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廷雅當晚沒有留在沈家。她提前離開,沈灃隨後去道別,大家只當他們還有別的事,卻不知兩人根本沒有一起。沈灃叫出幾個朋友,在酒吧組了個大局,孫廷雅則回了自己在海盛的長包房,連澡也沒洗就悶頭大睡。
這一睡就睡了幾十個小時。她渾身無力,不想起床更不想見人,房間裡準備了各種精美的小點心,餓得狠了就隨便找點吃了,然後回去接著睡。窗簾是厚重的墨綠色,遮天蔽日、難辨晨昏,她甚至不知道現在什麼時候,只覺得長夜漫漫始終無法過去。
最後還是周安琪趕過來,掀開被子對她說:「你家經理給我打電話,拜托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孫廷雅迷迷糊糊,周安琪探手摸她額頭,「沒發燒啊。你這是餓的,還是真病了?」
孫廷雅說:「別管我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還睡!到底怎麼回事兒?不回家又跑這裡貓著,還玩起了自虐,你和沈灃吵架了?」
孫廷雅閉眼不語,周安琪知道自己猜對了,有點啼笑皆非,「瞧這事兒鬧的,要離婚的是我,你能不能瞎別跟風?好的不學淨學壞的。」
她強行把孫廷雅拖起來,餐桌上擺著她叫來的吃的,一品官燕、海鮮撈飯,還有一碗煮得融融的雞絲粥。她把瓷勺塞到孫廷雅手裡,說:「挑吧,這三樣隨便選一種,反正你得給我吃下去。」
孫廷雅捏著勺子默了片刻,說:「我去洗把臉。」
洗完臉也漱過口,她終於開始吃飯。周安琪在對面看著,也不催促,孫廷雅不緊不慢吃了小半碗雞絲粥,這才輕歎口氣,沖她疲憊一笑,「我覺得,我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周安琪安靜等待後文。
「以前看書時,上面說過,如果沒有完全從一段感情走出來,就不該開始另一段。我覺得她說得很對,我不該忘記。」
事實上,她一直都明白,所以之前選擇男友都和對方有默契。她能輕鬆抽身,他們也能。
但沈灃不同。他太認真,她一開始就猶豫這個,但他讓她相信他,他說願意幫著她一點點走出來。她以為他真的不會介意,可是她忘了,只要動了真心,怎麼可能不介意……
「一開始,我很生氣他拿陳少峰刺激我,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可是緊跟著,我發現更讓我難過的是,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被我拖到這個僵局裡。我忘不掉的過去,也變成了他的枷鎖……」
而他,原本可以活得自在瀟灑。
周安琪聽懂了。她沉默許久,拖過沒被動過的官燕,舀了一口卻沒吃,又把勺丟回了瓷盅裡,「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孫廷雅看著她。
周安琪深吸口氣,「廷雅,你真的那麼愛陳少峰嗎?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即使彼此都不再是當初的樣子,你還是愛他嗎?愛到……不能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孫廷雅唇瓣輕顫,周安琪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握住,她眼神那樣專注,仿佛想穿透她的眸子,望進她的心裡去,「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放不下他,還是放不下當年?放不下……你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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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琪離開了,孫廷雅一個人坐在原處,怔怔出神。湯羹都已經涼透,滿桌美味再不能享用,像每一次的盛宴散場,都是如此蒼涼。
她終於起身,緩步走到客廳。手在牆上隨意一拍,白燈如晝,驅散滿室黑暗,原本空蕩蕩的沙發上竟坐著個人,眼神堅毅、背脊挺直,沉穩若壘壘高山。
孫廷雅愣了愣,「爸。」
孫立恆回過頭,打量她一瞬,「我來北京出差,聽說你病了,所以來看看。」
孫廷雅在他對面坐下,孫立恆問:「你和沈灃怎麼回事?」
孫廷雅覺得煩躁。
每一個來的人都在問這個,好像全關心起了她的婚姻問題,周安琪就算了,但孫立恆……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一輩子都別插手她的感情問題。
大概察覺到她的抗拒,孫立恆沉默片刻,「我不是想干預你,只是提醒一句,沈灃是你挑的,家裡也都隨你去了。既然當初對他滿意,結了婚就好好過日子,整天折騰來折騰去,大家都累。」
他高高在上的指責讓她輕笑出聲,「我自己挑的人可不止他一個,您上次可沒這麼好說話。」
又是長久的沉默。
孫立恆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覺得是我拆散了你和陳少峰,還覺得,是我害死了那個叫陳雨璇的女孩……」
孫廷雅猛地站起來。
她氣得肩膀都在發抖,眼眶通紅,像是被刺中死穴的小獸,死死瞪著孫立恆。
雨璇!
他怎麼敢提起雨璇!
