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往往被事物的表象矇騙,只有少數智者能夠察覺到深藏的真相。
——菲德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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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的手指落在了屍體的後背上。手指沿著屍體的脊柱,從後腦滑到了骶骨①,屍體後背黏附的水漬在他的指尖滑開,彷彿被闢開了一道分水嶺,手指經過的印記清晰可見。
「為什麼不打開後背?」隨著手指的滑行,師父的眉頭也漸漸擰成一團。
作為分管刑事技術的副總隊長,我的師父陳毅然算是公安廳幾位老總裡脾氣最為隨和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他,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給我們講冷笑話,總隊的小夥子們都喜歡和他打成一片。現在他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的心裡默默打起了鼓。
「這個,咳咳。」石培縣公安局主檢法醫桂斌清了清嗓子,準備接過話茬兒。
「沒有問你。」師父把桂法醫的話硬生生地擋了回去,「我在問秦明,為什麼不打開後背?」
眾目睽睽之下,我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師父的手指又沿著屍體的脊柱滑動了一下,在幾個位置使勁兒摁了摁,說:「我覺得你們可能犯了不該犯的錯誤。」
聽出師父的語氣有所緩和,同門師兄弟大寶連忙為我解圍:「因為這次我們是初勘現場,時間又比較緊,所以就按通用的術式進行瞭解剖,沒有進行後背解剖。」
我在一旁使勁兒點了點頭。
通常來說,法醫對屍體進行的是「三腔」檢驗,也就是解剖顱腔、胸腔和腹腔,只有在特殊的案件中才會打開屍體的後背,對後背和脊髓腔進行解剖。
「不解剖,總要摁壓檢查吧?」師父不客氣地說,「我覺得只要你們認真檢查了,就會決定開背檢驗的。」師父用止血鉗指了指剛才他用手指摁壓過的地方。
「嗯……這個……主要……」大寶總是在理虧緊張的時候結巴。
我伸手摁壓了師父指的地方,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師父看出了我的茫然,搖了搖頭,說:「多學多練吧,還是經驗有限啊。打開。」
為了彌補過失,我連忙拿起手術刀,沿著師父手指滑過的痕跡切了下去,刀落皮開,露出黃白色的皮下組織和紅色的肌肉。因為緊張,刀口顯得歪歪扭扭。
我和大寶站在屍體的兩側,一齊分離了屍體後背的皮膚,後背的整塊肌肉頓時一覽無餘。肌肉的色澤很正常,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出血和損傷。
我停下了手裡的刀,雙手撐著解剖台的邊緣,暗自竊喜,師父這次的判斷似乎有誤,剛才氣氛那麼緊張,不知道一會兒他要怎麼自圓其說。
師父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別高興得太早,繼續啊。」
被師父看穿了心思,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趕緊重新拿起手術刀,手忙腳亂地開始逐層分離屍體的背部肌肉。
「呀!」大寶的手忽然不動了。
我探過頭去,心裡頓時一陣發涼。
一個月前的早晨。
「準備什麼時候和鈴鐺結婚啊?」師父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卻不急於進入主題,一邊捻著香煙,一邊問道。自從我把女朋友鈴鐺接到省城之後,開朗的鈴鐺很快就和總隊的這幫傢伙混了個臉熟。
「師父也開始八卦啦?」我四仰八叉地攤在師父辦公室的沙發上,「我才二十八呢,不急不急。」
「別擱我這兒沒大沒小的,」師父說,「你現在是法醫科的科長了,首先要做的是提高自身的業務水平,要能服眾。你之前的表現是不錯,但要時刻警惕,小心陰溝裡翻船。」
做了這麼多年的領導,師父做做下屬的政治思想工作當然是家常便飯,我早就習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等你結婚了,又是婚假,又是封山育林,又是生孩子什麼的。」師父接著說道,「那時候時間就緊了,利用現在的大好時光,你就多去跑跑現場,別光是跑大案了,小案也要跑。」
聽到這裡,我的心裡一驚,才回過神來。雖然是和平年代,全省各地的命案卻也不少,只要發生一起命案,當地的公安機關法醫就要向省廳上報情況,如果每起命案師父都讓我去跑的話,我豈不是真的要四海為家了?到時候鈴鐺跑了,我和誰結婚?和誰度婚假?和誰生孩子去?
