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存得,我明天回家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實驗室來了一個新的研究員。以前那個研究員是個女的,五月份的時候說是去加拿大開會,後來就沒怎麼在實驗室見到她了。到七月才聽說她已經跳槽了。

  領導的口頭禪就是對科室沒用的人不需要留在科室。不過這句話也是分親疏的。領導帶來的人、領導的學生、領導信任的人,稍微沒用那麼一點兒也沒關係。反之若不是特別有用,關係就大了。

  新來的研究員是從美國挖來的,傳言是在Cell上發過文章。但這一次領導並沒有大肆宣傳,就讓他直接上任了。

  原本以為這位在國外做出很多成績的研究員會對實驗室大動干戈,但他只是取代了那位女研究員的辦公室以及課題罷了,平常也鮮少出現在科室的會議上,只在課題彙報上露露臉。

  對於陸續在放暑假中的研究生們,這則消息也只是八卦之一罷了,對工作沒什麼實際影響。

  七月到八月之間,每天中午或晚上,只要他做實驗誤了點,師弟都會去把飯買來給他,悄悄放在他檯面上。趕在他之前把試劑都配好,把水打好,甚至輪到許存道去供應室運二氧化碳那天,也是發現武令朋已經替他把這件事做了。儘管如此,兩人之間似乎都在避免著正面接觸,許存道發現對著武令朋,連句謝謝都很難說出口。

  他開始經常失眠。入睡不了,或者早醒。有時醒來時發現只有淩晨三點。實驗變得不順利,做了近一個月,也沒有出一個結果。

  八月中旬的時候,邱景嶽忽然召見了許存道。

  見面的地點依然是辦公室,邱景嶽的臉色非常差,他總有幹不完的活兒。副高以上職稱的在暑假中,有兩周的教學假。但和去年一樣,所有人的假都被批准了,除了邱景嶽。

  許存道見到邱景嶽的時候,他精神顯得有些渙散,並且在吸煙。右手卻在滑鼠上放著。見到學生進來,他笑得有些疲累,說:「坐吧。」

  許存道拖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邱景嶽的電腦螢幕上是課件,關於肝癌的,可能是什麼會議上的講稿。

  「最近還順利嗎?」邱景嶽把手從滑鼠上移開,轉過身子,正對著許存道說。

  許存道搖搖頭。他已經近一個月沒來找導師彙報了。

  學生的樣子並不比他導師好到哪兒去。這位得意門生的眼睛下掛著很深的黑眼圈,臉色也比較萎靡。甚至下巴上鬍子也刮得不太乾淨。

  「都這麼沒精神。你師弟也是,瘦了一大圈。怪可憐的。」邱景嶽把剩煙蒂的香煙摁滅,說,「存道,你們休息一陣子吧。」

  許存道一愣,問:「怎麼休息?」

  「放假回去吧,到九月一號再來。」邱景嶽看了看日曆,說,「還有半個月。」

  「這不行,實驗沒法停。」許存道認為自己的導師在說笑,於是說出了自己的實際情況。

  「沒有停不了的事情。」邱景嶽說,「其實你的東西足夠畢業了。」

  「馬師兄那個課題怎麼辦?」許存道說。

  邱景嶽沒說話,臉上顯出隱約的怒氣。大約是為了克制自己的怒氣,他又點了支煙,說:「別人的事這麼上心幹什麼?」

  從來沒聽過導師發出這樣言語的許存道有些驚訝。

  「做得再好,得不到承認就是得不到承認。」邱景嶽把剛點上的煙又摁滅了,煙灰缸裡已經有好多這樣似乎都沒吸過的長煙頭。「命好的人什麼都不用做,得到的比你做到累死得到的都多。」

  許存道看著自己的導師,猜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存道,你跟我很像。但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邱景嶽苦笑道,「對不起,這些話不該我說。」

  邱景嶽又笑了,說:「明天起,我也放假。」

  那天晚上回到實驗室,碰到了丁品經。自從上次那件事之後就沒怎麼交談過,那天丁品經卻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忽然停下來了,說:「對了,你有沒聽說你老闆要調去南京啦?」

  許存道是很久以後才確定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他轉回頭的時候丁品經已經往前走去了。

  走的時候嘴裡還說:「你是不要緊,你那個傻師弟怎麼畢業喲。傻就傻吧,還這麼倒楣,嘖嘖。」

  那之後許存道坐在細胞室裡發呆。當時細胞室裡已經沒有人了。最後走的人把白燈開了,但沒開紫外線。對著南面有一扇很寬闊的窗戶。因為樓層比較高,看出去時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白天太陽照進來的時候,有時會很刺眼。

  如果只是求畢業的話,像大多數人那樣就可以了。事情做得好就可以得到領導賞識,發了影響因數高的文章對找工作雖然幫助不大,但將來如果想再讀博士的話,則是個本錢。

  他想站在高處,沒有人可以對他說出「你是農村來的吧」那種高處;沒有人可以忽略他的勞動的那種高處。

  只是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他,通往那個高處的路上他會失去什麼。

  天都黑下去了。許存道站起來,打開細胞培養箱,把屬於自己的細胞拿出來,那之中有他的實驗用細胞,也有馬曉騰實驗的細胞。他把它們丟到了垃圾桶裡。

  操場邊上的木棉樹似乎生了蟲,從春天到現在,葉子起了又落。發了一撥又一撥,就是沒辦法長成漂亮的大葉子。

  在回寢室的路上,電話響了,是許存得的電話。許存道在樹幹猙獰的木棉樹下站住了,接起那個電話。

  因為每次他打來的時候,許存道都在工作,時間久了,他也不主動打來了,許存道也難以找到合適的時間和弟弟聯繫。

  電話裡,許存得問他要不要回家,然後又啊了一聲說:「哥,我都忘了你沒暑假了。」

  「今年可以放假了。」許存道說,「你回家了嗎?」

  「我在家啊。哥,你等等,我讓爺爺和你說話。」弟弟對他說話並沒有那麼客氣,從來也不用您。

  於是就聽見爺爺在手機那頭對弟弟說他聽不見,不說了。弟弟說:哥聽得見,您就和他說說話吧。他想您了。

  他們把爺爺奶奶玉米田旁的宅子稱為自己的家。一層樓的平房,有個很大的院子。那個房子,現在已經破舊不堪,前年回家時,他們原先住的房間已經漏水了。老人家沒法修補,城裡的父親總說忙。直到兄弟倆放假回家,才一塊兒把屋頂上的漏洞補了。

  爺爺對著手機慢慢說著,說存道你好好學習,不必記掛我們,我們身體很好。

  說完之後,聽見老人把電話移開,重重咳嗽了幾聲。

  去年過年後直到今年,他都沒有回家,去年所有假期都在做實驗,今年過年那段時間正是實驗最緊張的時候,他沒走開,五一節和端午節放假時間很短,坐火車來回都得兩天,他也就沒回去。

  對面的弟弟接過了電話,許存道對他說:「存得,我明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