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孫廷雅覺得很累。她站在衣帽間裡換衣服,赤腳踩在地毯上,這地毯她後來又換過了,雪白的羊絨,和衣帽間整體色調一致。毛很長,可以覆蓋住半個腳背,鬆軟得像踩在棉花裡。燈光白晃晃的,照得她有些頭暈,鏡子裡的人影也看不清了。
沈灃走到她身後,他也沒有穿鞋,所以悄無聲息。孫廷雅反應過來時他已自然伸手,替她拉下了裙子拉鏈。玲瓏的鎖骨,起伏的身段,都被鏡子映照出來。他的唇落在她脖頸後方,目光卻越過她望向鏡中,一片旖旎景致。
眸色一點點加深,他忽然將她轉身,抱起來就抵到了牆上。孫廷雅覺得背很涼,伸手摸到了鏡子,光滑的,卻又有股磁力般,緊緊吸附著她。沈灃盯著她看了許久,眼眸幽深墨黑,浮動著破碎的燈光。
他低頭,吻如蝴蝶般輕輕落下。那樣纏綿,那樣漫長,以至於孫廷雅開始覺得難受。像是小時候游泳溺水,沉在藍瑩瑩的池水中,她不知道該做什麼,旁邊有人過來救她,她立刻像遇到浮木般緊緊抱住,怎麼也不肯撒手。
衣帽間裡那樣安靜,他的西服整齊掛在對面衣櫥,黑色灰色銀灰色,由深到淺、逐漸變化。是她親手布置的,她觀察顏色時他就在旁邊看著,悶笑說看來你真的有強迫症。
他頭上有汗淌下,順著光潔的額頭緩緩滑落,眉骨有些突出,堪堪接住那滴汗,湮沒到眉毛裡無處尋覓。她忍不住伸手碰觸,說:「你不開心嗎?如果你不開心,我……」
他忽然狠狠撞了一下,讓她後面的話全變成破碎的呻|吟,沈灃咬住她耳垂,呼吸炙熱,每個字都像是要鑽到她心裡去,「我沒有不開心。我現在,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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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天的行程又被拍到了,新聞以《沈灃攜妻出席好友新店開業活動》為題,將他們的照片貼了上去。孫廷雅覺得很好笑,沈灃現在還真是個人物了,走哪兒都有人拍,難怪那天宜熙吐槽說現在和他上街,都不知道狗仔跟的是誰了。
正月十五那天,孫廷雅還是回了趟上海。
沈灃有要緊的工作,要去美國出差半個月,他走之前故意唉聲歎氣,一副不願和孫廷雅分開的樣子。她拍拍他的臉,一本正經說:「這樣也好。最近天天膩在一起,我也看夠你的臉了,是時候分開一陣子,增加婚姻生活的新鮮感。」如此冷靜,氣得沈灃大呼她無情無義。
孫立恆已經完全康復,孫廷琛和妻子霍衿悠最近一直住在家裡,鄒靜原本已經覺得很熱鬧,沒想到孫廷雅也回來了,著實給了她一個驚喜。心情愉快之下,她甚至主動下廚做了兩道菜,比不上張阿姨的手藝,卻也讓兒女們滿口稱贊,席間一片其樂融融。
霍衿悠美貌優雅,是國際知名的大提琴家,當年孫廷琛在演奏會上對她一見鍾情,主動發起追求。青年才俊配名媛淑女,這一直是圈子裡的風流佳話、美滿姻緣,堪當模范夫妻表率。
不過當孫廷雅這麼說起時,霍衿悠卻微微一笑,「我看你和妹夫也挺好的,何必羨慕我們?」
孫廷雅含笑不語,孫立恆卻說:「我也覺得沈灃不錯。」
碗裡的芙蓉蝦金黃脆嫩,讓孫廷雅想到了那天在阮浩的餐廳,好像也有這道菜。她夾起一塊卻不吃,輕聲說:「是嗎?那當初我想和他結婚,您還要反對。」
沈灃原來並不在孫立恆的考慮范圍,他有幾個看好的戰友兒子,希望孫廷雅嫁在中間挑一個。實在不行,還有一些世交家的晚輩,每一個都是儀表堂堂、出類拔萃。可孫廷雅通通不接受。她孤身去了北京,在周家人的介紹下認識了程品君,陰差陽錯和沈灃走到了一起。
孫立恆眉頭一皺,淡淡道:「你看人的眼光,我信不過。」
這下,連霍衿悠都聽出不對了。她有點不安地想著,上回因為公公生病,和小姑的關系好不容易緩和,這是又要鬧起來嗎?
