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孫廷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

床單雪白,身上蓋著輕薄的被子,她花了幾秒才回憶起暈倒前發生了什麼。陳少峰就坐在旁邊,見她醒了也不說話,牆上的鍾噠噠地走著,現在是凌晨五點,天光大亮前最後一段時間。

孫廷雅終於問:「我怎麼了?」

「你暈倒了,我帶你來了醫院。」

她當然知道這是醫院。她想知道的是,自己為什麼會暈倒。

這個問題還沒說出口,卻忽然覺得胃裡一陣惡心,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陳少峰伸手輕拍她的背,孫廷雅只覺得越來越難受,從未有過的感覺,茫然不解間,一個懷疑猛地閃過腦海。

她身子僵住。

陳少峰拍背的動作緩緩停下,手輕柔落在她肩頭,「醫生說,你的情緒太不穩定,對孩子不好。以後別這樣了。」

她怔怔抬頭。

震驚太大,孫廷雅幾乎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她一直有做措施,原以為不會出問題,可事實卻是,她已經懷孕八周,昨晚之所以腹痛暈倒,不過是受刺激太深。

護士知道她醒了,進來做了簡單的檢查,說:「還好,小朋友很健康,別擔心。不過現在剛兩個月,胎兒還不夠穩定,要多注意一點。尤其是孩子爸爸,可別再讓你太太像昨晚那樣激動了。」

她並沒認出孫廷雅,以為他們是鬧矛盾的夫妻。陳少峰道了謝,回頭看到孫廷雅擁著被子,躺在那裡出神。

他坐回去,沉默地陪著。

好一會兒,孫廷雅說:「你走吧。」

陳少峰說:「我陪你到天亮,然後我再走。」

她不作聲,仿佛是同意了,然而幾分鍾後,卻說:「雨璇出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求我放過你……」

陳少峰臉色一變。

「她說,不想看著你繼續陷下去,求我離開她,也離開你……」輕輕一笑,「你說她不怪我,說她從來沒有恨過我,也許你是對的。但阿峰,無論她心裡怎麼想,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這輩子,沒可能的。」

手指緊緊攥成拳頭,他握得那麼用力,指甲幾乎陷進皮肉裡。他明白,他當然明白。從雨璇出事那天起,許多事情就注定了,永遠無法改變。

孫廷雅聽到他起身的聲音,聽到他打開了門,皮鞋踩在地板上,很輕很軟,卻又如同沉悶的鼓聲,敲打在心頭。

她一直沒有動,直到他忽然頓住,輕聲說:「廷雅。」

她回過頭。

陳少峰站在門口,一手握著把手,與她對視。半晌忽地一笑,「還沒恭喜你,要當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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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天總是亮得很早,城市一點點蘇醒,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孫廷雅坐在出租車上,意外地覺得有點冷,手放在了平坦的小腹上。

她到現在都覺得不真實。對於當媽媽,她雖然並不排斥,但也從沒期待過。記得安琪生下皓嘉時,她在醫院陪著,安琪看她逗孩子逗得開心,笑著說:「喜歡就自己生一個啊。恩,生個女兒,咱們正好結兒女親家。」

她聳聳肩,「等什麼時候,陳少峰學得像文雋那麼溫柔體貼,我就生。現在,免談。」

匆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安琪和席文雋已經分開,她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身邊的人卻早不是當初那個。

拿出手機,和沈灃的最近一次通話是五天前,自從新年過後,這是兩人頭回這麼長時間不聯系。她猶豫著想按下,卻又被另一股力量阻止,遲遲沒有動作。

和沈灃的爭吵表面是因為孩子,但她明白,真正的問題並不出在這裡。她擔心不能長久,擔心會步安琪後塵,所以不願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沒想到,命運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接下來要往哪裡轉,一時竟茫然了。

