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一剎目流連

  霍長樂驚愕地頓住腳步,轉頭在那張滿佈歲月風霜的臉上辨認了許久,才終於記起眼前這個人是誰。

  這個老漢,不正是當年謝府的管事麼!當年去謝琰府上,她還見過他幾次。只是,他姓甚名誰,霍長樂已經不記得了。

  那老漢恭敬地朝著霍長樂道:「夫人,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老朽?老朽姓何名忠,曾經在謝府當過管事。」

  「何管事不必那麼客氣。」霍長樂連忙止住他的一揖。

  「是。夫人不必再喊我管事,老朽因年事已高,在上年就已經辭去管事一職,夫人直呼老朽名字即可。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夫人。」何管事顫巍巍地道,「夫人可別來無恙?」

  「尚可。」霍長樂道,「何……忠,既然你不再是管事,也不必待我如主人。隨意即可。你喊住我,是有什麼事麼?」

  「是。其實老朽……是有一樣東西想交還給夫人。」

  「交還?」霍長樂疑惑,心道我似乎沒有什麼東西遺漏在你那裡。

  「是的,是謝琰公子的一樣遺物。」

  霍長樂聽到這裡,頓時失去力氣一樣,手頹然垂下。

  

  隨著何忠來到他的家中,霍長樂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這裡也算是挺寬敞,雖不豪華,但是整體上已經算是不錯,便隨口問道:「何忠,現在可有人照顧你?」

  「有的,有的,辭去管事一職後,當家大恩大德,為老朽安排住處。現在老朽與我兒一家同住。」

  說罷,何忠已經在床下翻找了一個盒子出來,巍顫顫地交給了霍長樂,道:「夫人失蹤已久,老朽實在沒想到能在有生之年再看到夫人。如今看到,也算是了卻了老朽一個心願。」

  霍長樂打量著自己手中的盒子,檀木的盒子,手感略重,上有精緻的雕花,包有金邊,一把小鎖鎖得好好的,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這是什麼?」

  「在謝琰公子逝去之後,他的遺物都被整理,一一處理妥當。惟獨這個盒子……是謝琰公子生前最寶貴的東西,卻從不讓人看,老朽也是無意之中才發現的。等到處理遺物的時候,每一樣物事都要被展平打開,老朽不忍這個盒子也一樣被打開隨意觀看,便悄悄地把它藏了起來,思來想去,覺得最該交給夫人你。」

  霍長樂凝視著那個盒子一會兒,才輕聲道:「謝謝你。我代琰兒謝謝你。」

  從何忠處離開,霍長樂照樣畫葫蘆,以同樣的方法回到了西州城。回到房間中,安生恰好被劉大娘的孫子喊出去一起玩,她送走了安生,便關好了房門,然後,目光轉向那個盒子。

  不知道謝琰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竟然最後又輾轉到了她手裡。

  看著那把小鎖,霍長樂用手指搖了搖,發現很堅固。她仔細一看,原來這是把小金鎖。

  於是,她想了想,從衣袖中滑落了一把匕首。正是蘇桓給她的那把。她用匕首的尖端輕輕一挑,那把金鎖就應聲而落。

  然後,霍長樂慢慢地打開了盒子,怔住。

  盒中,竟然全是紙。

  霍長樂手微微顫抖,打開一看,紙上端秀的字跡是那麼地眼熟,竟然……全是自己寫給謝琰的信。

  她忽然想起,在謝琰剛回到謝府的時候,他們確實通信非常頻密,霍長樂以為那些信應該都不見了,沒想到……竟然是被妥善地收在這麼一個名貴的盒子裡,還用心地鎖上。就好像裡面是什麼珍世之寶一樣。

  甚至……就連謝琰上戰場之後,霍長樂寄給他的信,也收在裡面。其中一封的邊角還佔有陳年的血跡,想必是打仗時候受的傷的血沾上去的。

  然而,過了這麼多年,這些信竟然都保存得如此好,雖然有些泛黃,但每一張的紙頁都乾乾淨淨,邊角都展平了,沒有任何翻起。可是,字跡卻有些模糊,彷彿曾被人拿在手裡,反覆摩擦。

  霍長樂茫然地一張一張拿起來,慢慢地呼吸,才慢慢忍過了心中隱隱約約的痠痛。

  桓溫事件後,她已經知道,即使出現了過程的偏差,但結局是不會改變的。所以,對於謝琰的死,儘管不忍,她早已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

  但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代表沒有一絲傷心和遺憾。

  她終究沒有好好對謝琰說一聲再見,那次瑪瑙意外碎裂,她猝不及防就回到了現代。幾天之後,她回來了,但是這邊已經過了比現代更漫長的時光。謝琰已經埋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了。

  翻到最後,她的指尖忽然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她慢慢地把它拿出來,那是一塊廉價的玉珮。

  赫然,就是當年他們一同來建康,路經揚州時,她從小販手中買給他的那塊。

  霍長樂指尖顫抖。

  只不過是塊值十個銅板的廉價的玉珮,卻被精心地用綢緞包裹好,小心地藏在錦盒中。

  阿容,傻孩子……

  她慢慢地把信撫平整,整整齊齊地放到盒子中。然後,她惟獨把那塊玉拿出來,掛在了自己胸前。

  

