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凝在女人溫柔的笑顏上,他淡淡的重複,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很好。」
英俊的面上平靜的激不起任何波瀾,魏無斕斂下眉眼,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無言以對。
這一場雨不大,卻連續下了好幾天,深棕色的窗簾被風吹起,細細密密的雨水打入室內,就像是天底下最溫柔的情人,帶著清風,在窗沿下濺出一條透明的水漬。
空氣中帶著一股濕氣,展暮沒有把窗關上的意思,只是目光呆滯的盯著抽屜中的照片,久久沒有動作。
魏無斕輕哼了聲,幾個大步上前關上窗戶,止去外面的喧囂,瞬間,書房中靜的能聽到釘子落地的聲音。
「你要找死我管不著,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明天早上飛鴻集團老總過來談合同,你最好修修你的邋遢樣子,五千萬的生意,我可不想因為你那鬼模樣黃了。」
展暮的視線依然停駐在照片中,注意到他根本沒有在聽,魏無斕冷下臉:
「你他媽跟老子裝什麼深情,不就是個女人嗎,她生前你是怎麼對她的你自己清楚,也就只有滄家那老糊塗會信你,現在滄家的人都已經差不多死絕了,你還裝給誰看,啊?」
「無斕。」他淡漠的開口,問得突兀:
「你說,她會恨我嗎?」
魏無斕一愣,冷哼道:
「恨,換做是我,就算是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展暮眼中閃過一抹黯然,清冷的話中,像是在對她訴說:
「既然恨我,為什麼不來找我?」
要打要罵,即便化作厲鬼來找他索命,只要能再見她一面,他也心甘情願。
指腹撫摸上照片中,少女的面龐,可無論如何的摩挲,那觸感依然冰冷,毫無生意:
「妳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妳……」
可是就連在夢中,她也從未出現。
當一個人失去另一個的人時候,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個人從此在世間消失,意味著無論他如何去等,去尋找,她也不會回來,哪怕只是一眼……
他們不過是夫妻,不過只是夫妻!
可原本以為可有可無的一個人,當真正失去的時候,他才意味到,他的襯衫,是她燙的,他每天的便當,是她做的,他的起居,她從不假他人之手,每日會為他等門的,除了她再無別人……
她將他照顧得太好,太好,一心一意的把他當成自己的男人伺候,平淡,卻真摯。
而他卻從來不會去珍惜這份真摯,他是展暮,展氏企業總裁,手下管理數萬名員工,是受人敬仰的商業霸主,他俯仰世人,鄙夷著那些淹沒在人群中打滾的螻蟻。
他太驕傲,自負。
而他展暮,也有驕傲、自負的資本,這樣優秀的男人,又怎麼會甘於平淡。
可滄藍死了。
當唯一能給他平淡的人消失時,他震驚了。
他怎麼敢去相信,自己原本擁有的,最重要的,在一夜之間如放置多年的水墨畫,那淡淡的墨色正一點一點的褪去,而至多年之後,他甚至再也憶不起,那種被人全心全意去對待,溫暖的感覺。
心臟像是突然被挖出了一個口子,速度太快,快得他根本反應不及,他不敢去碰觸,那種血肉模糊的心悸。
其實他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痛楚,只餘下一種空洞,蔓延在胸腔,就這樣懸在半空中,找不到支撐點,這比實打實的痛,還要來的煎熬。
魏無斕靜靜的凝著面前的男人,展暮還是從前的展暮,可在他身上卻生出一股落魄挫敗的氣息,終於,他將目光從照片中抽回,鎖進了抽屜裡,繼續埋首文案,奮筆疾書。
「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魏無斕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他還能說些什麼,最後在帶上門的時候,淡淡的提醒道:
「你最好去睡一會,展氏還有幾萬人要靠你吃飯,我可不想你明天出什麼亂子。」
直到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小,桌案旁,男人拿筆的手這才停了下來。
當展子修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正好碰上從書房中出來的展暮,十歲的孩子正是愛玩樂的年紀,可在展子修稚嫩的面上,卻找不出那種年紀該有的單純、開朗。
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樓梯旁對自己的父親鞠了個標準的躬,並冷淡的說道:
「爸爸,我回來了。」
看著面前這張酷似自己的臉,展暮愣了半晌,點點頭:
「吃飯吧。」
男孩猶豫了一會,突然說道:
「爸爸,我還不餓,我能不能上去跟媽媽說幾句話。」
展暮步子一頓:
「去吧。」
男孩禮貌的道過謝,便背過身子,小跑著往樓上走。
目光落在他小小的背影上,展暮眼中閃過一抹凝重,曾幾何時,他們父子之間竟然變得這麼陌生,疏遠。
房門被開啟又合上,而後是小男孩清脆的嗓音,遠遠的飄入耳中:
「媽媽,我回來了,我告訴你,今天……」
過了一會兒,劉嫂在飯桌旁擺好碗筷問道:
