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沉默的少年

  霍瑜一個箭步衝到霍長樂面前。他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指著霍長樂,氣得指尖也在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霍長樂!你!你真是太胡鬧了!」

  這是霍瑜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她,霍長樂心中理虧,眼珠一轉,忽然嘶了一口氣。

  霍瑜一聽,也顧不上責罵她,連忙抓著霍長樂的手臂,著急地問:「撞到了哪裡?啊?哪裡疼?」

  「沒事。」霍長樂輕輕搖頭,其實也就是手掌有些擦傷,如果用一條人命來換這些擦傷,她認為很值。故意嘶聲,是為了轉移霍瑜注意力。

  趁著這個機會,她連忙認錯:「大哥,對不起。只是人命關天,我無法置之不理。」

  霍瑜瞪著她,似乎又生氣,又無奈,最終嘆了一口氣:「罷了,沒傷到就好。你從小就這樣,遇見什麼人都想幫一幫。」

  霍長樂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容惜身上,發現容惜蹲在懸崖邊,她走到他身邊,也蹲下來,順著他目光望去,看見了散落一地的藥材。

  容惜盯著崖底,身體一動,竟然想爬下懸崖撿藥。

  霍長樂連忙拉著他:「不能下去,太危險了。而且那些藥也不能要了。」

  容惜看向她,輕聲開口:「要撿,我娘要。」

  霍長樂剛才也聽出來了,容惜母親似乎是患了重病。她嘆了一口氣,心裡忽然一軟,脫口而出:「你帶我去看看你娘吧,我是大夫。」

  ***

  馬車跟隨容惜來到了一家破敗的茅屋前。因為是屋內是女眷,所以霍瑜等人留在屋外等候,霍長樂一人隨著容惜進去。

  霍長樂隨著容惜推門而進,只見破陋的屋內,只有一張床,一張木桌,一張木椅,再無其他傢俱。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看見容惜身後的霍長樂一干人等,不由氣若游絲道:「惜兒,這位是……」

  霍長樂上前一步,拱手道:「夫人,多有冒犯了。我與容惜認識,恰好會點醫術,今日來為你把脈看診。」

  女人躺著,艱難地翻了一下身,笑道:「原來是惜兒的朋友……不用叫我夫人,叫我容姨就好。咳咳。」從容惜的母親如今的眉眼,可以看出她年輕時也是一個美人,無奈連年操勞,艱辛的生活生生把美貌腐蝕了。

  霍長樂坐下來,搭手把脈,卻微微皺起了眉頭。她又探手翻了翻容姨眼皮,看了她的舌頭,眉頭皺得更深,問道:「平時有什麼癥結?」

  「就是經常頭暈,心悸,胸口悶。從前是幾日一次,最近是越來越多了,一日大約也有三四次。」容惜搶著答道。

  霍長樂抿唇。若她沒斷錯,這麼這位容姨患有心疾,再加上體虛心郁,積勞成疾,今日恐怕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她斟酌著言語:「容姨,您脈象很虛,但若是能細心調理,興許還能……」興許還能多活半年。只是後面這句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容姨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苦笑道:「娘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自己清楚……咳咳,我都是半截身體入土的人嘍,只是,以後,就苦了惜兒。」

  容惜默不作聲地站在床前。

  「娘子,謝謝你今日來看我。」容姨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聲音漸輕,「我原本還怕,會來不及見惜兒最後一面。這個傻孩子,還給我去縣城撿藥,只是啊,這藥是用不著了……沒想到最後還能帶一個這麼好看的娘子來給我看病。惜兒,你以後要乖乖的,一個人過不下去了,就去投靠村北的李大哥,他是個好人……那麼,娘也能安心走了。」說完,便手一鬆,眼睛也閉上了。最後一滴淚來不及流出,在眼縫處滲了出來。

  容惜沉默。

  從霍長樂這個角度,看不見容惜的表情,只看見他瘦小的雙肩不停顫抖著,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生老病死對霍長樂來說,早已見怪不怪,但看到容惜瘦弱的背影,心裡忽然軟了一塊。

  畢竟是這麼小的孩子啊。霍長樂走上一步,把容惜的頭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不一會兒,她的肩膀便濕了一片。但容惜還是悶聲不吭地流著眼淚,手指緊緊地拽著霍長樂的衣角,卻不碰到她的身體。

  「哭出來吧,會好受些。」霍長樂輕聲道。

  容惜的肩膀劇烈顫抖了幾下,雙臂忽然箍緊了霍長樂的腰,趴在她肩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種聲音,霍長樂形容不出來,那不像尋常的哭聲,而是一種絕望的,像是野獸嘶吼般的哭聲。

