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借問醉香處

  霍長樂微微喘息一聲,蘇桓看她差不多了,便伸手扶起她。

  儘管形容狼狽,髮絲被溪水和汗液黏在了臉頰旁,衣衫濕透,但是霍長樂仍是真心實意地道了一句:「謝謝你。」

  她聲音虛弱,卻異常堅定而冷靜。霍長樂一向想得很開,因此並不為剛才的事而感到羞恥尷尬,只覺得藥效過了,當真是好。只是,關於如何處置那晏晴,可要好好斟酌。

  「不必道謝。」蘇桓一向話少,也沒有問今晚事情的緣由。他目光在她眼睛處停留一會兒,又淡淡道:「夜晚溪水寒涼,若是無事便不要多待於此。我送你回去罷。」

  他能說這麼多話,當真是少見。霍長樂也便順從地點點頭,「麻煩你了。」

  蘇桓微微偏頭,並未多言,只是攔腰抱起了霍長樂。烏黑的發絲從肩部滑落,琉璃般的眼珠在月光下更為剔透,本就凝白的皮膚在月光下也更顯透明,鬼魅的煞氣竟也被溫柔的月色滌蕩一空。

  蘇桓把披風蓋到霍長樂頭上,帶著她一躍而去。

  兩人距離一下子拉近,霍長樂心臟微微一動,卻也沒有扭捏,以她現在的狀況,若要逞能自己回去,恐怕只能用爬的方式。

  目光一轉,卻看見了蘇桓的衣襟竟然破了,霍長樂好奇道:「蘇桓,你的衣服怎麼破了也不補補?」

  風聲裡,蘇桓聲音平平地陳述道:「這是方才你扯破的。」

  「這……」霍長樂目瞪口呆,一絲熱氣後知後覺地爬上臉頰。

  也許是感到十分好笑,蘇桓的薄唇微微揚了揚,襯得他的容顏更為瑩瑩動人,猶若謫仙。

  一路無話。

  直到回到霍府,霍長樂才感到不妙:自己已經離開了很長時間,而且由始至終都沒有出去用膳。霍瑜和容惜可能已經來過了,並且發現自己不在房內。

  眼下這個狀況,也不能讓蘇桓久留。在把她放在床榻上後,蘇桓回頭瞥了她一眼,便踏著月色如風般離去。

  方才浸了那麼久冷水,又吹了夜風,這個身體的體質又如此孱弱,眼下蘇桓走了,四周安靜下來,那一絲一絲的疼痛開始在太陽穴邊蔓延。

  房間裡漆黑一片,門打開著,應該是有人來過了,看不見她便又離開了。他們大概並不會猜到她會不經過霍府大門便回到房間。

  霍長樂很想躺躺休息,只是現在應該先讓霍瑜知道自己回來了,免得他擔心。

  就這樣,她扶著走廊欄杆,慢慢踱步到正廳,遠遠看去,只見正廳燈火通明。還未走近,便聽見霍瑜氣急敗壞的聲音:「找不到?怎麼可能?玉石甸那附近找了沒有?」

  「找過了,可是不見娘子蹤影。」

  「再派多些人去找,今日沿路回來的街道也必須找。」

  霍長樂一陣心悸,她忍著頭痛,走到了大廳門口,扯出了一個安撫的笑,道:「大哥……我在這裡。」

  「樂樂!」

  「阿姐!」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霍長樂眼前開始出現重影。藥物的刺激,外加冷水的浸泡,終於讓這具身體負荷不住,軟軟癱倒。

  眼睛閉上之前,霍長樂卻閃過一個風水不及牛頭的想法:這次,玉簪又忘記還給蘇桓了。

  ******

  朦朦朧朧中,霍長樂似乎感到了又有什麼冰涼的液體落在自己臉上。

  滴答,滴答。

  她微微張開眼瞼,光線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眼睛,刺目得她眼睛微微一酸。

  「……阿姐?你醒了?」趴在床邊的容惜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另一隻手驀地抬起,掩飾般地擦了擦眼淚。

  「水……我要喝水……」

  「嗯嗯,我馬上給你拿來。」容惜說完,便有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托著一個茶杯,舉到了霍長樂嘴邊。

  霍長樂微微一愕,抬眼一眼,只見霍瑜蹙著眉,擔憂地看著她。

  容惜把水接過來,把霍長樂扶起來,就著她的嘴巴把水餵下去。

  喝了水,霍長樂才覺得喉嚨舒服了些。

  身體彷彿重病一場,虛軟無力,但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大礙。轉頭,看見容惜微紅的眼圈,忽然有些好笑:「阿容。」

  「是,阿姐?」

  「你的眼圈真紅。」

  「……」

  「別擔心,我沒事。」霍長樂安撫地摸了摸容惜的頭,然後轉頭看向霍瑜,道:「大哥,我有事要跟你說。」

  「好。」霍瑜似乎早就猜到她要這樣說,凝重地蹙眉,對容惜道:「阿容,你先出去。」

  容惜點點頭,只是眼神不免一黯,轉頭瞥了霍長樂一眼,就像耷拉著頭的小狗。

  霍長樂按住了容惜的肩膀,對霍瑜道:「無礙,讓阿容聽聽也無妨。」

  容惜是她選定了來培養的人,她的許多事,容惜都有知道的權力。她當然不會為了今日這等小事而讓兩人心生嫌隙。再者,讓容惜聽一聽今日的事,能讓他通過一個小小的後院看見複雜的人心,未嘗不是一種催熟的教育。

