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辭婚與辭別

  霍長樂坐在霍瑜右手邊,霍瑜左邊是霍郯。坐座位要按尊卑長幼入座,霍長樂沒來的這幾年,霍郯右手邊的位置一直屬於霍凌。而如今,霍瑜回來,霍長樂也重新出席家宴,霍凌不情不願地挪到了第三個位置,眼中帶著不甘。她不怕霍長樂,但看見霍瑜在霍長樂身邊,倒也不敢造次。

  吃著吃著,忽然有一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說道:「說起來,老夫記得在多年前,王家與霍家曾經有過一紙婚約,如今,趁這個機會,老夫想把這件婚事落實下來,喜上加喜,不知霍兄意下如何?」

  霍長樂心中微微一緊,心說:該來的來了,沒想到會提前來了。

  霍郯喝了一口酒,點頭道:「如此甚好。」

  王鉞肅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霍長樂,就像小狗盯著肉骨頭。

  「那麼,鉞肅是應當與霍三……」

  「王伯父,恕在下無禮打斷,王公子與長樂聯姻一事,恐怕不成。」霍瑜忽然站起身來道。

  王老爺看向霍瑜,倒也沒有慍怒之色,只是奇道:「為何?」

  場內的賓客都安靜了下來。

  霍瑜不卑不亢,一字一句道:「在下與胞妹分隔多年,思念情切,無奈這次告假回鄉,逗留時間太短,因此在前幾日便已經決定了,帶長樂去建康。恐怕三天後便要出發,此去一別,沒有三年半載也不會回來。婚禮一事,長樂恐怕並不合適。」

  全場嘩然,王鉞肅看向霍瑜的目光帶上了震驚和憤怒。霍長樂很淡定地抿了一口茶,忽略了別人投射在她臉上探究的目光。

  霍郯沉默著,緩緩開口:「王兄,這件事情其實一早便已決定。老夫未能及早與你說,實在是老夫不對,我在這裡向你賠罪。」說罷竟然真的站起身來,微微躬身。

  霍長樂心裡感到十分奇怪,按理說,霍瑜應該是還沒有跟霍郯說過這件事的,為何霍郯表現得好像一早就知道了呢?雖然很疑惑,但鑑於場合,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繼續淡定地喝茶。

  王老爺連忙擺手,雖然有點意外,但也沒放在心上,豪爽道:「啊,霍兄不必自責,說來也是我太過著急,沒分場合說出這件事。」

  霍郯放下手,「王兄請放心,婚約我霍家一定會遵守。儘管祖宗有訓,長女不嫁,次女需要呆在閣中,但現在情況有變。如此這般,就由我四女凌兒與鉞肅聯姻,你待如何?」

  霍凌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射向霍長樂,眼中滿是不服和不甘心,甚至還有一絲怨懟。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身邊的徐氏按住了手。徐氏笑容不變,只是開口道:「老爺的主意甚好,只是長女不嫁,次女便出嫁,恐怕有違祖上教誨。長樂是一介女兒家,最終還是得在家相夫教子,瑜兒如此這般把長樂帶走,蹉跎了長樂的姻緣,便不好了。老爺,你說對嗎?」

  霍瑜淡淡道:「這點二娘不必擔心,到了那個時候,桓溫先生自會為長樂親自指婚。」

  桓溫二字一出,當場一片嘩然。桓溫,東晉名臣,權傾朝野,在座又有誰能不知道這個人?況且,霍瑜還是他座下紅人。

  霍長樂的手微微一頓,聽到霍瑜這句話,她忽然有種異樣的感受,像是有什麼極其重要的、絕不容許糊塗的事情被她忽略了。

  徐氏的話輕輕巧巧地就被頂了回來,她臉色略微有點難看,卻並未發作,繼續溫言道:「瑜兒,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的官途,有賴於桓大人的提拔。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可莫要忘了祖宗之訓好。再說,老爺年歲漸長,長樂,你身為嫡女,更應當留在此地盡孝。」這番話可謂一石二鳥,既暗示霍瑜今日的成就並非自己而來,而是全靠桓溫提拔,還暗示霍瑜的行為是有違祖宗之訓。只是徐氏的語氣把握得很好,彷彿一個慈祥的母親,在給不懂事的孩子溫柔地講道理。

