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這次回來,滄藍沒想過要躲。

  四年的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太多,比方說人、事,還有感情。

  所以當她在門口碰上滄紅的時候,沒有驚訝,只是淡淡的朝對方點頭:

  「好久不見。」這一聲招呼,打得無波無緒,原本關係應該比旁人要來得親密的姐妹,在這個時候卻陌生的猶如路人。

  反倒是滄紅,在看到她的時候稍顯訝然,就連聲音也拔高了不少:

  「姐……」

  你沒死……

  滄紅提著一個空的保溫壺,像是剛要離開的樣子,這會兒見了滄藍,也不走了,讓開一條道跟在她身後回到病房裡,眼睛眨也不眨的鎖在她身上。

  「嗯。」滄藍應了聲,並沒有回頭去看她,只是輕輕的放下了剛才在門口順手買的水果,摸著姆媽的手坐到床邊。

  在這段日子裡,姆媽的精神時好時壞,而她每天也只是能趁著下班的時候過來,超市的工作不穩定,有時客人多了,她下班的時間也會稍稍延遲,所以能來看姆媽的時間一直不穩定。

  滄紅跟著她在一旁坐下,忍不住問道:

  「你……你這幾年去哪裡了?」

  她欲言又止,消失了好幾年的人,如今突然出現,她有些不知所措,心裡有很多話要問,可真開口,卻又什麼都問不出。

  而在滄紅的心中,滄藍四年前的出走是不妥的,任性的一走了之,幾年裡連個電話也沒有,生死未卜,這對於關心她的人來說,無非就是一場災難。

  「爸爸最近怎麼樣了?」滄藍不答反問。

  你還有臉問?

  滄紅眼中浮出一抹陰鬱,從一開始的驚訝到最後的不滿,可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了她的話。

  兩姐妹並肩的坐著,進行了至成年後的第一次交談。

  雖然大多數是滄藍問,而滄紅答。

  「你跟我回去吧。」數小時後兩人雙雙走出醫院,滄藍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正對著的公路亮著點點車燈,閃入眼簾,滄紅抓著她的手不放,繼續說道:

  「爸爸也很想你。」

  她沉默著,停下步子靜靜的凝著遠處不住晃動的車影,尚未能消化完滄紅剛才所給予的信息。

  原來這幾年裡展暮並沒有接手滄氏,而是在外頭另起爐灶,而滄忠信在經歷喪女之痛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看著展暮是指望不上了,便被迫著將心思放到滄紅身上。

  可滄紅畢竟不是塊經商管理的料子,不論她如何努力去學習,成效依然不大。

  「姐……」滄紅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袖子,滄藍跟著回過神來,視線落在她精緻的妝容上,思緒又一次飄遠。

  將滄氏交予滄紅這個決定滄忠信在兩年前放棄,他畢竟老了,卻怎忍心看著辛苦建立的王國衰敗在小女兒的手上,無奈下,他只能目光放到了別處,比方說繼續招贅……

  不是展暮,也可以是別人。

  而滄紅這次的訂婚對象,是從小一直住在鄉下的馮元照,滄藍小時候回老家探親時,曾經見過這個人,五官長得不出眾,一身淳樸的鄉間氣息,呆呆笨笨的一個男孩。

  當時她因為性格內向的關係,話不多,跟村裡的孩子處不太來,每天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滄紅與別的孩子玩做一團,自己卻只能蹲在門口,滾著手中的小石子。

  而元照哥,則是那時候唯一願意主動親近自己的人。

  隨著時光的匆匆流逝,對於小時候的記憶,她也記不太清楚,而有關於馮元照的記憶,也只是模糊的停留在他缺了一顆牙,既純真,又傻氣的笑臉上。

  算來,他們也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

  滄藍站在公車站牌下,看著身後緊緊跟著的滄紅,她歎道:

  「你回去吧,我明天會自己回去跟爸爸說清楚的。」

  「真的?」滄紅猶顯不信,好像怕她跑了,目光緊緊的絞著她不放。

  對於她這種反應,滄藍有些不解,她們兩姐妹的感情向來就不如外人想的那麼好,她的失蹤對於滄紅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

