自己弄丟掉?你從不知道該怎麼來愛惜自己,最讓我生氣的是這一點。」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著他。
他歎了口氣:「你想對林喬他們發脾氣,大可以按床鈴請護士把他們趕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麼?宋宋,無論遇到什麼都不能傷害自己,唯有身體上的疼痛沒有人能幫你承受,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這真是一輩子也沒有聽過的好聽話。我怔怔看著他,我說:「你不討厭我,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你怎麼還不討厭我?」
他把我臉上的頭發撥開:「我一直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你以為我是像毛頭小子一樣和你玩玩兒麼?或者你剛才那麼說只是想我放開你,宋宋,我不會放開你的。」
我直視著他:「可萬一顏朗的父親是個流氓,總有一天要把我帶走呢?」說完抖了抖:「不僅帶走我,還要帶走顏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親生父親不會是流氓。你怎麼會覺得他一定是個流氓?也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小說家。」頓了頓又道:「不管他是什麼,我不會讓他帶你走的。」
他揉著我的頭發,燈光下恍惚聽到千裡之外的海濤,風吹過來撩起紗簾,露出一小片紅色的裙角,腦海裡突然出現這樣的幻象,我搖了搖頭,他的手仍放在我頭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當小孩兒。」
他手滑下來捏住我的臉頰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兒是什麼?」
我掙扎著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歲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身下來吻上我的額頭,他說:「對,你是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