  霍長樂冷冷一笑,忽然開口:「二娘,聽您這樣說,那麼長樂也有幾句話想說。」

  場內的人安靜下來。

  「其一,大哥為了早日回鄉,所以並未走官道,差點在路上遇到了劫道。回來後,他首先去了祠堂上香。而我恰逢身體抱恙,他又不顧自己勞累的身體,日夜照顧我。這樣的人,能說是忘本忘祖麼?二娘的指責,似乎言過其實了。」

  「其二,我與大哥分別四年有餘,期間不知何故,大哥寄給我的書信,我一封都沒有收到過。兄妹二人,骨肉相離多年,其中的苦楚非常人能理解。大哥把我接到建康是為了更好地照顧我,有錯麼?」

  「其三,我的生母,也就是霍家的正室夫人,墓在建康。我身為女兒,卻從未踏足建康,從未拜祭過她,這樣是不是更為不孝?您說呢?」

  說到第三點,霍郯的手微微一動。

  徐氏似乎沒想到霍長樂敢這樣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好半天才強笑道:「長樂說笑了,二娘只是……」

  「夠了。」霍郯瞥了徐氏一眼,徐氏嘴巴微微一動,終於還是閉上了。

  霍郯沉沉地道:「我心意已決,無謂多言。」

  霍長樂忽略了霍凌的目光,心裡有些複雜。說是愧疚,倒也算不上,霍長樂本不是心胸廣闊的人。想起霍凌對她做過的事情,實在不足以讓她為此感到愧疚。只是有一點悲哀,又有一點慶幸。

  悲哀的是,古代女子的婚姻果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三句輕飄飄的客氣話、一紙虛幻的婚約,便決定了一個女子大半輩子的命運。慶幸的是,遇到霍瑜的是她,有了霍瑜相助,一切都水到渠成,這省了她許多麻煩。事到如今,她也慢慢想清楚了,霍郯之所以會那樣表現,不是因為他真的提早洞悉並十分同意這件事,而是權衡之下的選擇。霍家如今走向衰落,到了霍長樂這一輩人,只有霍瑜身上有振興霍家的希望。所以,霍郯必定是想到了這一點,再通過老油條一樣的演技,生生騙過了在場的人。

  這件婚事這樣決定了之後,席間終於又熱鬧了起來。霍長樂摸著鼓鼓的肚子,心裡暗道失策,方才喝茶太多,現在她十分地需要上廁所。她跟霍瑜耳語幾句後,便起身離席,打算速戰速決。

  沒想到,在外間走廊的拐彎角處,居然遇見了王鉞肅。他站在那裡,似乎一直在等她。

  霍長樂挑挑眉,面不改色地擦身而過。

  就在差不過走過他身邊時,王鉞肅忽然結結巴巴道:「阿,阿樂……」

  霍長樂無語地停下來,冷冷地開口:「王公子,你我似乎還未熟悉到這個地步吧。」

  「對不起,我……」王鉞肅似乎下定決心,上前一步,「我不會娶霍凌的,我想娶你。」

  霍長樂忍住扶額的衝動,她實在沒心思和不相干的人扯上關係,思及此,她微微挑起眉毛,盯著他的眼睛,道:「這些與我無關。你要娶的人是我妹妹,請王公子自重。」頓了頓,她聲音淡淡道:「何況,昨天晚上,我和大哥也在醉不歸。」