  「不了,你還是現在就跟我回去吧。」滄紅抓著她的手不放。

  不遠處亮起車燈,滄藍等的公交車緩緩駛來,正逐漸靠站。

  她雖然詫異於滄紅怪異的舉止,卻沒有深想,這幾年廚房的活計幹得多了,她的力氣要比滄紅這種嬌小姐來的大,輕易掙脫出她的桎梏。

  「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說著,再沒看她一眼,幾步擠入人群中上了車。

  滄紅看著空出的手心愣了半晌,小跑著也要跟上去,可擁擠的車廂已然無法將她容納。

  她站在車門外盯著滄藍越來越往裡的背影,隨著車門合上,她隱沒於人群,等到她想起要坐計程車追上的時候,公車早已絕塵而去。

  星辰點點,如一顆顆鑽石鑲嵌在漆黑的夜空裡,夏天的晚風帶著一股熱氣徐徐捲入樓道內,樓梯口的路燈暗沉沉的,劣質的燈泡周圍泛著一圈黑影,昏黃的光線在四周不時閃動,隱隱透出一陣陰森駭人的氣息。

  滄藍租的房子在四樓,樓梯是木質的,那幾塊木頭也有好些年了,人踩在上面會發出幾道嘎吱嘎吱的聲響,幸好她也習慣了,不像剛住進來的時候那麼害怕。

  自從知道她住在這個地方以後,溫以深便也跟著在隔壁租了一間相同的房子,滄藍剛走上樓梯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抬眼看去,只見那個儒雅的男人正靜靜的靠在門邊,手裡夾著香煙,朝著遠處的星空,吞雲吐霧。

  滄藍有些詫異,畢竟溫以深從未在她面前抽過煙,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掐滅手中的煙頭說道:

  「回來了?怎麼不等我去接你?」

  他沒有在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滄藍忍不住握緊了手裡的包,突然想起自己手機沒電的事,她抬眸對上他不愉的眼,有些反感他質問的語氣。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的手機沒有電了。」

  她一邊說,一邊從包裡掏出鑰匙,溫以深卻突然走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小藍,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握著鑰匙的手一僵,滄藍撇開臉沒有去看他,對於這個問題,她總是下意識的去逃避,而在這幾天裡早出晚歸,就是為了躲開他的人。

  溫以深目光銳利的盯著面前的少女,看出她的猶疑,似乎還拿不定主意。

  「我求你。」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說道:

  「我父親病重,或許在下月初我就要回去一趟,而他最想看到的就是我成家立業,小藍,你就當幫幫我,嫁給我,跟我回英國,在臨終前給他老人家一個交代。」

  滄藍掙不開他的手,想要後退,卻被他拉得更近。

  「我……以深,我試過,可是真的沒辦法……」接下來的道歉被男人打斷:

  「我想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溫以深目光閃了閃,說道:

  「我當然希望你能真心嫁給我,可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這場婚姻只會是一個讓我父親安心離開的謊言,他老人家忙碌了一輩子,我希望他能不帶任何遺憾的走。」

  滄藍的手被捉得太緊,不止抽不開,還隱隱作痛著。

  隔天她下了班便看到溫以深等在門口的身影。

  優雅的男人天生透著一股子的貴氣,只是靜靜的站著就能引來無數少女傾慕的目光,滄藍換下了便服,在入口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低著頭一路小跑的走進不遠處的轉角。

  未及,溫以深便跟了過來。

  他臉上雖然在笑,滄藍卻還是感受到他的不愉。

  「小藍。」他不帶情緒的說:「我很見不得人嗎?」

  她沒有搭腔,低著頭往前走,他就是太「見的人」了,為了不被同事排斥,她只能裝作不認識他。

  溫以深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邊,其實兩人在之前就有了共識,經過她的要求,他不會在她工作的地方出現,更不會讓她的同事或是上司知道兩人的關係……

