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緊扣的十指

  一年後。

  深秋。

  告別了盛夏的酷暑,初秋的悶熱,深秋的天氣變得乾爽涼快起來。草木枯榮,池塘中的蓮花也枯萎敗壞,漣漪再也搖曳不動它。

  抬頭上望,明淨的天空湛藍得毫無陰霾,陽光金燦燦的,用秋高氣爽四個字形容真是恰好不過。

  建康,霍府。

  傍晚。

  儘管還未至冬日,但是太陽西下之後,氣溫還是很冷的。迴廊處,皓雪搓搓手,蹬蹬蹬地跺了跺腳,然後快步地走向一個小院。人還未跑到房門前,便雀躍地高聲道:「娘子,娘子!」

  房門應聲打開,皓雪一下子剎不住腳步,便撞在了門前的人身上。因為那人身量高,皓雪恰好撞入了她懷裡,便沒有摔倒。

  頭頂上傳來了一個無奈的聲音:「皓雪,怎麼總是這麼冒失?」

  皓雪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素淨絕麗的面容。膚若凝脂,瓊鼻朱唇。烏黑的眼珠瀲灩著淡淡的笑意,嘴角微揚。與前些年的單薄相比,眼前少女的身子已經逐漸成長出了女性的曲線,散發出女子獨有的韻味。

  不是霍長樂又是誰。

  皓雪怔怔地看著霍長樂,心中暗暗讚道:娘子真是越來越好看了。及笄之後,娘子的容貌與之前久病不癒、纏綿床榻的蒼白相比,變得一天比一天舒展、明朗。就好似以往幾年被禁錮住的風姿,在幾年間快速生長,展露出來。也難怪建康有不少公子哥兒為她神魂顛倒,登門提親。

  兀自欣賞了一會兒,皓雪很快便看見了霍長樂揶揄的神色,連忙回過神來,笑嘻嘻道:「皓雪也不想冒失,只是替娘子急呀。娘子,謝公子已經來到了,眼下在正廳候著呢。」

  霍長樂微微一挑眉,唇角卻不受控制地揚了起來,拍拍皓雪肩膀道:「好,我知道了。」

  皓雪露出了一個八卦兮兮的曖昧笑容:「娘子不要讓謝公子等久了喲。」

  「……」

  這一年來,隨著她與謝若璋見面的次數徒然增多,兩人的關係在府內已經變成了公開的秘密,或者說兩人已經是公認的一對。一開始,下人們即使八卦,但還沒那麼猖狂,看到他們都只是像以往一樣恭敬地低頭。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府內開始出現了各種八卦,八卦的主角自然是她與謝若璋。八卦的內容麼,自然是各種讓人浮想聯翩的激情內容……

  這股八卦之風的源頭,是在夏天的時候。那日,她與謝若璋一同遊船,玩到很晚才回府。無奈夏日蚊子多,脖頸被叮了好幾個包,當晚沒有發現,結果第二天醒來,才看到一小片皮膚都紅了。前一天玩得很累,一大早肚子便餓了,霍長樂便睡眼惺忪地踏出房間。這一幕恰好被一個廚娘看見了。廚娘頓時露出了驚呆的表情,半晌又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

  第二天,府內便傳出了「長樂娘子脖子上有疑似吻痕」這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傳言……

  然後,每一個看到霍長樂的下人,開始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曖昧眼神,看著她和謝若璋的眼神都彷彿寫著「我都懂」,眼底似乎有八卦的火焰在燃燒……

  霍長樂本想找霍瑜訴苦,但是霍瑜聽完這件事之後,竟然臉色複雜地看著她,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拍拍她肩膀,道:「樂樂,你們還未成親,這種事要節制。」

  「……」霍長樂終於明白,包括霍瑜在內,府內的人大概真的誤會什麼了。

  水洗都不清了。

  她與謝若璋本來只是嘗試著在一起,可是眼下這麼一弄,兩人的關係反而成了鐵板上釘著的了。霍長樂雖不理流言,但每每聽到隻言片語都會覺得哭笑不得。她還曾把這些傳言當做笑話分享給謝若璋聽。

  一邊回想,一邊踏著霞光快步來到正廳,霍長樂一眼便瞧見了霍瑜與一名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一起說著什麼。

  看見她正往這邊來,霍瑜微微一愣,便道:「樂樂來了。」那長身玉立的男子聞言,緩緩轉過身子來,漆黑的眸子悠然含笑。

  霍長樂微微一頓,便加快腳步,很自然地站到了謝若璋身邊。

  「大哥,那我們這就出發啦。」

  「嗯。去吧,注意安全。」霍瑜看向眼前一對璧人,眼神頗為欣慰和感慨,就彷彿一個老媽子看著即將嫁出去的女兒。

  霍長樂嘴角微微一抽,「大哥。」

  「嗯?」

  「你的眼神很幽怨。」

  「……」

  謝若璋忍笑道:「遠之,那麼我們這便告辭了。」

  霍瑜點頭。

  謝若璋與霍長樂兩人並肩而去。剛剛要拐出院子的時候,便聽見身後傳來霍瑜的聲音:「別太晚回來啊。」

  霍長樂腳一滑,扶額無奈道:「我發現大哥這一年來,變得越來越像護雛的母雞了。」

  謝若璋忍俊不禁道:「娘子這樣說,遠之會傷心的罷。」

  「那該說他像什麼?」

  霍長樂抬頭,瞥見他揶揄的神色,又覺得自己的比喻有些好笑。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頓時溫馨起來,俱是無言勝有言。