師傅透過反光鏡看到,笑問:「姑娘,要給家裡人打電話嗎?我看您從醫院出來,病了吧?是得通知家人一下。」

北方的出租車司機都這麼愛嘮嗑,孫廷雅勉強一笑,「是啊,給家裡人。」

「您怎麼了啊?哪兒不舒服?」

「我……懷孕了。」

「懷孕?哎喲那是好事兒啊,趕緊告訴孩子爸爸,讓他也開心開心!」

見她遲疑,師傅面露不解。孫廷雅說:「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

她沒有講下去。以她的性格,本不習慣跟陌生人傾訴,如果不是心裡實在太亂,連剛才的話都不會有。

她沉默,師傅就理解歪了,「孩子來得不合適啊……嗐,無論如何,還是得跟爸爸說一聲。他應該知道。」頓了頓,「我知道現在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生孩子,但既然都有了,也別沖動。也許這就是天意呢?命裡注定你們有這個緣分,應該珍惜。」

「命裡注定?」

「對。你和孩子,還有孩子的爸爸,這是你們的緣分。」

車窗打開一點,風灌進來吹亂她的頭髮。他說到孩子爸爸,讓人心情復雜的四個字。孫廷雅忽然想起昨晚,失去意識前最後一瞬。閃過她腦海的不是陳少峰,甚至不是雨璇,而是……沈灃。

她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那樣慌亂茫然,像是回到了貢曲那一夜,她性命垂危。她甚至想著,如果這時候出事,還不如那晚他根本不要救自己。

至少,那時的他不會為她難過。

司機還在勸著,孫廷雅握緊手機,說:「師傅,麻煩您掉頭,送我去另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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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了沈灃的公司,前台小妹沒認出她,公事公辦地問道:「請問有預約嗎?」

她搖頭,「沒有。」

旁邊的人扯了下小妹,笑著說:「沈太太,沈總正在辦公室,我帶您過去吧。」

小妹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女士就是和自家boss鬧出各種新聞的正牌夫人,忙打起精神給她引路。

陸文就在辦公室外面,見到孫廷雅也有些意外,「沈太太,您怎麼來了?」

「沈灃呢?」

「沈總在裡面,他馬上有個重要會議,您等……」

「我的事比較重要。」

孫廷雅說完,直接推開門進去。裡面很寬敞,沈灃坐在長方桌後,正對著電腦看著什麼。聽到聲響抬起頭,他目光一瞬間銳利如刀,冷冷刮過孫廷雅身上,讓她有片刻的怔忪。然而很快,他恢復如常,平靜地朝她點了下頭,仿佛剛才只是她的錯覺。

「有事嗎?」他問。

她看著沈灃。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像是好幾天沒有休息。睫毛很黑很長,她以前常說他眼睛太漂亮,尤其是睫毛,長得像女孩子。

她越看,一顆心繃得越緊。很多年了,她已經很多年沒這麼緊張過,腦子裡肆虐的,是路上和司機的交談。

也許他說的是對的。因為她不敢做選擇,上天就幫著她選擇;她不敢往前,命運推著她往前。這是她和他的緣分,她也確定自己心裡有他。既然如此,她該試著往前,把兩人的距離縮短。

深吸口氣,她說:「有,我有事想告訴你。」

沈灃:「正好,我也有事想告訴你。」

孫廷雅一愣,「什麼?」

沈灃站起來,一手合上筆記本電腦,繞過桌子走到窗前。他本就比孫廷雅高,她又穿著平底鞋,必須微微抬頭才能與他的眼睛對上。男人眸色淡淡,「剛才媽給我打電話,問起我們的事,大概是聽到外面的風言風語,知道我們又鬧矛盾了。」

這不意外,連孫立恆都聽說了,程品君知道很正常。

「你怎麼說的?」孫廷雅問。

「我嗎?實話實說。」

孫廷雅皺眉,沈灃補充,「她還想找你,被我攔著了。我告訴她,我們倆本來就是被迫在一起,這幾年來回折騰也是被他們害的。所以,我們分開也許是件好事,至少她不用再操心兒子和兒媳常年分居。」