  滄藍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目光偷偷打量著一旁的溫以深,她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要一聲不吭的打破二人之間的默契。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擁堵,銀灰色的賓利以著龜速緩緩移出停車位,沒過多久便堵在了路中央,前後被其他車子擠得嚴嚴實實,寸步難行。

  滄藍是下午四點準時下的班,原本滄宅距離她工作的地方也就半小時的路程,如今這麼一堵,磨磨蹭蹭的到了六點,這才將將看到滄家別墅的大門。

  八月份的薔薇花鮮艷得仿若舞中的少女,艷紅的裙擺隨風飄揚,車子剛駛入別墅前的林蔭小道,一股股濃郁的花香便撲鼻而來,正是花兒盛開的季節,遠遠看去,整個滄宅陷入在一片美麗的花海之中,猶如一幅色彩斑斕的畫作。

  「這裡真美。」

  溫以深專注的盯著眼前的景物,握著方向盤的十指微動,如果面前能有一塊畫板,他相信自己會毫不猶豫的描繪下來。

  滄藍在一旁輕輕的點頭,她撐著下顎靜靜的凝著車窗外熟悉的風景,心中暗歎,即便離開了四年,可這裡的花依然開得那麼的好。

  車子抵達滄家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別墅的花圃外站著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們。

  滄藍推開車門下車,看到那人帶著草帽一身破舊的T恤牛仔,手裡正拿著一把大剪子,小心翼翼的處理花圃中的植物。

  想是家裡剛請來的園丁,她也沒留意,等溫以深停好車便往房子裡走去,沒走幾步,背對著他們的男人也跟著轉過身來,目光恰好與她對上。

  男人愣了半晌,突然朝著她咧嘴笑道:

  「你是小藍吧?」

  「你是?」滄藍張了張嘴,眼前的男人給她一種熟悉感。

  「我是你元照哥啊?還記不記得我,馮元照。」他笑得憨憨傻傻的,幾個大步走過來。

  他的步子很大,很快便將兩人的距離拉近,滄藍有片刻的怔忡,最後悄悄的後退了一步,說道:

  「你是元照表哥?」

  男人眼睛一亮,看著甚為欣喜:「你還記得我。」

  滄藍笑著點頭:「好久不見了。」

  「滄叔知道你回來,讓人做了好些菜。」馮元照撓了撓頭:「聽說你這幾年出去外國留學了?」

  聞言,滄藍嘴角的笑意一僵,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吶吶的沉默著沒有接腔。

  溫以深伸手攬過她的肩,適時的解圍:

  「不進去嗎?」

  「嗯。」滄藍側過臉,看著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點了點頭。

  ----小藍,如果你不放心,我們可以簽訂協議,等到一切結束,你要走要留我絕不勉強。

  滄藍順著他的步子往屋子裡走,心中不禁浮出他昨日的話,這次回來,除了給父親一個交代,也是為了取走結婚時所需要的證件。

  人常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在昨夜,這個男人卻願意對她屈膝下跪……

  虛榮,是所有女人的通病,滄藍也不能免俗。這個自私懦弱的女人,需要的其實只是一個借口,這一點展暮一直就知道,而溫以深也在不久前明白過來。

  要耍心機,她還太嫩。

  滄忠信看到她的時候沒有過多的激動,只是平淡的說:

  「能回來就好,就好。」

  B市不大,滄藍也明白自己這次回來,遲早是要與展暮碰上,只是在這四年的獨立生活中,她變得比往時要勇敢,自信。

  她知道有些梗不是去逃避,去遺忘,它就會消失不見的,此時她需要做的是拿出勇氣,勇敢的去面對。而滄藍也僥倖的希望著時間能夠淡化一切,比方說她的感情,與展暮的執著。

  男人靜默的坐在沙發椅上,依然是一身線條硬朗的西裝,依然是整齊疏在腦後的短髮,一絲不苟的,金絲邊框的眼鏡在燈光下閃著白光,鼻翼筆挺,薄唇輕抿,遠遠的讓人瞧不清他的模樣。

