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喜歡不喜歡

  霍瑜也知道要留些空間給她思考,便轉身告辭。

  等門掩上後,霍長樂一直揚起的嘴角微微一頓,眼底瀰漫著迷茫。

  眼看思緒紛亂,她決定從思考問題的一般步驟開始理清思緒。

  一般而言,人要思考什麼事的可行性,都會遵循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問「可不可以」,這個強調的是客觀可行性。第二步,是問「願不願意」,這個強調的是人的主觀意志。

  若是把這兩個步驟細化,具體到眼下的難題上,便可以化為兩個問題:

  其一,到底可不可以、合不合適嫁給他?

  其二,撫心自問,自己願不願意嫁給他?

  先說第一個問題,其實答案已經一目瞭然。關於陳郡謝氏,方才霍瑜說的話,已經是說得很輕描淡寫。實際上,與陳郡謝氏結親所能得到的利益,遠遠比他口中所說的多。

  作為魏晉時期最為鼎盛的士族之一,陳郡謝氏是東晉一顆閃光奪目的的明珠,延續數百年,依舊輝煌不倒。就連他們翻飛的衣袂,都散發著尊榮的光芒。與陳郡謝氏結親,將真正完全提攜起她整個家族,可謂是光耀門楣。而有了謝氏在背後,無論霍瑜以後選的是哪一條路,是繼續當官還是離開朝野,都不會有太大的波折和阻礙。

  但是相對而言,她的一生,便要與陳郡謝氏牢牢綁在一起。除非謝若璋脫離謝家,否則,這一生,她都會與謝氏牽扯不清。換言之,陳郡謝氏是一個繭,擁有了它,她未來的路將會安定平坦,只是也在同時作繭自縛——因為一旦與陳郡謝氏結親,她想要過上從前想過的雲遊四方的平淡日子,會難上許多。只是,最起碼謝若璋不入朝為官,不為官場束縛,受到的牽絆也不會那麼大。

  其實上面說了這麼多,都不過是世俗的人的看法。但是沒有人能夠完全脫離世俗人群而活,霍長樂之所以會先考慮這個問題,無非是因為先有了客觀的物質條件,才能談後續。

  而在這個層面上,謝若璋不僅能夠用「合適嫁」來形容,更能以「高攀了」形容。

  但是,一切的一切,歸根結底,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是怎麼想的。婚姻就好比腳穿鞋,人家看到的是鞋子,自己感受到的是腳。哪怕那雙鞋子看上去多麼光鮮亮麗,如果刮腳,也是沒用的。

  霍長樂在冷靜地問自己:你是否願意嫁給謝若璋?

  這個問題,便牽扯到了那個悠然含笑的男子。

  薈薈眾生之中,謝若璋無疑就是一塊極為奪目的美玉。

  先論容貌,他長有她最喜歡的那種長相,並非驚豔絕倫,而是俊美中帶有幾分英氣和涼薄,不至於太過濃烈妖豔,也不會冷得讓人心驚膽顫。一顰一笑都如同行雲流水般漫不經心,但眼角眉梢都含笑溫柔,風華內斂,絕代世無雙。

  人與人相交,一開始往往是皮相的吸引。只是外表終會老去,兩個人要能長久相處,還得看相性。也正是因為相處久了,她才發現,那雙悠然含笑的眼睛裡,潛藏著多少深邃,最是讓人猜不透。他微笑的樣子,他沉吟的樣子,他凝視著她專注的目光,他低沉悅耳的聲音,他大笑的樣子……每一樣,都在她心裡烙下痕跡。

  猶記得第一次見面,他眉梢眼角都潛藏著笑意,漫不經心卻清雅溫柔。看似不修邊幅,卻氣質斐然,眉目間自是一派風流高貴。

  到了後來,兩人相識相知,她逐漸看到更多的他。生性浪蕩不羈,悠然於世俗之外,每每與他對話,看他行事,都讓霍長樂會心一笑,心生欣賞。

  真正觸動了內心,是從她為寧騫驗屍之時開始的。他目睹了全過程,卻依舊不以為意,反倒笑著安慰她,替她說話。她來東晉之後,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這種超出時代的洗練豁達和深遠目光。那瞬間,心中受到的震動和心有靈犀的感覺,至今依然未忘記。

  而大大地受到了震撼,不得不正視這個男子,是在懸崖下掛著的時候開始的。在懸崖邊,他把她從死亡邊界上撈了上來。在峭壁之上相依偎的那三日,彷彿隔絕了外界與時光,唯剩二人在小小的世界中。在那種最考驗人性的關頭,他依然沒有丟下她,用受傷的手臂負起兩個人的重量。

  甚至於,到了最後,他割傷手臂,讓她喝下自己的血保命。

  她看向自己的手臂,略顯蒼白的皮膚下,是青色的血管,膚色潔白如玉。但是這樣的景象,在他的手臂上再不可尋,今後每次掀開他的袖子,看見的都會是蜿蜒如蜈蚣的疤痕。

  猶記得乾渴至瀕死之際,喉嚨湧入血水,她微微睜眼,依然清晰記得他那時候的眼神——那不是什麼無怨無悔的深情,也不是什麼痛徹心扉的憐惜,而是一種深邃從容的目光,無悲無喜,漫不經心,恬淡溫柔。