他怎麼敢在她面前提起雨璇!
孫立恆臉色也有點發白。他攥緊了拳頭,眼神閃躲,像是有些不敢與她對視。就是這一瞬,如同蒼鷹收起了利爪,威嚴不容侵犯的父親竟也流露出老態和軟弱。她想起大半年前,她在醫院看到他,那時的他就是這樣,讓她生出無限愧疚和痛悔。
閉上眼睛,她忽然卸下一切武裝,疲憊無限,「不,您沒有害死她。是我,害死了她。」她悲涼地笑了,「您頂多算是幫凶,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廷雅!」
孫廷雅笑著說:「我是凶手,所以我會有報應的。我一直在等我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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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廷雅走在街上。孫立恆還在酒店,她不想和他同處一室,索性自己出來。原來外面已經是黑夜,七月的北京那樣熱,她想起那天晚上也是這樣,她孤身一人奔跑在上海的街頭。
那時候,她已經和爸爸鬧翻整整一年。這一年裡,少峰的工作總是不順利,一開始計劃的去別的地產公司也好,轉行做金融也罷,通通成了空話,他居然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工作,連她也被公司開除。最後他們沒辦法,只好找那種有苦又累、工資還很低的初級小文員,交完房租連生活都成問題,不得不搬到了更便宜的街區。
可兩個人都沒有抱怨。這是自己的選擇,哪怕現實如大火灼燒,也能握著彼此的手一起應對。他們甚至決定,既然上海不好待,那就去別的地方好了,孫立恆的手總不能覆蓋全中國。
但他們沒有想到,這把火也燒到了雨璇身上。
雨璇付出極大心血的工作,連除夕夜都飛去日本加班,就為了能在兩年後得到那個夢寐以求的職位。可是和陳少峰一樣,她也在心願實現的前夕收到消息,自己被公司開除了。
那天的場景她不敢去回想。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心知肚明誰在幕後推動,雨璇帶著行李回來,一直默默收拾不說話。她心裡忐忑,試著去拉她的手,卻被猛地甩開。
她嚇了一跳,雨璇的眼神從來沒有那麼冷,她諷刺道:「夠了沒有?這場鬧劇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她愣住。雨璇臉上笑容瀲灩,她這樣笑時總是很美,卻也如尖刀般閃爍著冰寒的冷光,「小雅,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一直忍著沒說,但是差不多了吧?你和我哥哥根本沒有可能。看看你們住的地方,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真的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淒慘嗎?放自己一條生路不好嗎?」
她說不出話。雨璇的每句話都狠狠扎在她心上,讓她連嘴唇都白了。
陳少峰想阻止她,陳雨璇卻忽然調轉槍口,厲聲道:「她糊塗,不撞南牆不回頭,是因為她隨時可以回頭,你又憑什麼?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算你拼了命往上爬想證明自己,也沒有可能!她是千金大小姐,你高攀不起,不要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陳雨璇!」
「你現在還要跟她走,你要逃去哪裡?我們千裡迢迢來上海,不是為像條喪家犬一樣活著!你要爸媽死不瞑目嗎!」
「啪!」
陳少峰揚手一掃,一盞台燈砸到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然後就是安靜。
像是一幕大戲到了高|潮,卻被強行掐斷。房間裡靜得能聽到呼吸的聲音,孫廷雅站在那裡,幾乎不敢看他們。她理解雨璇的每一個字,她和少峰都那麼不容易。無父無母的孤兒,一步步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不像她,生來就在富貴錦繡堆裡。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他們的負累。
陳雨璇頓了半晌,才抬手摸了摸臉。她忽然一笑,像終於看透什麼,丟下一句「冥頑不靈」就沖出了家門。
陳少峰沒有動,渾身僵硬若石雕。他從來沒有對雨璇發過脾氣,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妹,是彼此最親近的人,他原本連對她大聲說話都捨不得。
孫廷雅蹲下來,看到地上的琉璃碎片。這台燈是她們從宿捨帶出來的,大二時她和雨璇一起去家具城挑選,之後整整陪了她們整整三年。雨璇還曾經調侃,這是她們多年友情最好的見證。可是現在,它卻變成了碎片,晶瑩剔透,閃爍著刺眼的光。像他們支離破碎的人生。
她忽然站起來,頭也不回跑了出去。外面是沉沉黑夜,她不知道雨璇往哪個方向去了,但她確定自己要找到她。他們住的地方太偏僻,四野寂靜,連路燈的光都透出荒涼。她終於看到了雨璇,蹲在馬路中央,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像是在哭泣。
她走過去,拉住她的手。雨璇抬起頭,眼眶通紅、滿臉憔悴,她這才發現她瘦了好多,原來這一年飽受折磨的不止她和陳少峰,雨璇早就跟他們一起在烈火裡熬著了。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是不斷重復,「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雨璇搖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配當你的朋友。」
她不明白,陳雨璇輕輕一笑,「小雅,其實我一直都在嫉妒你。嫉妒你比我家世好,嫉妒你比我幸運,嫉妒你明明處處不如我,卻注定比我擁有更光明的未來。我就這樣日日夜夜嫉妒著你,連做夢都在仇視你,可即使如此,我還是和你當了五年的朋友。很可怕吧?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怕。」
她完全傻住了。陳雨璇擦乾眼淚,又冷靜又殘忍地說:「你說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罷,在我心裡,除了哥哥別人都不重要。我不想看著他繼續陷下去,所以算我求求你,離開我,也離開他吧……我求你放過他!」
兩人手還握在一起,像彼此最親密時那樣,可耳邊卻回蕩著這樣決絕的話語。孫廷雅瞪著雨璇,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這樣對自己。
「廷雅!雨璇!閃開!」
陳少峰的聲音忽然傳來,那樣尖銳,充滿了慌張和憤怒。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刺眼的白光照耀,一輛卡車從拐角而來,橫沖直撞,像是失控了一般。
兩人被這個變故弄得措手不及,呆在那裡完全無法動彈,而不過短短幾秒鍾,卡車就已經近在咫尺。千鈞一發之際,雨璇忽然揚手,奮力將孫廷雅往後推去!
