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君為毒蛇否

  屋內空氣忽然靜止了下來。

  「你聽過農夫和蛇的故事麼。」霍長樂突然開口,「一個農夫用體溫救活了凍僵的蛇,蛇醒來後卻用劇毒的牙齒咬了農夫一口。」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冷淡,卻不無譏誚。

  男子微微一愣,手卻緩緩放下了。

  霍長樂橫了他一眼,心卻道,看來此人雖然來歷不明,感覺十分危險,但卻並不是不講道理、脾氣暴躁的人,思及此,也緩和了口氣:「坐起來,我給你換藥。」

  男子身體微微一動,似乎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肩膀的傷口,微微皺起眉頭。霍長樂幫人幫到底,把他扶了起來。

  當那隻溫暖柔滑的小手觸到他光裸的上半身時,男子身體微微一僵,本能地避了避她的手。

  霍長樂自認為是很有耐心的人,但此時,她的耐性終於宣告用光,忍不住拋開作為成年人的涵養和溫和,齜牙咧嘴道:「你躲什麼,我又不會佔你便宜。」那樣子活像一個惡霸。說完,她硬是扯著他的手臂,整個人跪坐在床上,開始認認真真卻不容辯駁地給他拆開繃帶,換藥。

  男子微微眯起眼睛,盯著她的臉。

  「再說,昨天剝你衣服的時候,不都看光了麼。有什麼好害羞的?」霍長樂撇撇嘴,老神在在地補充道。

  男子默默,似乎是對那個「剝」字無語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還有皓雪的聲音:「娘子,娘子,你醒來了嗎?公子有事請你過去。」

  男子身體微微一緊,手摸索著去拿匕首。霍長樂安撫似的輕拍了他肩膀一下。想起昨天霍瑜跟她說的話,她無奈地揚聲道:「我知道了,一會兒就過去。」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輕柔地把繃帶一圈圈地捲起來。

  「是。」皓雪噠噠噠地跑開了。

  「你不必擔心身份洩露問題,讓別人知道我房間裡藏了男人對我來說也沒有好處。你在這裡的這件事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霍長樂低下頭邊換藥邊說:「你現在最好不要亂動。」說著,把一件白色男裝衣服扔給了他,淡淡道:「暫且穿上這個吧,你昨天那套衣服是不能穿了。這套衣服是我兄長的舊衣。」

  男子接住了衣服,低咳了幾聲,言簡意賅道:「承蒙娘子救命之恩。」

  「哼,現在才說太遲了,剛才還不知道是誰拿匕首威脅我呢。」霍長樂哼哼唧唧地說,卻不敢說得太大聲。然而這麼小的音量,男子似乎也聽到了,微微揚了揚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現在才發現,他的眉形很好看,修長完美,在日光下揚起眉毛時,竟然有一種鳳凰要振翅欲飛的感覺。配合那涼薄寡情的相貌,煞極,卻也豔極。

  霍長樂微微一怔,假裝沒有看到,老神在在地說道:「行了,你就在這裡休息吧,我還有事要出去。記得不要隨便出門,有人敲門也不要開。」說完便腳底抹油一般出去了。

  她一直認為自己看人的目光很準。而這個男人……有種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冷,而這種冷,並非是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的那種對世事不管不顧的漠視,而是一種骨子裡的孤獨冷漠。

  ******

  一走進霍瑜的房間,霍長樂便呆住了,只見地上擺了十七八個大箱子,有的已經打開了,露出了裡面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裙裾薄紗,珠寶首飾。

  「樂樂,你來了。」霍瑜看她來到,便把她拉到了箱子前方,指著它們介紹道:「這些綾羅綢緞是大哥一早在建康買好再帶回來江州的。不過前些日子回來,你病情反覆,我一時把這事忘在了腦後。我早就遣人去布莊趕製,今日才終於拿了回來。」

  「大哥,這麼多裙子,我穿到下輩子都穿不完吧。」霍長樂調侃道,「再說,這得花多少錢啊。」

  「樂樂,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我自然希望你得到的都是最好的。」霍瑜愛憐地看著她,並把她拉到了鏡子前,同時喚道:「楚楚,冰兒。」