  霍家的僕人幫忙把容姨安葬在了山頭,立了墓碑。容惜堅持要在墓碑前守夜,儘管霍長樂感到無奈,但是因為他們耽擱的時間已經很久了,再晚便不能在天黑前進入苑山,所以他們一行人將要離去了。

  霍長樂站在容惜身旁,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容惜抽噎著,淚眼朦朧地看向她。

  「你娘親走得很安詳,因為她知道你會很乖很懂事。雖然她離開了你,但她依然會在天上看著你,保護你。」霍長樂頓了一頓,輕輕一嘆,微微揚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所以,擦乾眼淚吧,別讓你娘親擔心。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秀美的少女紅唇彎起,笑得是如此舒展美麗。

  容惜感到自己心裡一動,似乎有什麼細微的地方改變了,發出了輕微的聲音——像是枝葉破土而出的聲音,像是蝴蝶振翅的聲音,輕微得連當事人都沒有發覺。只是,這改變確實已經存在了。

  多年後,容惜才發現自己對霍長樂的沉迷,或許就是從這個笑容開始的。

  ******

  等到馬車進入到了佛寺,已經接近傍晚時分。霍瑜一行人在見過住持之後,留下用飯。等到進香完畢,已經接近申時。霍瑜便並打算在此歇息一晚。

  佛門清淨地,再加上又在山裡。即使未到子夜時分,這裡也已經十分安靜。皓雪早已呼呼大睡,霍長樂卻睡不著,今天發生了許多事,她心裡有點亂,又有些後悔把那麼小的孩子丟在那裡,便打算出去逛一逛,散散心。

  這個時候,佛寺的庭院裡一個人都沒有,卻相當安全。霍長樂順著長廊一直走,忽然聽見了微弱的流水聲。她疑惑地順著流水聲而去,拐入了一道石門,居然看見了一片小樹林……而樹林邊,有一條河流。

  有一秒鐘,她以為她走出了佛寺,但四週一看,圍牆還在延續,這片樹林應該是囊括在了寺廟內的。而封閉的寺院中竟然會有流動的河流……霍長樂略微一想,便知道這大概是從山上引水入寺廟,因此才有了這樣一條活水。她眯了眯眼,忽然看見河的對岸有一堆火。

  準確來說,是有一隻烤雞串在火堆上,但火堆四周卻沒人。

  霍長樂慢慢走過去,有些納悶又有些好笑:難道是哪個小和尚在偷偷烤雞吃,聽見有人過來了就跑了?還是躲起來了?

  她頗為自得地繞著火堆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便摸摸鼻子,打算回去了。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到自己身後有人,連忙轉頭一看。

  來者一襲深藍色的短袖胡服,自然下垂的右手握著一把鋒利的長劍,發如鴉羽,膚白如脂,挺鼻薄唇,雙眼猶如千年寒潭,深不見底。

  俊美如謫仙,卻又冷厲如鬼魅。

  跳躍的火光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他完美的輪廓,看見霍長樂,他眼裡略微有些詫異,淡淡說道:「是你。」同時收回了長劍。

  沒想到那麼快又見面了。

  感覺不到他身上有敵意,霍長樂淡淡一笑:「又見面了。」說得好像昨日他們才見過面。

  男子瞥了她一眼,席地坐了下來,眯起眼睛看著火堆上方的燒雞。霍長樂也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四處環顧,最後把目光放到了男子身上。

  美人如斯,如果他的目光不是盯著一隻流油的燒雞的話,那麼這個畫面也就會更完美一些了。

  霍長樂隨手撿起一片竹葉,不由疑惑地心想:原來這男子竟是住在寺廟裡的嗎?還是說這只是他的一個容身之所?

  「你很餓?」男子忽然瞥了她一眼。

  「嗯?」霍長樂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怎麼突然說這個?這是什麼話題走向?順著他的目光,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頓時想找一塊豆腐撞死——自己剛才想事情想得太過入神,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開始啃起了剛才的竹葉。

  她呸地吐掉了竹葉,尷尬地轉開目光,倏地對上男子深不見底的眸子。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對方眼底的一絲揶揄。

  也許,他並不是那麼的難以接近。

  「對了,你的傷口沒大礙了吧?」霍長樂為了掩飾尷尬,轉移話題道。

  本以為他不會回答,沒想到男子也淡淡道:「無礙,承蒙關心。」

  霍長樂哦了一聲,便無話了。

  兩人坐在火堆前,默默無語。男子既不說話,也不開口趕人。忽然,燒雞熟了,他拔出匕首,輕輕一挑,把燒雞切開。

  一陣香味在空氣中蔓延。男子用匕首遞了一塊雞肉給她,便用手絹輕輕擦掉匕首的油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