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刑香辭(蘇桓番外)

  在我最初的記憶中,橫亙著一場讓我終身難忘的熊熊大火。

  那時的我不過七八歲,被母親藏在家中枯井中,懷中還抱著一個懵懂沉睡的妹妹。

  在那方枯井中,無法看見外面的情景,只能看見頭頂上那一方的蒼穹。本應是漆黑的,今夜卻被猩紅的火光照亮了,就像那跳躍的火焰要焚燒完整片天地。

  我聽見外面兵器交接的聲音,人們尖叫的聲音,枯木燒焦倒下的聲音,聞到了屍體燒焦的味道……

  漸漸地,外面陷入沉寂,再也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聲音。只有隱隱約約的拖曳聲,還有靴子摩擦地板的聲音。

  我知道,母親大概已經凶多吉少。更不用說我那個沒有絲毫武功的父親。

  藏在枯井中終究只是權宜之計,我和妹妹最終被發現了。

  被拉出枯井的時候,我已經預料到了一死。

  死亡不可怕,可惜的是……我的妹妹只有兩歲,還未能多看看這個世界。

  一群黑衣人持劍圍著我,我抱著妹妹,被摔在中央。

  這時候,包圍圈忽然分開,走入了一個華服的男子,身旁還有一個小孩子,與我年齡相仿。

  我冷冷地看著來人。

  「你就是……蘇桓?看到此情此景竟然不哭,果然是我刑香第一殺手紫歸的兒子。」

  「……」我沒有搭腔。最終橫豎就是一死,又何苦開腔作人談資?

  那男子道:「年紀小小……我該說你冷血呢,還是懂事到知道哭會惹來更多的人呢?」那個男子見到我的眼神,也不以為忤逆,反而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我微微一動,四周的黑衣人頓時如臨大敵般舉劍。

  「無礙,別緊張。」那華服男子一擺手,又笑眯眯地看向我:「你懷中抱著的可是你妹妹?」

  我依然看著他,無悲無喜。

  「不如我與你打個商量,我保下你與你幼妹的性命,但今後,你要進入刑香,為我司馬氏賣命。」

  「主上!不可!紫歸叛國,紫歸之子也不可相信……」

  華服男子再一擺手,「這個小孩子……年紀小小,眼神卻如此犀利,總讓我想起紫歸小時候。我就要讓紫歸知道,她叛了我司馬氏,但她的兒子還是要為我司馬氏賣命。」

  說罷,他又看向我:「怎樣,你可願意?」

  雖然是詢問的語氣,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搖頭,下一秒,我和妹妹的頭就會落地。

  我開口:「只有我進刑香?」

  那男子驚訝,然後道:「是的。」

  「好,我答應。」

  如果我一個人的付出可以換來我們二人的性命,何不一試?

  

  然後,我便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刑香。

  刑香,是晉朝皇帝直屬的暗殺隊伍,不可見光,只在暗處糾正著王朝的命運。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母親竟是刑香中排得上號的殺手。她是秦國人,卻為晉朝的皇帝賣命。在最後一次任務中,皇帝派她去暗殺秦國皇帝,也許是故國情懷,所以她手軟了,讓秦皇逃掉。於是,司馬氏派出她的刑香同門,在一夜之間把我蘇家屠了個乾乾淨淨。

  每年,刑香都要挑選童男童女入內進行殘酷的訓練,而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人死去。有的是不堪重負想要逃跑,然後不出意外地被殺死。有的是在訓練中受傷或是中毒,最終死去。我早就懂,在刑香中,根本無人會照料弱者,日常的訓練也不會因為這些弱者而暫停。

  遇到這種情況,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或是去找解藥。

  我入刑香的年紀是八歲,但是組織裡很多與我同年的孩子都是從五歲就開始接受訓練,他們能夠活到現在,所以他們在同齡人中很強。

  因為筋骨的原因,我在初初的一年,骨折受損是家常便飯,更不用說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但是正因為一開始趕不上,我總是比別人更努力。

  在十四歲那年,我們突然要面對一個殘酷的選拔。三十個少年少女,被困在一個大殿之內,使出渾身解數互相屠殺,一直堅持到最後,沒被任何人殺掉的那個,就是最後的勝利者。

  在這種選拔中,心軟、感情用事、功夫不濟的都不能成事。也許是天性冷然的原因,在刑香訓練整整六年,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心儀過什麼人。所以情感上的干擾對我而言是不存在的。確實有同門的少女對我心軟,但那不關我的事。我要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最後,我果然活下去了。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每一年都要選拔那麼多童男童女。因為每一年這種選拔折損的殺手,要不斷地補充。