  隨即,兩名年紀相仿、容貌清秀的青年女子走了進來,行禮道:「公子,長樂小姐。」

  「樂樂,她們是我的侍女,曾經在桓夫人身邊做事。明日她們會幫你梳妝打扮。」霍瑜柔聲道,「現在先選明兒穿的羅裙吧。」

  霍長樂明白,桓夫人是指他的恩師桓溫的夫人,晉明帝的長女,南康長公主司馬興男。她驚奇的是,長公主竟然把自己的貼身侍女都給了霍瑜,可見霍瑜在桓溫心中的地位。

  霍長樂轉了轉眼珠,笑道:「這麼多羅裙,每條都那麼漂亮,很難選啊。不如讓她們都來說說?再綜合起來比較一下。」

  霍瑜點點頭,瘦高成熟的楚楚立即從善如流地在某個箱子中拿起一件冰藍色的羅裙和一條綠紗裙裾,說道:「娘子,楚楚認為您膚白,冷色能襯出您的氣質。您身量也高,這兩條羅裙的袖子都很長,您可以撐得起這條裙子,飄飛的衣袖會十分好看。」

  另一邊廂,微胖的、長相可愛的冰兒卻拿起了一條鵝黃色的羅裙,說道:「冰兒不這麼認為。冰兒認為鵝黃色更能襯得皮膚白嫩,況且鵝黃也比冰藍更為活潑,適合娘子的年紀。」

  「皓雪,你怎麼看?」霍長樂饒有興味地看向皓雪。

  「我覺得娘子穿什麼都好看,不過相比之下還是穿白色最好看,像個仙子似的。」皓雪像是一早就準備好了,開口便說了起來。

  「大哥,你覺得呢?」霍長樂繞著霍瑜的手臂,好奇道。

  霍瑜沉吟了一下,隨即遙遙一指,霍長樂順著他的手指,看向角落處掛著的一條紅色的羅裙。

  「大哥認為那條是最適合的。」霍瑜溫和道。

  「咦,公子,為什麼選那麼鮮豔的大紅?」皓雪好奇道。

  霍長樂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霍瑜。

  「大家的話不無道理,樂樂確實很適合素淡的色彩,然而,她卻更能撐起豔麗的色彩,同時無豔俗之色,這是許多大戶人家的娘子不能做到的。」霍瑜凝視著她,柔聲道:「我從前不覺得,也是這次回來才發現這點的。」

  霍長樂考慮了一下,說道:「嗯,我聽大哥的,就那條吧。」

  霍瑜的話,如果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霍長樂能夠做到人穿衣服而非衣服穿人。霍長樂的身材高挑,膚白,唇薄,五官秀麗,精緻絕倫,眼眸更帶有三分骨子裡的冷然。而所謂盛裝打扮,就是要做到極致,比如說穿白衣就要飄飄欲仙到極致,穿藍衣便要冰清玉潔到極致,方能讓人印象深刻。而霍長樂這種外表的人盛裝打扮時,若是穿白衣,只會有「冷襯冷」的效果,但若是襯上鮮豔的衣服,卻剛好中和了冷熱之感,也顯得更為搶眼。須知此等豔麗的衣裳,若是外表多了一份小巧溫婉,便撐不起那份大氣了。再者,壽宴選擇喜慶的顏色,不也比冷色更適合麼?

  霍長樂不由神遊了一下,好笑地想:這種揚長避短的穿法,大概是變相的古代穿衣法則了吧。或許,霍瑜在現代會是一個流行觸覺不錯的人也說不定呢。

  霍瑜想起什麼似的,忽然道:「說起來,我差點忘記了要跟你說,樂樂,最近這些天不要單獨出門。」

  「嗯?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昨晚,王侍中大人遇刺,當場斃命。」霍瑜淡淡道,「王侍中是朝廷大官,此事非同小可,這幾條城門緊閉,官府加緊搜查,連出入城門都需要一一排查。外面很亂,不要隨意出去。」

  霍長樂點頭,心跳卻微微一滯,瞬間就想到了在她房內的那個男人。難道說……他就是刺客的其中之一?