弧形玻璃窗晶瑩剔透,他站在那裡,竟像是站在半空,有一種難以觸摸的遙遠。

孫廷雅慢慢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沈灃面無表情低頭,整理袖扣。男人手腕骨節突出,戴著銀色的腕表,那是她親自給他選的,很配他今天的衣服。

沈灃一個一個系好扣子,這才重新抬頭,「我的意思是,這樁婚姻既然從開始就是錯誤,也不用勉強維持下去。我們的約定取消。你自由了,接下來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隨你心意。」

孫廷雅覺得頭暈,狠狠咬了下嘴唇,才讓自己保持清醒。腦中有很多的猜測,她抓住最清晰的那個,微笑著說:「你還在生氣嗎?因為那天,我……打了你?我當時情緒不太穩定,不是故意……」

「不,我沒有生氣。我哪有資格生氣?」他笑著說,「追求你時,我把話說得多漂亮,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你沒有騙過我,你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所以你不欠我什麼。是我不該提起他,明知道他是你的死穴嘛。」

到最後,他語氣裡還是忍不住帶出嘲諷。

陸文在此時把門打開,猶豫道:「沈總,視訊會議已經準備就緒,各國投資人都到了……」

沒人回答,陸文略一斟酌,說:「我去安排,沈總身體不舒服,會議推遲十分鍾……」

他帶上門出去。半晌,沈灃按了按眉心,「廷雅,之前是我太天真,低估了你和陳先生之間的感情,可笑地以為能夠介入其中。現在我清醒了,明白我有多麼不自量力,所以,我退出。你可以繼續緬懷你們的愛情,我不會再打擾。」

孫廷雅覺得自己該離開了,他很忙,有些話現在說也不合時宜。然而腳怎麼也移動不了,她望著他,臉上是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微薄期望,「可是,我跟他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對你……」

「夠了。」

「……我對你是有感情的!沈灃,你感覺不到嗎?」

沈灃自嘲一笑,「你對我有感情,卻怎麼也比不過他。無論他在不在你身邊,你都不可能放下。」

孫廷雅啞然。沈灃輕歎口氣,「好不容易我決定從這趟渾水裡出來,你就別說了。算我求你,放過我吧。」

放過我吧。

這四個字如同一把刀,狠狠扎入孫廷雅胸口,又像是一個揮之不去的詛咒,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不可置信地望著沈灃,男人的神情是厭倦到極點的淡漠,她忽然想到她和爸爸說的話,她在等自己的報應。原來,這就是她的報應。

犯下過那樣的錯,她居然奢望可以走出來,居然奢望可以獲得新的幸福。陳少峰說雨璇沒有恨過她,是她太蠢才會相信。

她根本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手在發抖,頭也開始痛,她強迫自己露出微笑,「明白了。我這就走。還有,那晚的事,對不起……」

她想離開,卻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他下意識扶住她,手掌握著她胳膊,兩人都是一樣的涼。孫廷雅回頭,四目相對,他這才發現她眼眶居然紅了。

他怔住。孫廷雅倔強抿唇,將他的手推開,頭也不回往外走。

女人腳步聲越來越遠,也許是他的錯覺,竟從裡面聽出了隱忍的痛苦。

辦公室裡只剩他一個,沈灃渾身僵硬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終於回到書桌前,重新打開電腦。

解鎖屏幕後,頁面出現幾張照片,是有人昨晚發到他郵箱的,而他就對著它們,沉默地坐了一個晚上。

深夜的街頭,男人和女人緊緊相擁,他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能夠想象他們是怎樣的悲喜交加。就像曾見過的那樣,只有在那個男人面前,只有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她才會顯露軟弱,才會流露出傷感。他們是那樣旁若無人,自成一個只屬於彼此的世界。

他曾無數次想把她從那個世界拽出來,但現在,他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