  

  天色漸晚。街道兩旁開始點起了燈,暖色昏黃的燈籠映照在木雕柱子、青瓦白牆上。

  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笑鬧聲、喝彩聲不絕於耳。行走的影子被燈光拉長,在牆壁上逶迤而過。

  馬車嗒嗒地經過青石大街,駛向秦淮兩岸。到了岸邊,謝若璋把霍長樂扶下了馬車,只是寬大的袖子掩藏之下,握著她的手卻沒有再鬆開。

  霍長樂微微一愣,隨即忍不住揚了揚嘴角,動了動手的姿勢,把兩人本是鬆鬆交握的手變為十指緊扣。

  牽手這個動作在現代的情侶看來不過是最常見不過的動作。只是眼下是東晉,民風雖說相對其它朝代開放,但是也少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在眾目睽睽下十指緊扣,更何況是名義上還未成婚的男女。幸好有寬大的袖子擋住,沒有人留意到兩人的手竟是緊緊牽著的。

  她倒也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在沒人的時候拉著他的手。只是一開始只敢在沒人的地方拉著,後來變成了在外面也忍不住牽在一起。

  謝若璋看了她一眼,眼底瀲灩著若有似無的悠然笑意。他的容姿本就極為出色,眼下夜幕降臨,在淮水邊匆忙而過的薈薈眾生之中,他修長挺拔的身材顯得更為鶴立雞群,燈火柔化了他的五官,愈發顯得眼珠烏黑,風流斐然。

  這麼淡淡的一個笑容,便引得兩旁年輕的娘子忍不住瞄向他,隨即,又把略有些豔羨和複雜的眼光看向霍長樂。

  儘管不喜炫耀,但是此情此景,霍長樂也不由生出了幾分驕傲的情緒,又因為站在他身邊的人,眼下是自己,心中的愉悅怎麼也掩飾不住。

  剛下馬車不久,便聽見了前面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若璋兄,這麼巧,真是何處不相逢呀。」

  抬眼望去,那是幾名年輕男子。其中可以看到,這群人之中為首的一位男子年約二十五六歲,黑髮高束,如玉的臉龐掛著驚訝的表情,半晌又化為一個淡淡的笑。一笑之下,煞是風儀古雅。看這穿著打扮,大約也是文士。

  他的身邊不僅站著四五名廣袖飄飄的美少年,還站著一位與霍長樂年齡相仿的娘子,頭戴冪籬,但是眼睛卻靈動地轉來轉去,似乎很是活潑可愛。

  謝若璋微微一笑,道:「韞之兄,當真是許久不見了,可別來無恙?」

  「托福托福。」那人樂道,然後一一向他身後的人和謝若璋互通姓名。

  當得知了眼前人便是謝若璋之後,那幾名少年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幾分豔羨和欽慕的神情,只是卻沒有之前那些文士那麼狂熱,依舊儀態翩翩,想必是平日見慣大場面的人。

  這邊,霍長樂也不動聲色地聽著,心中暗道:為首的那王韞之風姿不凡,身後的少年雖然青澀,但也不失穩重。而這群人既是姓王的,又是住在健康的,又與謝若璋熟絡……大概,此「王」,乃是琅琊王氏的王。

  王韞之道:「聽說今晚淮河邊有河燈詩會,在下便偕同幾位表親一同來乘花船。」然後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看了看身旁的娘子,道:「若璋兄,差點忘了說,這位是小妹桑蘭。桑蘭與若璋兄上一回見面,已經是七八年前了罷。現在再看,約莫是認不出來了。」

  「哦?原來娘子已經長這麼大了。方才確實沒認出來。」謝若璋挑挑眉,笑道。

  那王桑蘭在謝若璋含笑的眼神下,似乎是不勝嬌羞地低下了頭。

  王韞之一早便留意到謝若璋身邊的霍長樂,不由好奇道:「這位娘子是……」

  王桑蘭也悄悄抬頭,打量著霍長樂。

  霍長樂見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來,又想起自己的手還和謝若璋牽在一起,頓時想偷偷鬆開。沒想到謝若璋居然沒讓她鬆開,反倒是緊了緊,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手。

  他含笑道:「這位是霍侍郎的幼妹,霍三娘霍長樂。」

  霍長樂隔著冪籬,覺得那些火辣辣的視線也被隔絕了不少,遂點頭禮貌道:「幸會。」

  幾人寒暄一番。

  王韞之道:「我們正要登上花船,兩位可要一起來?」

  「韞之兄的美意心領了。只是在下還有要事,只待下回有機會,在下一定赴約。」儘管如此,他的神態不見抱歉,很是悠然自在。

  「那真是可惜了。」王韞之嘆道,向謝若璋告辭,便帶著幾個表親、還有一再回頭的王桑蘭登上了一艘華美的花船。

  目送他們遠去,謝若璋方把霍長樂引上了另外一艘小木船。這艘船不似之前遊湖的船那麼大,只是輕輕巧巧的,恰好只能容納兩人。

  水波蕩漾,坐在微微晃動的船上,一直渡至淮水中央,順著水波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