  算來展暮今年也有三十二歲了,正是男人的黃金期,上天對他顯然是厚待的,四年的光陰只讓他變得更為成熟、穩重,身上無時不刻不散發著一股成年男性的氣息。

  他沒有看她,可滄藍自從踏入門檻的那一刻起,便覺得四周圍有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正洶湧的朝自己湧來。

  這種感覺,比四年前來得更為猛烈。

  她忍下想要逃走的念頭,本能的朝溫以深靠去,可只是微不可查的一個小動作,室內的空氣卻在瞬間變得陰冷起來。

  溫以深安撫的握了握她的手,朝滄忠信笑道:

  「伯父,小小心意,請您笑納。」

  滄忠信漫不經心的看了眼他手中的禮品,點點頭讓傭人收下說道:

  「小藍,你到書房來,我想跟你談談。」

  滄家的別墅一直沒變,無論是擺設還是別的,都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滄藍坐在滄忠信的辦公桌旁,沉默的清洗著桌子上的茶具。滄忠信喝茶很挑剔,茶葉選的是最好的,甚至大老遠的讓人從山上弄回來泉水……

  「小藍,你恨爸爸嗎?」

  女孩拿著杯子的手一頓,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會恨,至多是怨。

  滄藍面上的情緒滄忠信一分不差的看在眼裡,他輕歎道:

  「回來吧,爸爸再也不逼你了,你還年輕,未來還很長,我已經給你找好了學校,你就好好的把書給念完吧。」他說著,末了又補充道:

  「我滄忠信的女兒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滄忠信啜了口滄藍剛泡好的清茶,想起早上傭人遞上來的一疊照片,裡面全是她穿著工作服的模樣……

  馮元照什麼都好,就是腦袋不太靈光,他一個憨厚老實的鄉下人,滄忠信是不會放心把滄氏交給他管理的,可如今除了他,他也沒有別的人選了。

  人在老去的時候,總是希望子女能常伴身旁,滄忠信當然也不例外,既然女兒找到了就沒有讓她再走的道理,而他的想法,顯然是符合滄藍的。

  她抬頭有些驚訝的說:

  「爸爸,您說的是真的嗎?」她真的可以繼續完成學業?

  雖然現在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可如果她能拿到大學文憑,那麼就意味著她可以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未來。

  滄忠信點頭道:「明天回去把工作辭了,收拾收拾回來住,以後就別走了。」

  「爸爸。」滄藍有片刻的猶豫,不安的說:

  「展大哥……怎麼辦。」

  滄忠信微瞇起眼,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如果你不願意,沒人能逼得了你。」

  在吃飯的時候,滄藍看得出馮元照對滄紅很有好感,不住往她碗中夾菜,夾的都是滄紅喜歡吃的東西。

  可反觀滄紅對馮元照的態度,那就是個愛理不理,如果不是迫於滄忠信在場,她怕是要把碗裡的東西給掀了。

  滄忠信是打算讓馮元照頂替展暮的位置嗎?

  滄藍心不在焉的攪拌著碗中的白米飯,不禁回想起前世的情景,在上一世,這個時間點裡,馮元照是不曾出現過的。

  不止是這些,在她的記憶中,除了七歲之前的相遇,於她往後的生活裡便從未出現過他這個人。

  她心中悄悄的動著,忍不住往他的位置看去,這個人的出現,會不會是一種契機?

  想著,碗裡便多了一隻剝好的蝦。

  「謝謝。」收回目光,她朝他說。

  「你居然敢在我的面前偷看別的男人?」溫以深笑了笑,俯低身子在她耳邊說著,聲音很輕,溫熱的呼吸拂過耳根,引來一圈圈的顫慄。

  滄藍有些不解他的故作親暱,輕唔了聲,底下頭默默扒飯,只是耳邊突然傳來一道玻璃摔落,碎裂的聲音。

  「啪」的一聲,刺耳的劃破這一屋子的溫馨。

  「抱歉。」展暮的聲音清冷沙啞,無波瀾的眼中看不出情緒,只是深藏在眼眸深處的陰霾正逐漸擴大,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