  「據說為首的刺客那位劍法極其狠辣,一擊致命,但是在撤退的時候,卻被另一位殺手用匕首劃了一刀。」

  霍長樂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掀起大浪:和霍瑜所說的特徵一比對,房內的男子想比就是那名受傷的刺客了……難怪,難怪他身上帶有這麼大的煞氣和冷冽氣息啊。

  在霍瑜房內呆到差不多晚飯時間,霍長樂才匆匆告辭,回到自己房間去。

  房間裡沒有開燈,她推開門,先小心地鎖上了門,再點起燈,卻意外發現——床上空空如也。她一個箭步沖上去,摸了摸床鋪,發現已經冷了下去,看了這個人已經走了一段時間,連床鋪也收拾得乾乾淨淨,彷彿從未有人睡過。這時,霍長樂想起了武俠片裡面那些蹲在房樑上的大俠,連忙抬頭,目光巡視了一圈房頂,發現並沒有人,不由有點好笑:武俠片什麼的果然不可信。

  她慢慢收回手,忽然微微一頓,三兩步走到衣櫃,一打開,發現那套染血的黑色衣服也一併消失不見了。看來,那個人應該是很早就走了。也是,以他這樣多疑的性格,想必也不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留太久,甚至安心養傷。忽然,她眼尖地發現,她放那件黑衣的地方,有一根碧綠色的玉簪夾在了她的衣服之間。

  她拿起來一看,才發現這玉簪比平時的要更為輕,整體簡潔流暢,沒有多餘的裝飾,通體碧綠通透,透過它竟可以隱隱看見自己的指尖,忽然,她眼尖地看見髮簪的末端刻有一字:刑。如果不是仔細辨認,便很容易會以為這是玉簪上的流紋。她忽然憶起這是昨天那人綰髮用的,看來這似乎是他遺留下來的。

  霍長樂拿起髮簪,坐在床邊若有所思。昨晚的事情,若不是這根意外留下的發簪,或許她會以為它只是一場夢。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有機會告訴霍瑜這件事,但她終究沒有說出這件事情。

  只是,莫名其妙地,她竟然覺得有點可惜。畢竟,對這個翩若驚鴻地走入她視野,又以一種狼狽的方式與她相遇,短暫相處後便消失的男子,她終究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可是,冥冥中,她卻有一種預感,儘管那個男子沒有跟自己說再見,但他們終有一天會再見到對方。

  霍長樂把那根玉簪放在了小心地收進了首飾盒中,對它默唸一聲:有緣再見。

  ******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就到了第二天。

  因為是壽宴,霍府也比平時多了幾分喜慶的氣氛。從早上開始,一些下人已經開始佈置燈飾,在葉子全部落光光的樹上掛上一串串的紅燈籠,傍晚時分一盞盞地亮起它們。同時,他們又在走廊兩旁擺上了各種名貴的花卉。而霍府正中央的大廳裡,佈置、酒席早已準備妥當,只待入夜。

  霍家本是江州名門,從前朝便開始顯貴,一直延續了兩百多年。然而從霍長樂的爺爺那一代開始,便已經開始慢慢衰落。但即便如此,門第血統上的高貴依然不容小覷。再加上今日是霍家老爺的五十大壽,自然會有不少貴賓出席。從傍晚開始,賓客便開始絡繹不絕地到來,宴會大廳裡的人越來越多,到處是祝賀聲,寒暄聲,笑聲。

  另一邊廂。

  一大早,霍長樂便被從楚楚和冰兒從被窩中拽起來,並被請到了一個浴桶中。霍長樂浸著熱水,迷迷糊糊地問道:「怎麼這麼早就要洗澡?」

  楚楚一邊往浴桶中撒花瓣,一邊笑容滿面道:「三娘子,因為您平時沒有在水中撒入花瓣的習慣,所以今天你需要浸泡兩個時辰,才能讓花瓣的幽香滲入肌膚。」

  兩個時辰……?!皮都會掉下來的好嗎?

  反抗不得的霍長樂在兩個時辰後,又被挪到了鏡子前,楚楚和冰兒開始在她臉上塗塗抹抹。過了許久,霍長樂才聽冰兒道:「娘子,請看看鏡子。」

  霍長樂隨意地一掃,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差點蹦出一句「鬼啊!」。

  這這這……臉上搓了一層白花花的粉,眼眉被黑色的筆勾勒上挑,平添了幾分妖媚濃豔之氣。更要命的是,她的額頭中央竟然還貼了一顆黑乎乎的——美、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