  王鉞肅微微一滯,眼睛裡帶著後悔,「阿樂……」

  「停,不要喊我名字。」話音剛落,霍長樂微微囧了一下,怎麼聽起來那麼像偶像劇女主角那些毫無威懾力的狗血對白?於是,她換了一種說法,「就此別過吧。」

  說完,她就蓮步輕移,留下王鉞肅一人在悲傷地風中凌亂。

  去完茅廁後,霍長樂慢慢走回宴會場地,王鉞肅早已不在原處。她心裡慢慢浮現一個疑惑:為何她聽了王鉞肅的名字,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是有什麼被她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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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霍郯單獨見了霍瑜和霍長樂。意外的是,霍郯並未就剛才的事為難他們,只是淡淡問了他們何時出發,以及歸期。最後叮囑他們在離開前先去拜祭列祖列宗,便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霍瑜把祭祀的日子定在了兩天後。兩天後一大早,霍瑜便與霍長樂乘搭馬車去城郊。他們霍家的牌位均供奉在城郊的苑山上的佛寺裡,單程路途也需要兩個時辰。霍長樂坐在馬車裡,儘管馬車加了軟墊,還她還是被山路顛簸得頭昏腦漲,連帶胃部也有些不適,看來這個身體還是太弱。她忽然好想念現代的汽車。忽然,她喉嚨一陣酸意,霍瑜忙示意停車。車子一停,霍長樂就跳下車,衝到樹林邊,扶著路邊的樹,吐了出來。

  吐完之後,她忽然聽見樹林後傳來了爭吵聲,聲音清脆,聽上去像是孩子的聲音。

  正確來說,那不是爭吵,而是單向的謾罵。

  她有些疑惑,想到這裡是官道,又離馬車很近,便向前走了幾步,看到這片小樹林的盡頭竟是一個懸崖。

  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瘦弱少年,推推搡搡,罵罵咧咧。

  最大的那個孩子惡意地笑道:「哈哈,容惜,扮狗叫啊!」

  「哈哈,還要扮豬叫!」

  他們圍著的孩子名喚容惜,是同村一名寡婦的兒子,他們孤兒寡母,貧困潦倒,相依為命。容惜自小就瘦得好像巴甘蔗,稍微高一點的孩子都能推倒他。因為是早產兒,反應也比同齡孩子遲鈍,因此總是被同村的孩子欺負。

  可是,不管他們怎麼挑釁,容惜依然默不作聲,手上緊緊地拽著一包藥,一雙烏黑如同子夜的大眼睛一瞬不轉地盯著他們。那不是乞求,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黑沉沉地漠然。

  被這種眼神注視,為首的惡霸孩子牛武居然有些不安。他們很快把眼光轉到了藥包上:「喲,這是給你娘買藥去了?」

  「買什麼藥呀,我娘說你娘也待不了多久了。」牛武不無惡毒地說。

  霍長樂在一邊聽著,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嘻嘻,你娘不是跟村北那個邋遢的獵戶走得挺近的嘛,幹嘛不叫他幫你娘買藥呀。」一個孩子忽然惡意地笑道。

  「哈,我娘說這就叫水性楊……」話未說完,已化為一聲慘叫。

  原來是容惜一頭沖上去,像頭小獸一樣狠狠咬住了牛俊的手。

  「痛!痛!痛!快給我拉開他!」幾個孩子仗著自己人多力氣大,硬是拉開了容惜和牛武。牛武臉都扭曲了,狠狠地推了容惜一下,不料用力過大,容惜一下子站不穩,後退了一步,卻不料一腳踏空,往後傾倒,眼看就要掉下萬丈懸崖!

  說那遲那時快,容惜只感覺到手腕處一陣猛烈的拉力,下墜的趨勢止住了。他吃驚地抬頭望去,只見拉住了她的,竟然是一個少女。

  她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此刻正趴在懸崖邊,左手緊緊扣著一塊岩石,右手用盡全力抓著他的手腕。

  霍長樂心驚膽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種高度摔下去,人不死也得殘廢。若她剛才沒有趕得上來救人,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她安撫地對著容惜笑了一下:「抓著我,別放手。」

  然而,以她這個身體來拉動一個小不了她多少歲的男孩,還是過於勉強。儘管她用盡吃奶的力氣,臉頰也憋得通紅,他們還是在緩緩下滑。

  她吃力地轉頭,冷喝道:「還愣著幹什麼,你們幾個過來拉我!」

  被那冷厲的目光一瞪,牛俊等人才如夢初醒,使勁把霍長樂和容惜往上拉。有一個機靈的已經衝到樹林外去報信了。

  不一會兒,霍瑜已經帶著人趕到。這時候,霍長樂已經拉了容惜上來,兩個人正坐在一旁喘氣。幾個孩子見大人來了,心知不妙,便一哄而散,撒腳丫子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