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我,我不傻

  五月的畢業生預答辯前,領導請來美國大學的一個搞免疫的教授聽科內研究生的課題彙報,凡是課題開始較久的學生都被拉上去彙報了。其中包括即將畢業的那幾個做基礎課題的研究生。

  那天的彙報是在病房的會議室進行的,要求用英文匯報。不需要彙報的學生就坐在後邊當背景,缺席的話要扣工資。於是那天他們只好停下實驗,也是彙報者之一的許存道則是一大早去把前一天算好時間點種下的細胞收了,在八點半左右和他的師弟一起去到了會議室。

  關於這些每次來了老外就反反復複進行的彙報,領導的本意其實不是讓別人來挑毛病,而是試圖炫耀一下自己帶領的團隊有多牛叉,這一點他曾直言不諱,說:不要怕老外,老外不過也就那樣,老外能做的我們也能做,還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好。

  但據石曉紅推測,這些話背後的真實含義其實是十分想得到他請來的那些人認同和賞識,更深層的含義是通過和這些所謂的某些雜誌的編輯主編之類的溝通關係,讓自己作為通訊作者署名的文章投稿時少遇到麻煩。最深層的含義他也時常披露:我這個人不講空話,想要什麼,我就說,我的目標就是院士,這也沒什麼好羞於出口的。

  因此,雖說表面上是請那個美國佬來提意見,本質上是炫耀加變相賄賂的一場彙報,不知哪處出了差錯,陳世賢的課題也榜上有名。許存道彙報過後,陳世賢就上場了,他的PPT放映到結果那部分的時候,赫然出現了免疫螢光的結果。

  那是一張表面上看起來刺激過之後目標蛋白螢光強度明顯減弱的照片,疑惑於並未聽說陳世賢做出這種結果的武令朋往陸易初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也很驚訝。

  儘管如此,陳世賢的課題還是被提了許多他難以答覆的問題,比如這個實驗到底要說明什麼問題,比如細胞活性到底怎麼樣等等之類。由於他沒有答上一個問題,甚至有的問題都沒聽懂,領導十分難堪,於是在他某次支吾的時候領導終於吼叫了出來:「你給我下去!都不看書的,上來幹什麼!」

  然而假如只是這樣,這件事還沒什麼大不了。領導吼人下去是每次彙報必定要發生的事件,除了做得特別好的幾個人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被吼過這句話。

  但那之後的第二天,關於陳世賢造假的流言就傳得沸沸揚揚。武令朋是在經過會議室的時候聽到劉文清在和某個師兄討論這件事的,當時並沒有聽得很清楚,也就沒放在心上。

  本以為只是單純傳言的武令朋在當天中午石曉紅問他:「是不是你師兄教我師兄造假的呀?」之後徹底愣住了。

  石曉紅問完他以後皺著眉說:「我又不好意思問我師兄,他已經夠低落了。全科室都在傳這件事。他也夠狠的,不帶這麼害人的吧?」

  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的武令朋完全不知反駁,滿腹疑團地早早去到實驗室,來不及和許存道說上話,後者就被小老闆叫到病房的辦公室去了。

  那天下午劉文清開抽屜拿東西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說話聲落進武令朋耳朵裡:「教別人作假倒是挺厲害的,不知道他自己發的那篇文章是不是都是假資料呢。」

  武令朋在實驗室等到了傍晚六點半,人都走光了,才見許存道從門外進來,臉色十分難看。

  武令朋想問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卻因為那過度鐵青的臉色不敢問。

  許存道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包,甚至沒和武令朋說一句話就走了。武令朋想了半天,還是追了出去。

  他就看見師兄一個人背著包走在醫院門口傍晚的人潮中,因為個子很高,在人群中顯得那麼孤單。

  他朝著街道的方向走去,武令朋跟在他身後十米遠處,見他進了地鐵站,乘上三元裡方向的二號線。武令朋進了和他的車廂隔了一節的車廂。雖然人很多,由於身高突出,還是能看見許存道的腦袋。

  許存道在越秀公園站下了地鐵。武令朋在人群中艱難地跟著他。

  他出了乙太廣場那個出口,開始沿著冷清的街道往回走。武令朋跟在他身後,猜測他的去向。天氣十分悶熱,接近天黑的天空中累積著層層疊疊的烏雲。許存道走路的速度卻不像平常那麼快,看起來有些散漫。沒有放電腦的那個包有些空蕩,在他的身側隨著走路的頻率晃動著。

