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枕邊美少年

  頭昏腦脹的霍長樂醒來之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暗紅色的帷帳。她閉著眼睛,動了動身子,牽動了周身痠痛無力的肌肉。

  忽然,她感覺到身邊似乎有人,便轉動頭部,十分慵懶、甚至可以說是漫不經心地把視線往右一掃,頓時如遭雷擊,連那一星半點的睡意,都跑得乾乾淨淨。

  就在她的枕邊,趴著一個沉睡的少年。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上下,烏黑柔軟的長髮沒有紮起,絲絲縷縷地披散在肩頭。他的五官長得十分端正秀美,眉色很淡,臉色也有些蒼白,大概是沒休息好,他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眼圈,卻絲毫不影響他的絕麗秀致。他睡得似乎不是很安穩,在夢中也微微蹙著眉。他左臂墊在臉頰下,右手正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隨即,她的目光便被自己的手吸引住了。她震驚地打量這隻手——潔白纖細,指節分明,骨架偏小,柔滑細嫩,絕非已經二十有五的她的那雙有力修長,骨架偏大的手。

  一秒鐘。

  有那麼一秒鐘,霍長樂的思緒完全中斷了。不僅僅是思緒,就連心跳,呼吸,似乎也驟降於冰天雪地中,凝結住了。

  「騙人的吧……」她喃喃道。穿越這等事情,她從未相信過,雖然平時也有抽空閱讀網上的穿越小說,但都只是一笑置之,不曾當真。然而此刻,身下冰涼柔軟的綢緞觸感告訴她,這一切,也許並不是什麼玩笑。而且,這雙稚嫩的手便是莫大的證據。除了穿越,她想不到更好的解釋。

  霍長樂想起,她十八歲那年,街角算命的小鬍子老頭曾經神秘兮兮地跟她說,她命中帶煞,不久的未來定有一劫,幸而命格高貴,定會有一良人渡過千山萬水而來,助她化劫。

  眼下這種狀況,似乎是小鬍子老頭的話靈驗了一半。只不過不是良人來尋她,而是她穿越了。

  那麼,現在是何時各地,哪個朝代?她又成了何人?眼前的少年又是誰?

  霍長樂一片混亂地看著他,腦中忽然閃過了一些記憶片段。在紛亂的記憶中,她似乎是一名桃李之年的古代女子,名喚長樂。魏晉年間,她出身中等士族之家,親母早逝,相依為命的大哥在兩年前赴任建康,如今回來探親……

  紛亂的記憶襲來,霍長樂頭痛欲裂,不由地扶著頭,蜷著身體,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這一動,便驚醒了少年。他的睫毛輕輕一顫,張開了雙眼。看見她醒了,少年一直蹙著的眉尖終於舒展開來,他長吁一口氣,微微一笑,親暱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樂樂,妳醒了,感覺好點了嗎?」

  方才他閉上眼睛時,她覺得這少年美則美矣,單看外表卻有些柔弱,甚至說是雌雄莫辯。但當他睜開雙眼,微笑說話時,一股清新舒雅的書卷氣便迎面撲來,把原本的柔魅之氣滌蕩一空。

  望著少年,她的腦中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他的名字,霍瑜,她的親生哥哥。

  她撐起身子,霍瑜幫忙扶起她。霍長樂慌亂迷茫中,彷彿落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樣,無意識地抓住了霍瑜的手,不安地衝口而出:「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是說,現在是什麼朝代,是哪位皇帝在位?」話一出口,她又驚駭地發現,自己衝口而出的竟然不是她前世所說的語言,而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和眼前的男子一模一樣的口音,但是她居然說了出來,並且聽得懂。

  她抿了抿唇,讓自己冷靜下來。方才,那混亂的記憶很有可能是屬於原主的。然而它斷斷續續,十分模糊,她無從得知自己所處年代。

  儘管知道這樣問會惹人懷疑,但是眼下如果不搞清處境,她便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

  霍瑜有些訝異,但還是溫柔答道:「樂樂,妳怎會這樣問?現在是太元三年。」

  太元三年……太元三年?

  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一般都只是記住朝代,很少有人會去研究年號,但偏偏霍長樂的父母都是一所名大學的歷史教授,在長年的熏陶之下,她能把中國古代史倒背如流,就連別人不關心的年號,也拿來背著玩。沒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

  霍長樂腦海高速轉動。她是知道這個年號的,歷史中,有過兩位著名的皇帝用過這個年號,第一個,是東吳大帝孫權,但孫權只啟用了這個年號兩年,所以頂多是太元二年罷了,不可能會出現太元三年。

  而另一個……是東晉的孝武皇帝,司馬曜。

  霍瑜猶豫了一下,補充道:「當今聖上,姓司馬。」

  果然!

  得知這個確切的答案之後,她脫力一般,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一千多年!

  她竟然回到了一千多年以前!