  接下來,她便簡略地把今日發生的事告訴了霍瑜。霍長樂是典型的理科生,文筆平平,整件情節曲折的事,被她以最簡練的方式陳述出來。

  只是,其中細節,她都沒有細說,一是為了避嫌,而是因為尷尬。

  比方催情藥,她便用「某類刺激性的藥物」代替。又比方說蘇桓,她又以「機緣巧合結識的江湖朋友帶來解藥」這樣的方式一筆帶過。

  只是,聽完這些後,已經足夠霍瑜和容惜驚心。

  霍瑜沉默地聽完,幾乎不能壓抑怒火:「樂樂,都是大哥不好……那幾名侍妾,我本想著朝中大臣的美意不好推脫,因此便沒有拒絕。但我由始至終也只是把她們閒置於院子裡。但既然她們傷害到了你,我明日就去把她們遣散,至於晏晴……」

  「大哥,我很贊成你的想法,這些侍妾來歷不明,並不是我們知根知底的人,不能完全託付信任,尤其是你地位今非昔比,對於枕邊人的選擇需要更加謹慎,否則必為女禍。這樣看來,遣散她們是最好的。」霍長樂披著衣服,慢慢道。她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語氣淡然,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不過,大哥,在這之前,我想先見見一個人。」

  「誰?」

  「晏晴。」

  ******

  晏晴忐忑不安地背著包袱,站在偏廳中央。

  今日是連同她一起的幾個侍妾被遣送出府的日子。她們每一個人都收到了一筆銀錢,足夠回鄉安身。

  那日,她弄錯對像後,驚慌之下就逃之夭夭,後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在那燉品裡下了藥,頓時驚慌起來,跑出後院,打算若無其事地打聽兩句。沒想到,事態的發展遠遠超出她的預料——霍長樂不見了。

  霍府頓時大亂,每一個人都動了起來,四處尋找失蹤的娘子。雖然事發突然,但毫無疑問,別的下人只是驚訝和緊張,而晏晴本人卻已經嚇得不輕。

  若是霍長樂因為她的緣故出了什麼意外,那麼,那位愛妹心切的霍侍郎……不知道會怎麼對待她。晏晴想逃,只是在霍瑜眼皮底下,能逃到那兒去?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能庇護她的容身之所。再者,一逃,那便更加坐實了罪名。

  那晚,她一直在房間內忐忑不安地來回走動,府內外的喧囂聲一直沒停。直到接近午夜時分,霍長樂終於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那之後的事,她便不甚清楚了。聽說霍長樂身子骨弱,因為著涼還高燒了幾天。只是醒來後,卻傳出了霍瑜要遣散後院的消息。

  闖下了大禍,卻沒有被懲處,甚至能獲得自由身,這已經比晏晴想像的要好得多。只是,在出發的那日清晨,卻不知為何,只有她被留了下來。

  她以為懸在頭上的那把尖刀已經取走,然而此刻才意識到,或許尖刀此時才落下來。

  日光轉移,灑落在木地板上,逐漸爬上了遠處的紫藤木椅腳。

  室內一片安靜。

  晏晴把目光轉向椅子上的少女。

  今日的霍長樂已經沒有穿男裝,換回了屬於她的裙裾。寬大的衣袖繡著繁複的紫色蘭花,束起的腰肢不盈一握。少女皮膚是久不見日光的蒼白,容顏絕麗清雅,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看見她進來,霍長樂禮貌地朝她頷首,那雙眼睛卻無比淡定冷靜,明察秋毫。

  「你不必緊張。我留你下來,不過是想問幾句話。」霍長樂淡淡開口,打破了一室寂靜,「先坐下來吧。」

  晏晴低聲應道:「是。」

  霍長樂低咳了一聲,直截了當地道:「我想知道,你那藥是從哪裡來的?」

  晏晴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問道:「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霍長樂淡淡道:「你下藥的行為雖然可恥,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不過,那藥物裡,也加了一味藥,保護吃藥的人精氣,讓他的身體不至於因劇烈的藥性而垮掉。這味藥能證明你並未包藏禍心。這便是我說服大哥放走你的原因。」說完一段話,霍長樂頓了頓,又道:「我想知道,那味藥是你自己配的,還是在外面找人配的?」

  實際上,關於藥的這點不同,並不是霍長樂發現的,而是那日詢問蘇桓所得。這合歡散雖然性烈,但對普通人的身體不會造成損傷,這是因為裡面混入了一味特殊的藥物。霍長樂的反應如此激烈,跟她本身體質有很大關係。這也是晏晴始料不及的,因為這合歡散一開始針對的便是霍瑜。

  只是,蘇桓卻不能判斷出那特殊的藥是什麼,因為它應該是被某種香料浸過了。

  霍長樂屬於那種表情淡淡,心裡面已經迅速部署好接下來的行動的人。她猜想配藥的人應該有很不錯的藥物學功底,因為就連來自現代的她,也不能分辨出那藥物是什麼,只能大概估計成分是什麼。

  既然知道了晏晴並沒有加害霍瑜的心,自己又沒有什麼身體損傷性的大礙,霍長樂便就此作罷。卻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醫館,動了惜才的心。

  因此,她便打定主意。若配藥人是晏晴,她會依照原計畫讓她離開。若配藥人是其他人,她會想辦法把他挖到自己的醫館中去。

  另一邊廂,晏晴聽完,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才猶豫著道:「我從前便認識一個同鄉,他在一家胭脂鋪當夥計。這藥不是賣的,似乎是掌櫃自家調配,供給自家用的,我只是拜託他偷偷幫我捎點,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藥……」

  配藥人是掌櫃?

  那便難辦了。霍長樂有些失望,若要把一個別家胭脂鋪的堂堂掌櫃挖到自己藥店當個配藥夥計,那也太屈才了。這事恐怕是泡湯了。

  不過,倒也不妨去拜會一下。

  「那家胭脂鋪叫什麼?」

  「叫……我想想……叫檀香堂。」

  檀香堂?那不就是她醫館旁邊那胭脂鋪?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