  他沿著解放北路向前走,大約走了半個小時,天空中開始閃電,雷聲接近到就像落在了附近,接著,悶熱了一天的這個時候天空終於飄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行人幾乎在路上失去了影跡,那個高高的身影卻完全不受影響地在雨中走著。

  原以為他是要去哪裡的武令朋在白亮的閃電,震耳的雷鳴以及如注的落雨來時發現許存道可能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走,而且絲毫沒有避雨或避開雷電的意思。

  武令朋在又一道閃電亮的時候快步跑到前方的五十米處,拉住許存道,把他拉到就近的天橋底下。

  「小武?」淋得透濕的許存道驚訝地看著淋得透濕的武令朋。

  許存道的頭髮被雨淋濕後,捲曲地貼在前額和臉頰上,有些稚氣。

  「淋、淋雨會感冒的。」武令朋卷起袖口,露出裡面還乾的部分,笨拙地擦著許存道臉上的水。

  許存道愣愣地任他擦了一會兒,抓住他的手,扯出一個不太像笑的笑,說:「你怎麼這麼傻?」

  許存道從來就沒說過他傻。於是武令朋愣住了,說:「我,我不傻。」

  許存道沒說話,摘下武令朋的眼鏡,反過來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武令朋的臉。武令朋呆呆地看著他靠近的臉,對待孩子一般輕柔的手,難以克制的熱潮澎湃起來。

  他握住許存道的手,把他拉進懷裡。抱得緊緊的。

  原本有些僵硬的許存道在他持久的擁抱中鬆懈下來,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輕輕拍著。

  很久以後,雨的聲響消失了,汽車駛過大片水的聲音開始傳來。武令朋稍稍放鬆了許存道,在他的耳邊低聲道著歉。

  「我沒事的。」許存道這麼說,「讓你擔心了。」

  後來他們濕漉漉地打車回到學校後,去了實驗室。當天是週五,實驗室裡沒有其他人在,他們換了睡衣後就在休息室裡聊天。

  許存道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有人說陳世賢造假的螢光片是他做的。領導威脅說邱景嶽說要是拿不出證據證明他學生和這件事沒關係,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也沒多說什麼。最後只是說:邱老師在這個科太壓抑太辛苦了,就算不是他的問題,一有什麼事兒,第一個就拿他開刀。我還是不夠小心,連累到他了。

  在實驗室有段時間了,武令朋也知道領導向來看小老闆不順眼,原因之一在於領導和現任院長之間曾經的相互傾軋,而現任院長又是小老闆岳父即前任院長的學生。另一方面在於小老闆本身十分能幹,兩人年紀相差了也不過七八歲,領導自然對小老闆忌憚。

  許存道略微有些低落,武令朋坐在他面前,不知怎麼安慰他,著急得把臉都漲紅了。結巴了好久:「師師師……」惹得許存道笑了出來,摸摸他腦袋,說:「我沒事兒的,我沒做錯事,不至於的。就是有點兒想不開。」

  許存道當時就穿了一件鬆垮的背心,一條鬆垮的褲衩,傾身摸他腦袋的時候,上半身露出了一半。武令朋看見了他胸前的紅點,臉越發漲紅了。

  武令朋呆呆地看著師兄好看的側臉,已經有些留長的頭髮又在耳後捲曲著,耳廓分明而乾淨,可以看見細小的汗毛,身下的潛能開始不恰當地活躍起來。

  許存道從床邊站起來,說:「我把衣服用清水洗了洗,放烤箱裡烤乾,明天就可以穿了。」

  「烤烤箱。」武令朋鸚鵡學舌般地重複著。

  「開三四十度應該沒關係,有個空的烤箱,插上電源就可以用了。」

  「那那今晚……」

  「今晚在這裡睡覺吧。又開始下雨了。」許存道走到窗前,稍微分開了百葉窗的扇葉,傾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

  對武令朋來說,那是個百般煎熬的夜晚。他看著許存道睡去的臉,聽著他勻細的呼吸聲,艱難地克制著觸碰的心情,然後,在許存道熟睡的身側,平生第一次做了他曾對石曉紅說的「不健康」的事。

  後來他望著虛空的黑暗,忽然有些傷心。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然後眼眶不知怎麼地就熱了,抹在手上的時候卻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