孫廷雅沒有鬧。她站起身,朝眾人微微一笑,「我有點累,上去歇一會兒,晚點再下來。」
她走了,餐廳裡安靜了一會兒,鄒靜放下湯碗,聲音染上疲憊,「你就不能少說幾句?」
孫立恆捏著筷子,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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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廷雅站在樓梯上,背靠著牆一動不動。
她想往上走,雙腿卻覺得沒力氣,最後順著滑下在台階坐下。記憶裡有一天她也在這裡坐過,從傍晚到凌晨,窗外光亮一絲絲收攏,夜色黑沉濃重,像是墨汁潑上宣紙,而她始終一動不動,仿佛化身雕塑。
那一天,孫立恆知道了她和陳少峰的事。
其實也不是那會兒才知道,他們隱隱猜出她在外面有男朋友,二十多歲的女孩,長得漂亮家世又好,身邊追求者當然不會少。但那一次,孫立恆頭回得知了孫廷雅的認真。
他當時輕輕笑了,仿佛她說了什麼很可笑的話,「結婚?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看你歲數也差不多了,別總在外面瞎胡鬧,讓你媽媽給你介紹幾個男孩子處著,我們看著也放心。」
如同最爛俗的偶像劇劇情,孫廷雅卻笑不出來,因為這次它發生在了她身上。
她和孫立恆爆發了一場劇烈的爭吵,負氣在樓梯上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才撥通周安琪的電話。
周安琪當時剛和席文雋結婚不久,她像一個抗|戰多年終於取得勝利的老兵般,在電話那頭語重心長道:「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別看老爺子嘴上說得決絕,你真倔起來他也沒辦法!別害怕,我就是你的前進之師!」
孫廷雅被鼓舞了,決定效仿革命前輩的經驗,徹底從家裡搬出去。媽媽很無奈,哥哥也勸不動她,從小就是這樣,只要她決定做什麼事,誰都阻攔不了。他們總說她是繼承了爸爸的脾氣,一意孤行、唯我獨尊。
可是她沒想到,真論起手段,孫立恆比她狠多了。
陳少峰當時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了兩年,因為業績優秀,翻了年就能升職。這是他努力很久的成果,可是就在迎來勝利的前夕,他卻被開除了。
孫廷雅是去公司找他時聽說的。前台小妹告訴她陳少峰已經離職,她站在原地懵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飛快地跑走。
大街上人來人往,她穿行在其中,因為心慌意亂,不斷地撞到別人,身後一片罵聲抱怨聲。但她聽不到了,她只是想著陳少峰。她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前台小妹說他已經離開大半天,可是自己沒有收到他的電話,那麼,他現在究竟在哪裡?
她漫無目的,最後還是去了他家。她和雨璇合租,他就在同一小區租了房子,三個人離得很近,經常早上一起吃完飯再出門。她有他家的鑰匙,本來是用雨璇的,兩人在一起後沒多久他有專門給她配了一把,在吃夜宵時隨手遞給了她。他那樣雲淡風輕,可她還是在他眼中看到了局促,於是湊過去笑道:「別害怕,我不會夜襲你的。」
她打開防盜門,開鎖時很輕很小心,生怕驚動了什麼。門口沒有他的鞋子,她想著果然沒有回來嗎,走進去卻看到他坐在沙發上。
還穿著早上出門時的衣服,西裝外套脫下放在旁邊,裡面是她送的生日禮物,銀灰色的襯衫,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這件襯衫並不貴,因為知道他會費心還自己禮物,所以她選了個比較大眾的牌子。
陳少峰安靜坐在那裡抽煙。他神情很平靜,沒有孫廷雅以為的頹喪或者憤怒,可看著裊裊白煙裡那張英俊的臉,她卻覺得心口一陣陣生疼。
陳少峰發現了她,眉頭微微一揚,一截煙灰落下,在西褲上散成粉末。他問:「你怎麼來了?」
孫廷雅走過去,「回來得這麼早,今天不用加班嗎?」
他頓了頓,微笑道:「是啊,今天下班早。」
她忍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忍住,「對不起。我都知道了,對不起。是我害的你,是我害你被公司開除……」
她撲上去,靠在他懷裡不住道歉。他兩手停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落到她肩頭,溫聲道:「胡說什麼呢?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喜歡這份工作,想換新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是他做的,我爸爸就喜歡做這種事情,我早該想到……」
他不再出聲,她有些忐忑地抬頭。陳少峰有多重視這份工作,她太清楚了,多少個夜晚為它加班加點,差點熬到胃出血。可是卻被她搞砸了。
陳少峰看出她的心思,無奈地揉揉她頭髮,「你在想什麼?工作而已,沒有了就找新的,不是什麼大事。但你不一樣。小雅,如果這就是和你在一起的代價,老天也太便宜我了。」
她猶自惴惴不安,因為心裡清楚,爸爸的干預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陳少峰看她片刻,神情裡也閃過一絲憂色,但很快變成笑容,「別擔心了。我接下來準備去華興地產,他們總經理見過我,對我非常看好,之前還說要挖角呢。不過我也有些猶豫,這兩年做下來,對房地產其實不怎麼感興趣。我是學金融的,做點和本行相關的工作應該會更好……」
他很少說這麼長的句子,也很少這麼耐心地解釋某件事,幾乎是絮絮叨叨了。孫廷雅看他一會兒,忽然打斷他的話,重新撲到他懷中,「你別怕。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你的。只是你不趕我,我就永遠陪著你!」
他頓住,半晌低低一笑,「趕你,我怎麼捨得……」
他捧著她的臉,很認真地端詳她,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肌膚,這無疑是張美麗的臉,可是第一次見面時他依然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在他心中占據這麼重的分量。
他凝視著她,輕聲道:「小雅,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這三個字。窗外是緩緩滑落的夕陽,橘黃色的光芒映照在他臉上,男人的神情是從沒有過的溫暖柔和。他看著她,眼眸烏黑、眼神專注,仿佛這世上即使有再多再美的景色,他關心的,他在乎的,永遠只有一個她。
孫廷雅怔怔與他對視良久,忽地一笑,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滑落。兩手摟著他脖子,她在他下巴親了一下,說:「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