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東窗未白,他就醒來了。
這幾年,他睡得越來越晚,晚間又總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相對的,早上卻醒得越來越早。
乘著晨露起身,他先靜靜地洗漱。這些年,習慣了一個人,竟不再需要什麼人服侍自己生活起居。
這時,聽見對面的房間的門開了,他連忙也打開門,裝作一副也是剛起的模樣,微笑道:「長樂,早安。」
對房的霍長樂怔忪了片刻,也道:「早。」
然後,便無話了。
霍長樂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孩子,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便跑上前,牽著霍長樂的手走遠了。
那個小孩子,似乎是叫安生。是她在大街上撿回來的。
他自然知道,她要去醫館。
雖然他恨不得每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她,但是知道這樣子會惹人厭煩,只能克制自己,在家中等她回來。
三天前,不知道是不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花燈會上尋到了她。
這麼多年,許多人都覺得她已經不在,勸他看開一些。只有他執拗地尋下去,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派出,卻依然了無音訊,毫無結果。
他找得那樣無望,恨不得掘地三尺,身登九霄。也不敢離開建康,就怕她某日回來,他等不到。
幸好,最後還是找到了。
但是找到了,她卻不再願意與他住在一起。
當他知道她寧願住在一個不相關的人家裡,也不願意到烏衣巷找他的時候,已經瀕臨絕望。
幸好,當他問她是否願意回到謝府住時,她也許是不想麻煩那戶人家,便答應了。
不由苦笑,至少,她還願意待在他視線之內。
而面對她依然恬然清秀的面孔,面對她毫無恨意的淡然的眼睛,他已經不敢問出那個問題:「妳還喜歡我嗎?」
人常道,愛恨愛恨。有愛才有恨。如果有一天,連恨也消失了,是不是愛也不存在了?
他知道她誤會了他和王法慧的關係,只是現在他已經不會解釋。任何的解釋,都像是在掩飾。不管如何,他都傷害了她。
只能每日清晨在門前等著,聽到對門一開,他就順勢開門,只為換得一個打招呼的機會。
然後守候到晚上,等她回來。回來的時候,她一般都已用膳,他便守在門前,跟她說一聲「晚安」。
聽上去乏味的生活,卻是他這麼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不敢唐突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因為現在的自己,已經沒有了關心她的立場。
只能小心翼翼地與她相處,生怕嚇跑她。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接近十日。
某日清晨,謝若璋如同往日一樣起床。
只是,今日,卻一直聽不到人聲。
他忍著焦急的心,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泛白,才推門出去。
難道是生病了?她一直都早起。若不是身體不適,又怎會睡到日曬三竿都不起來?
思及此,他上前敲門,只是敲了半晌都沒有應答。
心中疑竇頓起,忽然想到了一些不好的情況,他忍不住道:「長樂,長樂,妳在裡面嗎?」
然後手不小心一推,發現門沒鎖。
他怔愣在原地,心中一個極其幽冷的念頭閃起。
難道……
他忍不住推門而入。
一切都還在。
除了她帶來的那個包袱,還有她和安生。
不知多長的時間裡,他都好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呆呆地站在門口。
他以為這次找回了她,她就不會再離開……原來人真的不能犯錯,一旦犯了錯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踉蹌了一下,走進房間。
最終,她還是不要他了。
所以,才能走得這麼乾淨徹底。連一句告別也不留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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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長樂回到烏衣巷的時候,已經是晌午時分。其實本來不會那麼晚回來,但是她預計時間的時候忘記了算入她和安生的進膳時間。在回來的半路上,她就已經聽到了安生的肚子在叫。
自己倒是不怎麼怕餓,但是安生是小孩子,總不能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餓肚子。所以兩人就中途停下,在小酒館裡面進膳。然後才繼續上路。
回到謝府的時候,看見下人們都人人自危、緊張不已的模樣,她不由納悶地停住了腳步。
「啊!夫人!你總算回來了!」
一個聲音響起,然後便此起彼伏地發出了各種呼聲。
「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
「夫人終於回來了!」
霍長樂奇怪地在下人指示下,去到她生活的後院,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她納悶地在院中轉了兩轉,忽然聽見院門處有人疾步而來,她愕然轉頭,便看見一個男子扶著院門,喘著氣看著她。低垂的枝葉在他臉上留下陰影,她竟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驚惶又有些憤怒的神情。
霍長樂似乎有些懂了。
她慢慢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抬頭小心翼翼道:「你……剛才去尋我了?」
「……」他總是微笑一樣的唇角抿得緊緊的,竟有幾分委屈。
她怔住,然後繼續小心翼翼道:「你以為……我一個人離開了?」
話音剛落,她就被緊緊地抱入了一個懷抱中。
幽幽的檀香味,這個懷抱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度,然而這次卻勒得她有些透不過氣。
但卻分外令人心動。