  通過了選拔,我被派去為司馬曜辦事。他便是大火那日,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

  他很年少便登基,但沒有親政。

  我一直在他身邊,為他做著各種只能在暗處做的事情,為他殺掉他不能明著弄死的人。

  與之交換,我的妹妹也健康地長大了。她長得很像母親,很是美麗。

  記得妹妹曾問我為仇人效力是否心甘情願,我的回答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每一步的選擇都指向下一步的路。我走到今日,是母親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沒什麼仇人不仇人可言,司馬氏屠我全家,但司馬曜的父親又救我於水火之中。兩廂比對,於我而言,誰的影響更大,我已經不想去分辨。

  我看著她嫁人,看著她懷孕。本該欣慰,但她卻在生產的時候死去,連孩子都沒有保住。

  從那時候起,塵世間的事情似乎就與我沒什麼關係了。

  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有點像朋友的主子。從那天起,我就更加心無旁騖地為司馬曜效力。

  刑香的人,都說我是司馬曜的殺人利器。

  我經常受傷,但是從來不會死去。

  記憶中,最狼狽的一次,是刺殺一個侍中。刺殺完畢後,我卻被同門的一個人偷襲,雨夜受了重傷,隨便找了一戶人家翻了進去。

  雨下得很大,我一方面是失血,另一方面確實也有些厭世情緒,便不想動。

  那時候我以為我會死去。

  但是,我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被救了,還被妥善地處理好了傷口,最後躺在了舒適的床上。

  那只是一個半大少女,她竟然不怕我。她看我的眼神是淡然的。而在我印象中,我已經很久沒有與人那麼親近過。

  那時候,我就隱隱約約覺得,她與我是相似的。

  但我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卻神差鬼使地查了她的名字。

  霍長樂。

  我暗暗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後來,在山中寺廟中,我再一次遇見了她。那一天,她追問我的名字,最初不欲告訴她。後來經歷了一些變故,聽到她的一席話覺得有些好笑,便神差鬼使地告訴了她的我名字。

  ——蘇桓。

  後來,有了第一次的破例,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與她接觸加深,不知何時,這個人已經默默地進駐我內心。其實沒有進駐得很深,只是一個閒時會想的人。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過朋友,所以她因其唯一而重要了起來。

  轉眼間已到她及笄之年。那時候,司馬曜曾承諾過會給我自由,於是,我在她耳邊說自己會登門拜訪。

  但是,沒想到最終注定只能是空言。

  因我之故,連累到她與她兄長。她思索了一夜,而那一夜,我在另一邊的屋簷上看了她一夜。看著她的眼神的改變,我那時候就明白了她要說什麼。

  最後,雪地還匕首,斷情絲。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該收手了。此後幾年,我再也沒有刻意去看過她,但是心中始終有著她的影子,淡淡的,卻無法磨滅。

  其實我一直悄悄地關注著她。直到她嫁人前夕,我才露面。其實,那時候,司馬曜已經許諾給我自由,那個期限已經可以看到。我本不想那麼早與她告別,但神差鬼使地,我希望在她還未嫁人之前與她告別。

  然後,再不相見。

  我確實這樣做了,沒有再刻意去關注她。沒想到,最後竟然會再遇見她一次。

  那是在山野之中。我看得出來,她的狀態很不好,我從未看過她如此迷茫的表情,正如我從未有過這種表情。

  她默默地拒絕了其他人的關心,那時候我就明白,她希望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我知道她是堅強的人,無論在什麼環境中,她終能獨立地站起來。正如曾經弱小的我。

  原來不知何時,我早已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同類。

  我為她舞了一段劍,最後把匕首留下給她。

  今後再無機會見面,我也無法再隱匿在她身邊注視她。希望這把匕首能作為一個念想,在她身邊保護她。

  然後,我就與她告別了。

  我在荊州停駐一陣子,便動身雲遊四方。我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都與刑香糾纏在一起,我希望後面的幾十年,能去從未見過的地方。

  而從那時起,我一生再沒有踏入過晉朝一步。

  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她選擇了跟我走,現在的境況會怎樣。但是,世間沒有如果。

  我去到很多地方,都有年輕的女子看見我的容姿,對我表達過愛慕。但是依然無法打動我。

  或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一樣,在那個滿天繁星的夏夜悄悄走進我的心。我依然沒有任何朋友,心中的名字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像是朋友,又像是另一個自己。

  但是我只會在心中默念,卻不會再說出口。

  長樂,霍長樂。

  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說過,有一個可以思念的人是幸福的。以前我不懂,現在的我終於明白了。

  縱然再不見,我會思念她,我也希望她幸福安康。僅僅是這樣一想,便覺得有種陌生的溫暖。

  彷彿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心中都能有一個溫暖的歸宿。

  對半生苛責的我而言,這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