  她只覺得自己好似置身冰天雪地之中,渾身發涼,天旋地轉。一千多年時間的鴻溝,是多麼遙遠,多麼難以跨越。她彷彿看見,前世的一切,家人,朋友,都在極速離她遠去——以一種不再回頭的姿態。

  她不認為她能如此幸運,在穿越時空之後,能再回去現代。現在她能坐在這裡,就已經是萬分之一都不到的幾率才會發生的匪夷所思的事,而回到現代的幾率和這個相比,更是微乎其微。

  她鼻子發酸,重重地閉上了眼睛,頭後仰靠在床頭,以阻止眼角的熱流湧出。

  是的,她已經明白,在睜開眼睛那一刻,她那幽默的父親,愛嘮叨的母親,沉默卻關心自己的哥哥,那群意氣相投的朋友,都已成過去式。

  她已經永遠失去他們。

  ******

  霍瑜穿過迴廊,到達霍長樂臥房前,輕輕敲了敲門。修長的指節撞擊檀木,發出極為圓潤好聽的聲音。

  從霍長樂甦醒那天開始,她便一步也未有踏出過房門。本來,兄妹兩年未見,應當有許多話要說,但他卻感覺兩人生疏不少,心裡難免有些難過,便尋了個機會,打算與霍長樂好好談談。

  「是誰?」門內,傳出一個極為清冽的聲音,冷靜,堅定,如同玉珮相擊一樣悅耳動聽。霍瑜敲門的手微微一頓,他剛聽見這聲音時,竟未把這把聲音跟自己那素來膽怯的妹妹聯繫在一起,反而產生了一種屋內的人是一位陌生人的錯覺。

  意識到自己沉默了許久,他柔聲道:「樂樂,是我,我是大哥。」

  裡面的聲音頓了頓,方道:「進來吧,門沒鎖。」

  霍瑜推門進去,房內沒有點燈,窗戶攏合起來,只有一縷春光從兩扇木窗縫隙處瀉入,瀉在窗邊木籐椅子上的絕麗秀致的少女身上。她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單衣,赤腳散髮,靜靜地坐在窗邊,前方放著一盤棋。看見他進來,她微微轉頭,平淡地打招呼:「大哥,你來了。」

  「胡鬧,天氣如此涼,你大病初癒,怎能穿得如此單薄?」他皺眉,輕聲呵斥,手上卻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狐裘為她披上。

  狐裘還帶著人身上的溫度,因而分外溫暖。不一會兒,她冰涼的手腳便逐漸回暖。攏了攏衣領,她彎了彎唇,真心實意地道了一句謝:「謝謝。」

  儘管在實際上,她與霍瑜並不熟悉,但從前的記憶告訴她,這位兄長待自己向來是很好的,潛意識裡便自然地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一絲親近和信任。

  霍瑜在另一張木椅上坐下來,看向棋局:「樂樂這幾天不出房門,竟是在與自己下棋?」

  「是下棋,也是在想殘局。」她捻起一枚黑子,又緩緩開口道:「想已經失去的棋子,想必須接受的局面。想殘局裡,如何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下好一盤棋子。」

  霍瑜隱隱覺得她是在以下棋比喻什麼,雖似懂非懂,卻也柔聲道:「那麼現在,想通這盤殘局了嗎?」

  霍長樂輕輕笑起來,「我想了兩天,一無所獲,迷茫極了。第三天,卻猛然發現,我在作繭自縛。」

  「我一直在揣測前一個下棋人的心思。卻忘記了,如今的下棋人已經是我。失去的棋子固然可惜,遺留的殘局固然棘手,可如果不學會放棄失去的,不坦然面對痛楚的,那麼就將永遠停留在殘局中。」

  霍長樂音質清澈,音調低柔,吐字卻鏗鏘有力,斟酌著詞句,把她這幾天的所思所想,娓娓道來。

  「這盤棋子最終走向如何,不應是由前一位下棋者決定,而是由我做主。」

  此刻,她清雅絕麗的臉一半沐浴在光明裡,另一半卻隱於黑暗。在這強烈的明暗對比中,她的目光是那麼地堅定,釋然,沉靜,記憶中那些膽怯懦弱的眼神,以及前些天甦醒時驚慌迷茫的神色,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霍瑜不語,只柔和安靜地看著這個幼妹,彷彿今天才真正認識她。

  對於她的轉變,他不是沒有驚訝,卻並沒有感到什麼不適,反而對此感到相當欣慰,又隱隱心疼。都說環境能影響一個人的性格,他以為是她這些年的經歷造就了她今日的改變。

  霍長樂看他的表情,也能把他的心理猜得八九不離十,隱隱有些愧疚:他又如何能猜到,他真正的妹妹早已香消玉殞,如今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的靈魂呢?她承了這份親情,往後也只能對他更好來報答了。

  霍長樂抿唇,站起身來,赤腳走到門邊。門沒有關緊,微微打開的門縫裡,有幾縷溫暖的金色陽光漏進臥房。

  她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接著伸手,堅定地、緩慢地推開了兩扇門。

  吱呀一聲,沉重的木門緩緩打開,帶動空氣中的浮塵在狂亂飛舞。清晨金色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帶著新生的希冀。陽光中,少女的背影美之極致。

  「君不見——昨日之日不可留。」

  三天時間,震驚,掙扎,折磨,痛苦,失落,冷靜,釋然,豁達,重生。

  如今,她終於踏出了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霍長樂面向朝陽,深呼吸。撲面而來的空氣微冷濕潤,卻讓她更為清醒堅定。

  她轉頭,望向身後的霍瑜,燦然一笑:「大哥,多謝。」

  她想,她已經擁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