對此,她沒有掙扎,只是閉上眼睛,感受這個失而復得的擁抱,雙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儘管眼前的男子比她高許多,也比她年長,可是眼下,她卻有了一種錯覺,他就像一個差點丟了心愛玩具的、受了委屈的孩童,緊緊地抱著失而復得的東西,死死都不鬆手。
「我決定了……這一回,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我不會再退讓了,也不會再猶豫了,妳去哪裡我都要跟著,妳休想再從我視線中消失半刻。即使妳厭惡我,妳恨我,也無所謂……我,我不在乎。」他埋頭在她肩上,悶聲道。
是的,不會再退讓了,不會再猶豫了。
她不再喜歡自己了又如何,那就盡力讓她再喜歡自己一次。她不願與自己在一起,但是他也決不允許她身邊有其他人佔據他的位置。他要時時刻刻與她在一起,再也不願嘗試那種發現人去樓空的惶惶然的滋味。
那種失去所愛的痛,他受一次就夠了,再也不願多受一次。
霍長樂聽了,隱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明明是霸道的話語,但是卻潛藏著幾分脆弱和驚惶。
她有些好笑地柔聲道:「你竟然是這麼想的?誰跟你說我厭惡你了?誰跟你說我恨你了?嗯?」
「……」
無可否認的是,聽到她這句話之後,他的心情瞬間就像放晴一樣,剛才所有的絕望和自棄都拋到九霄雲外。
而且,今天他終於發現她似乎很吃撒嬌這一套……於是,他決定卑鄙地再接再厲。
「……可是,妳都不願意與我住在一起,妳也不願意見到我。」控訴的聲音。
霍長樂有些赫然道:「我哪有不願意見到你。而且同住的話……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緩衝心理吧。」
雖然,早在夢中,她見到了他所有的前塵過往,知道了所有的原因與真相,見到了他對王法慧的拒不施救,其實心中早已放下了仇恨,早已原諒。更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好好問清楚。但因自己曾誤會他,兩人曾有過那麼多的裂縫,想要再見面便馬上糖黏豆一樣,對她而言是有難度的。
「為什麼要緩衝?妳已經嫁給我了。反正,我……不管,從今天開始,妳時時刻刻都要與我在一處,再也不可以像今天這樣偷偷走掉。」
「我怎麼覺得,這次回來之後,你變得這麼愛撒嬌呢?簡直比安生還會撒嬌。」霍長樂好笑道。
「不許提其他男人的名字!」
「……安生只有五歲。」
「……哼。」
霍長樂默默。
她記得現代對於某類人有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傲嬌」。她怎麼覺得,懷中的男子每一言每一行都在詮釋這個詞?
「而且我今天也不是偷偷跑掉,我是去掃墓了。」
懷中的人聞言一僵。
霍長樂嘆息道:「你不必緊張,這些事……我沒有怪你。即便曾有,也只是一時的誤會。」這是實話,當初最傷她心的,就是她以為他是因為喜歡王法慧才阻止她,她更傷心自己與他成婚已久,卻仍比不過一個年少時的戀人在他心中的份量。所以才心如死灰地想離開。
但是後來在那個夢中,她親眼看見了所有前塵過往,親耳聽見了他的話。早已明白他的阻攔,不過是在對已經故去的最好朋友的誓言和她之間兩難。在他還未想好的時候,她便意外地離開了東晉。幸好,她最終在夢中親耳聽見了他說的話,才明白一切。
……
「當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我確實喜歡過妳。但是自從妳入宮,白念離開之後,那份喜歡早已消失殆盡。如今我才明白,自己這麼久以來,唸唸不忘的其實不是妳,而是那些回不去的歲月。」
……
「我後悔了。在妳入宮前,曾求我永遠不與妳為敵。白念離開之前,也求我好好照顧妳,我當時答應了,如今卻想反悔。」
……
「因為這個誓言,我保不住我夫人的長兄,甚至連她的孩子都沒有保護好。我執拗地守著這個誓言,卻不知道最需要我保護的人是誰。正因為明白得太晚,所以注定失去。我傷害了她,我也愧對她,所以我願用一生一世來贖罪。」
……
一切的傷害總會過去。
幸好,誤會解開,心結解開,還不算太晚。
想到這裡,霍長樂道:「我今日是去看我大哥,還有阿容。等過年之後,我們一起去看他們吧。」
「好。」謝若璋抱緊了她。
氣氛很溫馨。
忽然,謝若璋「啊」地低呼了一聲,兩人分開,才發現安生瞪著謝若璋,見兩人分開,才道:「不許你欺負我娘!」
原來霍長樂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
謝若璋驚愕地看著這個小兔崽子緊緊地抱住了霍長樂,磨牙道:「你給我下來。」
分離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抱緊了對方,就被這個小子毀了。
「我不下!」
「好了,他一個小孩子,你跟他計較什麼。」霍長樂好笑道。心道:從前那個謝若璋在她面前總是把她吃得死死的,讓她毫無翻身之地。然而就在她回到現代再回來之後,他一開始是變得患得患失,現在再變得如此小孩子氣……對她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就在這時,安生被謝若璋提著領子拿了下來,然後霍長樂便被拉進了房內。
「夫人。」謝若璋笑眯眯道,「自從妳撿了這個小子回來,便冷落了為夫。」
「……」
他微笑。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漂亮得不可思議。但就是有那麼點不懷好意。
「……」
霍長樂默默。
她能不能收回前面的話?剛才不是還在悲傷麼?為何他就能恢復得那麼快?
半晌,她忽然笑了笑,道:「那我的補償就是跟你說一個故事。」
「故事?」
「是啊。一個很長的故事,在這個故事的最後,我會告訴你安生的來歷,還有一個我做的很長很長的夢。」
「嗯,洗耳恭聽。」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她在家的附近遇到了一個算命的小鬍子老頭……」
霍長樂知道,在東晉的薈薈眾生中,眼前的人是最能與她心意相通之人。正如當年對她驗屍一事,也毫無躲閃鄙視,只見溫柔調侃。
她曾經想過某一日把自己的過去全盤托出。
我的過去你不可參與,錯失的年月也不可彌補。我能做的,就是說與你聽,與你分享。
幸好,這個機會來得不算晚。
忽然覺得,小鬍子老頭說的那個渡過千山萬水而來助她化劫的良人,她果真遇到了,也幸好抓住了。
望著眼前悠然含笑的男子,握著手心中的溫暖。
就這樣,慢慢地往前走。
一生一世一雙人,側耳聽君鳳簫鳴,待君為我點絳唇。
《東晉瑤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