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周圍朋友斷斷續續都去祭祖了,孫家一直習慣清明掃墓,倒是不需要孫廷雅為此趕回上海。但是初十那天,沈灃卻說他們家要去祭祖,讓孫廷雅跟著一起。
環境優美的公墓,因種植著松柏,即使是冬天山上也一片青綠,草木茂密、生機勃勃,和成排的白色墓碑形成鮮明對比。昨晚剛下過雪,空氣裡浸潤著絲絲寒意,凍得人鼻頭隱隱生疼。
程品君放上鮮花貢品,笑著說:「媽,還沒見過您孫媳婦兒吧?這是小雅,阿灃的媳婦兒,您在天上可得庇佑著他們小兩口,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
孫廷雅在墓碑前跪下,很認真地燒香磕頭,裊裊青煙裡她的神情虔誠而沉靜。程品君有些意外,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喜歡守老規矩,之前顧家的兒媳婦頭回去掃墓,居然不樂意下跪燒香,最後顧老爺子臉都冷了,她才不情不願磕了個頭。這麼想著,她就有點安慰地笑了,孫廷雅雖然前兩年行事略荒唐,最近卻表現得實在不錯。
孫廷雅上完香後,沈灃低聲說:「你好嚴肅。」
這種場合,難道不應該嚴肅?孫廷雅用眼神問他。
沈灃聳肩,「我奶奶性子開朗熱情,喜歡笑,也喜歡看別人笑,你表情喜慶點更討她歡心。」
孫廷雅直覺他在耍自己,沈灃摸摸她的臉,歎道:「我知道,醜媳婦兒見公婆總有點緊張,更何況現在見的是列祖列宗。你放心,我不會嘲笑你的。」
他說完,當真上去點燃了一炷香。男人笑得眉眼彎彎,非常好看,簡直稱得上風流倜儻。孫廷雅眉頭挑得老高,覺得他根本走錯了地方,不該來給祖先掃墓,應該去夜|店泡小妹妹。
眼看沈灃跟奶奶聊起了天,孫廷雅往後退了點。她沒有說,這麼嚴肅不止是因為場合,還因為她想到了雨璇。這麼多年過去,她一直沒有再見過她,甚至連她葬在哪裡都不知道。讀書時麗君總說,她和雨璇這麼志趣相投,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應該當親生姐妹。但其實她們不是一開始就投契,最初的時候,雨璇應該很討厭她。
她們是文法學院,女生多,漂亮女生也多,但雨璇的美麗在其中依然很扎眼。那會兒她在年級上很有名,因為是公認的系花,也因為年級第一的成績,男生們都說這是傳說中的「美貌與智慧並存」。
可另一方面,雨璇太傲慢,也不愛跟人打交道。她是大理白族人,父母雙亡、家境貧寒,一直拿著高額的助學金。然而因為打扮得體、談吐文雅,並沒有讓人覺出窮酸氣,直到某次系上的老師在回復她關於助學金的郵件時,不小心點成了群發,這才成為眾人皆知的秘密。女生們嫉妒她,背地裡叫她「貧窮貴公主」,言辭裡滿是諷刺與惡意。
與之相對應的,孫廷雅卻是真正的公主。大家都知道她是海盛孫家的人,成績優異,長得也不錯。雖然比不上雨璇那種讓人驚艷的美,不過當一個女孩足夠有錢足夠時尚足夠有品位,這點容貌上的差距也就不算什麼了。
她們本來不住一個寢室,大一下學期雨璇和原來寢室鬧翻,恰好她們寢室有女生去了荷蘭留學,老師就把雨璇調了過來。
她搬東西那天沒有人幫忙。郁小穗和陳麗君都在遲疑觀望,孫廷雅在床上玩電腦,整個寢室就聽到她忙碌的聲音。過了會兒隔壁寢室的女生過來找孫廷雅,因為晚上是其中一個人的生日,在海盛定了酒席,調侃說一定要大小姐為她保駕護航。