  在那種情境下,這種眼神荒謬得就好像他已經估算好了每日的放血量,連死亡也胸有成竹一般的穩固從容。

  她想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一刻的感受。並非淚水連連的感動,並非怒其不爭的惱怒,只是一種激烈而複雜的心悸,怦咚怦咚地撞擊著她的心,讓冷靜全然崩潰。當複雜而強烈的感情噴薄而出的時候,她便吻了他。

  只是後來事情過去,那好不容易的進展便又停止了。霍長樂難得的失控因子,也悄悄地藏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再也叫不出來。

  霍長樂微微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茶色的茶水。

  茶水在風的吹拂下,漾起漣漪。暗色的茶葉微微轉了轉,又沉沉落在瓷杯底,只剩上頭微微隨水流轉動。

  霍長樂微微嘆息一聲,慢慢揚起唇角——她或許已經理清自己的思緒了。

  問自己喜不喜歡他?

  謝若璋這樣的男子,只要是與他相處久了的女子,怎麼可能不被吸引,怎麼可能……不喜歡他?

  她也無非是一個尋常女子罷了。尤其是在彼此一同經歷過生死的考驗之後,這份悸動也顯得更為深刻。

  想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帶著幾分無奈和認命地說:沒錯,我是喜歡謝若璋。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她不是忘記了塵法大師說過的「三劫之後便可歸去」一說,也知道自己也許有機會回到現代,本不應在這個時代留下太多牽絆和烙印。只是,情若能自控,便不能謂之曰情。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一個人,是完全沒有辦法的事。不察覺還能保持平常心,一旦察覺,便是淪陷的開始。

  儘管先前每一步的考慮都帶有些微的功利性,也不是沒有為他背後的勢力心動,只是歸根結底,在整件事中,心中對他的喜愛之情所佔據的位置已經大得不可忽略。

  忽而想起,其實,謝若璋不是她來到這個朝代後第一個動心的男子。若要論動心,第一個當屬蘇桓,翩若驚鴻的相遇,宿命般的吸引力,短暫的相伴,最終分道揚鑣。與之相比,謝若璋充其量只能算是心生欣賞,繼而逐漸升溫的相知相惜。

  想深一層,蘇桓是最先讓她心動的人,甚至於只差一點便不再只是萍水相逢的驚豔心動,而能真正走進她的心。如果彼此相識時間再長一些,或許霍長樂不會割捨得如此果斷。如果他最先帶來的不是災禍,或許霍長樂不會決絕至此。

  只是,沒有如果。人心之大之複雜,讓人難以預計。眼下,已經有另一人追趕了上來。心中的天秤指針不知不覺便偏了。

  如果現在有兩個選擇擺在跟前,讓她重新選擇:一是跟隨蘇桓離開,過上跌宕驚險的生活,二是嫁給謝若璋,在原地停留,不需要離開自己的生活圈子。她依然會為了更平坦的未來而選擇後者。因為她更相信細水長流。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對謝若璋的這種喜愛,在眼下這個時刻,只能算是由好感觸發的心動,卻還沒有到達能讓她願意嫁給他的地步。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這份喜歡會走向什麼結局。到底最終會如同對蘇桓一樣,被她親手掐滅;又或是無疾而終,化為友情;又或是最終開花結果,沉澱成愛,這一切,眼下都不得而知。

  但是在一切都沒有確定之前,她不願錯過這個驚才絕豔的男子。

  更甚者……她想抓住他。

  而想了這麼多,她也必須考慮一點——她完全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只是,喜歡了便是喜歡了,沒什麼可後悔的,也沒什麼好緊張徬徨的。在確定自己的心意之前,她或許會苦惱迷茫。但一旦想通了,便會比誰都安然果敢。

  是的,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即可。

  

  ********

  

  理清了自己的心緒之後,倒是平靜了不少。此後半月,謝家那邊都沒有任何音訊。霍長樂便猜測,大概還是霍瑜想多了。

  沒想到,半月之後,霍瑜的推測終於靈驗了——謝家上門提親了。

  鑑於是女眷,又是提親的主角,霍長樂沒有去見說親的人。只是等那人一走,她對著霍瑜道:「讓我見見謝若璋。」

  

  見面的地點是霍府的中庭。

  此時已經是初夏季節,院中鮮花盛放,清香沁人。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明媚。

  謝若璋已經一早站在了迴廊下等她。聽見了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霍長樂的目光從他的薄唇,一直滑上了他的鼻子,他狹長極美的眼睛,心裡微微一嘆。

  在他開口之前,霍長樂便說道:「其實,今天叫你出來,是因為……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娘子但說無妨。」

  「提親一事,是你的意思麼?」

  見她談論起自己的親事,也是這般語氣淡然冷靜,不見一絲羞澀,謝若璋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斂去訝色,道:「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如果不是你的意思,而是他人的旨意,恕我不能答應。如果是你的意思……我便要問你第二個問題。」霍長樂定定地看著他。

  謝若璋微微怔愣了一會兒,才微笑道:「娘子,如果沒有我的同意,謝氏是不會直接上門提親的。」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提親是他的意思。

  儘管說的話題是關乎於兩人以後能否結為夫妻,但是謝若璋的態度依然很自然,不見一絲扭捏尷尬。

  霍長樂聽到這裡,眉目間都帶上了幾分釋然,但是片刻又緊張起來。然後,她吸了一口氣,道:「我的第二個問題便是……我喜歡你,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