  ********

  

  霍長樂撿到安生的時候已是秋季,轉眼間一個月就過去了,建康的中秋花燈節已經到來。

  安生從來都沒有去過那麼熱鬧的花燈節,於是,從霍長樂跟他說帶他去花燈節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開始期待了。

  中秋那日很快就到了。

  大街上的人比以往更多。華燈初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年輕的男女羞澀地前後而行。有三五成群的垂髫小童嬉鬧著鑽過人群,抓著風車,跑向前去。

  各路小攤檔都生意火紅,尤其是猜燈謎的和賣花燈的。

  望著那一個個或典雅簡潔或繁麗精緻的花燈,霍長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幕很久之前的場景。

  

  ……

  

  那時候,霍瑜給她和謝琰各買了一個花燈,就像照顧小孩子一樣。

  她看著自己那個眯著眼睛、把大半個身體藏在尾巴後面的小狐狸花燈,問道:「大哥,為什麼我的是狐狸?」

  霍瑜當時一本正經地道:「因為像你。雖說一人一狐,然而神態相肖。」

  只是眉眼彎彎,風流絕世。墨色眼中滿是調侃的笑意。

  於是,她不服氣,也跑到老闆那兒,買了一個畫了一個笑容可掬的神仙老頭的花燈給霍瑜。

  「大哥,送給你。雖說年齡不相仿,但形態上是不是很像你呢?」

  「……」

  

  ……

  

  僅僅是這麼一想,便覺得很溫暖。

  後來,還加入了一個蘇桓。那時候,她與蘇桓尚處於曖昧時期。想起那時候霍瑜對蘇桓的試探,霍長樂覺得有些好笑。

  儘管,當年陪她一起逛過花燈會的三個人中,有兩個已經永遠離她而去,剩下的一個身在天涯海角,或許再不能見面。但是,只要想起與他們相處的點滴,依然覺得很溫暖,從心一直暖到四肢百骸。

  在建康中,到處都是她與他們的足跡和回憶。隨處可尋,隨處可觸。僅僅是這樣,就覺得他們似乎還在她身邊。

  終有一天,她記得他們時,回憶起的是曾共度的美好時光,那便足夠了。

  那便足夠了。

  忽然,安生拉了拉霍長樂的袖子,道:「娘,我想去那邊看面具!」

  霍長樂微笑,柔聲道:「好,我們這便過去。」

  在路途中,霍長樂自然也不忘給他買好吃的東西,安生把嘴塞得滿滿的,末了還咂嘴回味。

  「小饞貓。」霍長樂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兩人牽著手慢慢走到面具牆前,安生好奇地這個摸摸,那個摸摸。霍長樂見他夠不到上面的,便把手伸到他咯吱窩下,把他抱了起來。

  也虧得霍長樂這個身體夠高挑,抱一個小孩子也不吃力。

  那店主見沒戴冪籬的霍長樂姿容絕麗,抱著的小公子穿得光鮮亮麗,精靈可愛,便以為是哪個富人家的少夫人帶著兒子出來看花燈會,便熱情招呼。

  只是,安生聽得極其認真,霍長樂卻沒多留心去聽。

  今晚不知為何,她總有些心神不寧,心怦咚怦咚地跳得厲害。

  就像,有什麼會發生一樣。這樣的心情下,看到這些嗔怪表情的面具,更覺得不爽。

  幸好,安生很快摸完,就心滿意足地要走了。

  霍長樂把他放在地上,牽著他慢慢往前走。

  本來在看秦淮肆列,但是,安生卻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

  霍長樂隨口道:「怎麼了?」然後,目光隨意一轉,眼角卻好像瞥到了什麼。

  她轉回頭來,頓時呆住。

  目之所及,在薈薈眾生中,有一抹令人驚豔的色彩。

  一抹驚豔的紅……

  人群之中,站著一個高挑頎長的紅衣男子。在淮水邊匆忙而過的薈薈眾生之中,他修長挺拔的身材顯得更為鶴立雞群,燈火柔化了他的五官,愈發顯得眼珠烏黑,風流斐然。暗紅色的衣袍在月下,恍如燃燒的鳳鳥,耀耀生輝。

  兩相對視,只一眼,像已萬年。

  

  霍長樂微微一滯,便側頭,對他揚起了一個笑容。

  他愕然,眼中不知為何,像有什麼在閃爍。

  辨認了半晌,霍長樂才看清,那是眼淚。

  只是,隨即,他緩緩揚起了一個笑容。

  一如夢中尚為少年的他。

  純澈無垢,燦爛朗朗。

  然後,他抬步堅定地走了過來。

  ……

  …………

  歉

  仍念

  若得閒

  平安惟願

  縱此生不見

  仍感蒙賜初面

  倘初定有分無緣

  燕去燕歸滄海桑田

  思或淡情未移口三緘

  天人合一處垂首對漣漪

  花開花落轉眼已數年

  循環往復恨此心堅

  悲歡喜怒一線牽

  只恐天上人間

  躊躇欲向前

  再難思遷

  目流連

  驚豔

  見

  ……

  是否所有的傷痕,都有被治癒的一天?

  相愛不易,相守更難,若能重圓,何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