她們也看到雨璇,故意不搭理她,一群人熱熱鬧鬧,陳雨璇神情淡定,繼續整理自己的床鋪。等到快出門時,孫廷雅卻忽然回頭,問她:「哎,我們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過生日的女孩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她笑著說:「小雅你說什麼呢?我和……陳雨璇同學又不熟,就不麻煩她了吧。」
孫廷雅沒理她,還是盯著陳雨璇。她轉頭看她,長發如雲、肌膚皎潔,眼中竟藏著淡淡的譏諷,似乎在笑話她此刻的行為。
她涼涼道:「不用。我晚上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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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後孫廷雅就有些沉默。沈家人要回老宅,沈灃不跟他們一起。他順著高速開了會兒,笑著問孫廷雅:「今天我一哥們兒新店開張,跟我去捧個場嗎?」
沈灃口中的哥們兒,是當年跟他一起玩賽車的隊友。沈灃離隊後他們還繼續玩著,轉眼這麼多年過去,大家先後退役,其中跟沈灃最要好的兄弟開了家粵菜館,生意做得很不錯,今天是海澱區分店開張的日子。
大堂內坐著五六個長手長腳的男人,本來正插科打諢、拍腿大笑,聽到動靜都望過來。當中的男人率先起身,他長得高大俊朗,笑起來有股英氣,徑直給沈灃來了個擁抱,勒住他脖子道:「你小子有空啦?知道來看我啦?看爺爺我怎麼收拾你!」
沈灃掙開他,罵道:「跟個怨婦一樣,爺爺我取向正常,沒工夫搭理你。」
男人嘻嘻一笑,轉而對孫廷雅說:「嫂子好,我是阮浩,久仰久仰。」
孫廷雅覺得他口吻有點奇怪,似乎隱藏了某種興致勃勃的情緒,看自己的眼神也充滿探究。不過她沒有多問,微笑道:「你好,我是孫廷雅。」
其余男人也是當年車隊的賽車手,沈灃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他們又輪流給孫廷雅問好。明明都是熱血沖動的性子,卻在她面前表現得跟一個比一個紳士,孫廷雅覺得自己像接見外賓的領袖,依次跟他們握手。她這麼想著,誰知最後一個單眼皮娃娃臉的男人抓住她的手,真的無比虔誠道:「首長好首長好,首長一路過來辛苦了。」
眾人大笑,孫廷雅也繃不住笑了,「恩,同志們也辛苦了。」
餐廳不算很大,但裝修挺不錯,細節處可見雅致。沈灃隨口誇贊,阮浩得意道:「當然了,這回我可是有軍師的!比朝陽的總店裝修得好多了!」
他們推門而入,包廂內坐著個女人,身穿白色大衣,長發披散,聞聲回頭,沖他們淡淡一笑,「三哥。」
沈灃有些意外,「瑾予,你也在?」
陸瑾予語氣慵懶,「怎麼,我不可以來?」
沈灃反應過來了,阮浩口中的軍師應該就是她。陸瑾予和沈灃打小交好,當年他玩賽車,陸瑾予還去當過觀眾。他介紹說這是我妹妹,一群男人見她漂亮,壞笑著忽悠她當拉拉隊,可惜陸大小姐高冷一瞥,大家就摸摸鼻子,訕笑著撤退了。
她和阮浩也算老朋友,幫忙設計裝修很正常,來照顧他的生意更正常。
陸瑾予也看到了孫廷雅,手放在口袋裡,笑容有幾分隱隱的矜持,「孫小姐好。」
孫廷雅也是笑,「好久不見,陸小姐。」
阮浩說:「哎喲我真受不了你們文化人,這麼客氣做什麼?瑾予,嫂子,還有老沈,都坐都坐,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你們正好替我嘗嘗。」
孫廷雅揚眉,「老沈?」