她跌跌撞撞後退,身體離開卡車前進軌跡,雨璇卻還站在原地。
後來的很多年,這一幕不斷在孫廷雅腦中回放,像是電影的慢鏡頭。墨汁潑灑般的夜,雨璇蒼白的臉色,黑眸中的驚慌和擔憂。明明她才是危險的那個,卻還在擔心著她。
然後這些東西一點點消失,孫廷雅摔倒在地上,仰臉望著星子寥落的天空。
而卡車,重重地撞了上去。
……
孫廷雅腳步慢慢停下。
她忽然覺得沒力氣,伸手扶住了旁邊的牆。不知何時,她走到了一條略冷清的街道,身側是一家小花店,這會兒卻沒有開門。
她熱出了一身的汗,木然地望著地上。那裡散落著幾支玫瑰,不知是誰丟棄的,那樣濃烈的顏色,讓她想起那個夜晚。雨璇的血一點點流淌過來,溫熱的,濃稠的,染紅她的指尖,染紅她的整個世界。
安琪問她為什麼不能放下,她怎麼能放下?那是她的罪孽,這輩子最深的罪孽。她的好朋友,為了救她死了,就在她面前。她沒資格怪罪任何人,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孫廷雅捂住臉,無聲地哭泣。她哭得那麼用力,她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哭過了,歇斯底裡、用盡全力,像是要把這些年的隱忍痛苦都哭出來。但她其實根本沒資格哭。
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安靜地站著,孫廷卻慢慢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觸目所及是男人瘦長的手,雪白的襯衣,領口解開一顆扣子。再往上,她看到陳少峰熟悉的臉。黑的眼,高的鼻,嘴唇蒼白,一如當初。
她恍惚間以為,兩人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夜晚。空氣裡是揮之不去的血液氣息。
她夢游般站起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但心中的話再也隱藏不住,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傾聽,那麼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你知道嗎?六年了,整整六年,我連一次都沒有夢到過雨璇。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因為如果真的見了面,我恐怕也不知道說什麼。但有時候我也會想,她一定是不肯原諒我,一定是在天上也恨著我,所以……才會連夢裡也不願意見我……」
陳少峰閉眼,半晌才道:「不是的。她沒有恨你,那晚的事也不是你的錯。」
孫廷雅笑,像在嘲笑他居然說這種傻話。陳少峰忽然動了怒,握著她肩膀她沉聲道:「是真的。之前我也總是怪罪自己,覺得是我害死了她。但廷雅,我現在想明白了,那晚的事是個意外,我們任何人都不需要背負罪孽。這不是雨璇希望看到的。」
他終於還是把她摟到懷裡。男人聲音沙啞,充滿了撫慰人心的力量,「直到最後一刻,雨璇都在保護你。你是她的朋友,她不會恨你……」
孫廷雅下意識想掙扎,可是他的話像是魔咒,讓她使不出一點力氣。天上星子寥落,又令她想起那個晚上。他說雨璇不恨她,他說一切不是她的錯,可這樣她真的就能原諒自己了嗎?
小腹忽然一陣劇痛,她身子一軟,不受控制往下滑。陳少峰慌亂地抱緊她,「廷雅,廷雅你怎麼了?」
孫廷雅臉色蒼白,手指徒勞地攥住他衣襟紐扣。她努力想要睜大眼,可眼前景物還是一點點模糊,只能掙扎著說出一句,「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