「先生,飯菜好了,要不要我上去把少爺喊下來。」
展暮佇立在樓梯口的身子一僵,收回了落在門上的視線:
「不必。」
他走到餐桌旁,看著右手旁空著的位置:
「劉嫂,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先回去吧。」
曾經,他以為滄藍會將對自己的不滿轉嫁在孩子身上,所以一連請了好幾個保姆就近照顧,可他千防萬防,卻從來不知道,即便不是親身,可小藍卻一直將子修當做自己的孩子般看待。
他的右邊便是滄藍的位置,從她出事的那天起,這張椅子就再沒動過。
吃飯的時候,展子修發現自己的父親一直在盯著他的臉,這時外面的天已經全黑,傭人皆被展暮遣散回去,入了夜,整個房子顯得更為空蕩。
他停下筷子,有些疑惑的問:
「爸爸,你在看什麼?」他覺得害怕,展暮的目光與其說是落在他身上,倒不如說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展暮收回視線,沉下臉,突然的發火:
「你的禮儀老師是怎麼教你的?」
無緣無故被罵了一頓,男孩有點委屈,底下頭趕緊扒飯,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趁著父親收回目光的空檔,他抑下眼中的淚,往母親的位置看去,空蕩蕩的一小塊地方,如今變得異常清冷。
面前的展子修長太像他,不論是鼻子還是眼睛……
展暮拿著筷子的手一僵,如果他們有一個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罷,至少在他們身上,有她的影子,至少在現在,他不會就連可以拿來憑弔她的東西都沒有……
他的生活很規律,飯後在書房中處理公務,直到半夜一兩點,這才起身回到臥房。
男人開門進去,腳步停在桌旁,桌子上擺著一個骨灰罈子,隱隱的朝四周散發出一股陰氣,周圍畫著四方陣,並佈滿了各式各樣的黃符。
這樣的畫面,本不該出現在一個普通的房間裡。
「小藍。」
他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就像是怕嚇著她:
「妳出來見見我好不好?」大手撫上冰冷的壇壁,輕輕摩挲著。
角落中有著一盞落地燈,暈黃的燈光在這時微微晃了晃。
房間中充斥著一股潮濕的氣息,常年緊閉的窗戶貼著與大門上相同的黃紙。
「如果妳恨我,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喃喃的重複著,心頭一陣緊縮,又是靜靜的站了一會,最後抽回手躺回床上。
床頭依然擺放著滄藍生前用習慣的枕頭,發黃的枕巾蓋在上面,那是姆媽親手給她織的,她從小用到大,一直不捨得扔。
展暮知道她是個念舊的人,不論外表有多麼的溫婉好相與,內心總是比一般人要來的執拗,不過也就是這種執拗,才使得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像是一場角力,只不過這樣的結局,到底是誰輸了,是她?還是他。
他伸長了手臂撈過一旁的枕頭,緊緊的抱在懷中,將臉埋入其中,深深的嗅著枕巾上的清香,那是滄藍身上獨有的味道。
他從來不敢將房門,窗戶,長時間的打開,生怕這股他如今唯一可以用來懷念的味道也隨著人的離去而消失。
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無論他如何緊閉房門,她的氣息,依然在一點一點的消退,就連枕巾裡的味道,也開始變淡了。
展暮閉上眼,試著不去想,可他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這是第幾天了?
他記不清自己已經連續工作了多久,就像是被人上了發條機器,只懂得不停的上班,應酬,吃飯……
他不敢停下來,不敢留出一絲一毫可以用來懷念的空間,他害怕,害怕一但停下,心中那道看不見的口子就會無限蔓延,最終就連他自己,也會被那陰冷的黑暗給吸進去。
他知道,那裡不會有的他的小藍,有的,只會是無盡的寒意。
這個房子太大,太冷,他終於意識到,他的小藍不見了,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生活中,腦海裡浮現出自己七歲的那年……
小小的男孩穿著喪服,抱著父母的遺照孤零零的站在靈堂上。
周圍聚滿了或熟悉,或陌生的「親人」。
在那一刻裡,他就猶如一顆破舊的足球,被他們踢過來踢過去。
他看到男孩蹲下身子,靠著父母的靈牌一言不發,面上是不符於這個年紀該有的早熟。
他冷漠的看著四周,最後停駐在母親微笑的臉上,墨黑的眼中波瀾不驚,讓人看不出情緒。
可展暮卻是知道的。
他眼中藏著的,是一種濃郁到無以訴說的恨意,他在問她:
為什麼要丟下我。
為什麼給了我溫暖,卻又毫無預警的奪去。
那種被拋棄的無力,如今又一次降臨。
他將掌心覆蓋在眼皮上,頓時,四周變得黑暗,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出妻子恬靜的笑顏,睡吧,明天一早醒來,他依然是那個執掌一切的展總,依然是眾人仰慕的對象。
生活還在繼續,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黑洞,怕是再也填補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