「你不知道?當時在隊裡,數他歲數最大,所以我們就叫他老沈。我最嫩,我是小阮。」
孫廷雅瞥一眼沈灃,眼睫似蝴蝶輕顫,她戲謔道:「老沈。」
沈灃微笑,「恩,小孫。」
阮浩的午餐果然豐盛,一系列著名的粵菜都被擺上了桌,太爺雞、護國菜、潮州燒鷹鵝、猴腦湯等等等等,最後甚至上了一道脆皮烤乳豬。幸好在座能吃的人不少,否則這頓就有的剩了。
沈灃親手幫她盛了碗湯,孫廷雅還沒有道謝,對面就有人抗議,「老沈,別在兄弟面前秀恩愛好嗎?我還單身呢!」
「虐狗不道德!怎麼也是水裡來土裡去的關系,照顧點我們的心情好伐?!」
沈灃點燃支煙,懶洋洋一笑,「之前不是一個個都嚷著要見我老婆嗎?現在見到了,又受不了了?正好讓你們看個明白,我倆待一起就是這麼個情況,要不樂意瞧下回千萬別湊過來。」
阮浩拍桌,「無恥!太無恥了!」
孫廷雅本來胃口不大,今中午卻吃了好一些,最後沈灃都忍不住問:「你很餓?」
阮浩很欣慰,「看來嫂子很滿意,我得給大廚加工資。」
陸瑾予說:「也不一定。我看孫小姐好像有心事,我心情不好時,也喜歡吃東西發洩的。」
沈灃和阮浩一愣,孫廷雅放下瓷勺,淡淡道:「是大廚手藝好,你應該給他們加工資。」
中途沈灃出去上洗手間,回來時卻在走廊看到了陸瑾予。她站在拐角處,身側是一尊碩大的青花瓷瓶,襯得她窈窕纖細,頭頂的橘黃小燈抖落淡淡光暈,她白衣勝雪,似皎皎木蘭臨風而立。
沈灃問:「找我有事兒?」
陸瑾予走了兩步,兩人距離更近。她皮膚原來很白,可惜這兩年環游世界,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這麼久沒見,有許多話想跟你聊。上回你過生日匆匆忙忙的,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沈灃:「在這兒聊?」
陸瑾予沒理他的疑問,自顧自說:「我小時候覺得你真討厭,一會兒喜歡這個,一會兒喜歡那個,從來沒個長性。那時候你跟楚楚談戀愛,她可是我的大學室友,你居然都敢下手。最後把人女孩子心傷透了,現在還在加拿大不願意回國。」
沈灃舉起雙手,「我錯了姑奶奶。為這事兒我都請了你十幾頓飯了,你預備敲詐一輩子麼?還有啊,你在這裡說說就算了,可別讓我老婆聽到。寧拆十座廟,不壞一門婚,小丫頭可要守江湖規矩啊。」
陸瑾予抬眸,有點挑釁,「你就這麼怕她?」
沈灃想了想,學著某部電影的主角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
陸瑾予嗤笑,「明明兩個月前還花邊新聞滿天飛,現在倒裝起好丈夫了?三哥,不是妹妹小瞧你,我可不信你真能金盆洗手,乖乖陪某個女人過日子。」
她目光明亮,難得的咄咄逼人。大學時她參加辯論賽,沈灃去旁觀過,當她卯足了勁要攻擊某個人時,就是這個神情。
他皺了皺眉頭,隨口說:「你不信沒關系,反正三哥也不和你過日子。」
陸瑾予半晌沒說話。
沈灃目光越過她看向後面,孫廷雅不知何時出來了,踩著高跟鞋款款走近,偏頭笑問:「聊什麼呢?」
沈灃說:「沒什麼,跟妹妹交流點婚姻感悟。」
孫廷雅:「你都有婚姻感悟了?」
沈灃覺得她實在有點過分,在外人面前拆他的台。陸瑾予忽然說:「三哥是得教教我,搞不好明天我就去領證了,沒點準備可不行。」
沈灃笑,「你領證,和誰啊?你有男朋友嗎?」
「你沒聽說嗎?」陸瑾予說,「陳少峰啊。他現在是我男朋友了,下次見面可得對人客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