「也不是讓你每起案子都去。」師父看我一臉無措的樣子,忍不住樂了,「挑一些可能存在難點的案子,比如這個案子我看就不錯。」
師父扔給我一張紙,我拿起來一看,是一份公安機關內部的傳真電報:
省廳刑警總隊:
我市石培縣昨夜發生一起案件,石培縣居民孫先發在自家門口被人發現身受重傷,經搶救,醫治無效,於今日凌晨五點死亡。目前我市支隊已派出人員赴石培縣同當地偵技人員開展調查工作。
特此報告。
石丹市公安局刑警支隊
「這種案件我們也要去?」
「案件再小也是一條人命。」師父說,「去吧,搞細一點兒。」
剛從師父辦公室門口經過的李大寶又倒退著走了回來,從門口探出個腦袋,問:「那個,師父,去哪兒?我也去行不行?」
「你文件歸檔整完了沒?」我說。
大寶一臉無奈:「那個太複雜了,我都弄一個禮拜了,我坐不住啊,我坐的時間長了痔瘡會犯的,讓我跑跑,跑跑唄!」
「大寶來省廳培訓,可不是來培訓怎麼歸檔文件的。」師父顯然是在幫大寶說話,「你倆一起去,還有,讓痕檢科派個人和你們一起,就叫林濤去吧。」
法醫、痕檢不分家,命案現場的勘查主要就靠這兩大專業。林濤算是我的老搭檔了,我們不僅在同一個勘查組,更是同一個學校畢業,同時進的省廳,只要對方沒有別的突發事件,每次出勘現場我們總是出雙入對,大寶經常笑我們是一對好「基友」,連鈴鐺有時候也跟著起鬨。有了林濤一起出差,我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但心情更好的應該是大寶,他一邊準備著勘查箱,一邊都快哼起歌來了。我拿起文件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還笑,還笑,檔案科回頭來找我麻煩,我就找你麻煩。」
大寶撓撓頭,得意地擺了個剪刀手,笑道:「出勘現場,不長痔瘡,耶!」
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到了石培縣。車子開過石河邊時,我不禁默默地望向窗外。一年過去,又到了油菜花盛開的季節,那個曾經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卻再也無法看到這美景了。②
已近中午,車子停在縣城西北邊緣的一個小村落,放眼望去,一座座兩層的小樓依次排開,炊煙在小樓之間裊裊升起,飯菜的香味刺激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嗅覺。
現場小樓的周圍拉起了警戒帶。這座小樓看上去和其他小樓沒什麼兩樣,外圍圍著一圈圍牆,圍出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圍牆的一角,幾名痕檢員正蹲在地上觀察著什麼,我沒有上前打擾,而是徑直走到石培縣公安局的桂法醫身旁:「師兄好!」
桂法醫正在勘查箱裡找著什麼,被我嚇了一跳:「秦科長,你什麼時候到的?挺快啊!」
我笑了笑,直奔重點:「死者是什麼人?」
「死者是個普通村民,叫孫先發,他老婆死了,兒子在外地打工,現在是一個人住。昨晚他去別人家幫忙料理喪事,到了晚上十點才離開。原先說好今天凌晨三點半再過去一趟幫忙出殯,但是辦喪事那家等到四點還沒有等到他。兩戶人家離得很近,走路就只有五分鐘的距離。那家人出來找他,才發現孫先發躺在圍牆角,當時還有呼吸,但已經失去意識了。」
「怎麼是凌晨出殯?」我插話。
「是啊,這邊的風俗就是天亮前要把逝者送到殯儀館。」桂法醫說,「沒想到這個好心去幫忙的孫先發,也遭遇了不幸。」
「有搶救的過程嗎?」
「基本算是沒有。」桂法醫說,「凌晨四點才發現人受了傷,報案人到處喊人來搶救,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孫先發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五點了。醫院的病歷裡記錄的是孫先發被送到的時候,對光反射已經不靈敏了,搶救了大約半小時就沒了呼吸心跳。」
「傷在哪兒?」我問。
「頭。」桂法醫說,「說是枕部有個挫裂創③,搶救時他的瞳孔也不等大。屍體直接從衛生院拉去殯儀館了,我準備看完現場再過去。」
「那現在案子有頭緒了嗎?」我問到了最關心的問題。
桂法醫瞥了一眼隔壁的院子,鄰居家幾口人進進出出,正準備在院子裡搭桌子吃飯。他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動機倒是不難找。孫先發原本幫忙辦喪事那家的死者,生前和他就有私情。這個女人的感情生活比較混亂,和不少人都有曖昧。她出了交通事故之後,或許她的某個情人受了刺激,就把火撒到了孫先發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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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先發多大歲數?」我問。
「四十五。」桂法醫頓了一頓,接著說,「他那位地下情人才二十多歲。」
「嚯,嫩草哪是那麼好吃的。」我一邊說,一邊穿上現場勘查服,朝著痕檢員們聚集的牆角走了過去。
「現場的痕跡物證太少了,」林濤早已蹲在那裡,一邊用靜電吸附儀來回探測著,一邊對我說,「我們還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地面上最顯眼的就是一攤血跡,旁邊還有一攤嘔吐物。
「嘔吐物在這個位置,應該是死者頭部受傷後,顱內壓增高導致的嘔吐,再結合這攤血跡的形狀,可以確定這裡就是死者倒地的第一現場,也就是說,死者就是在這兒被襲擊的。」我邊分析邊順著牆根往上尋找痕跡。
這面圍牆的牆面沒有粉刷,暴露在外的紅磚顏色深沉,的確很難發現什麼痕跡物證。我從勘查箱中拿出放大鏡,沿著牆面一寸一寸往上移,一片深紅之中,幾個異樣的斑點忽然躍入了眼簾。我連忙提取了一些可疑的斑跡,滴上幾滴聯苯胺試劑,濾紙很快被染成了翠藍色。
「看來這幾滴的確是血跡,」我說,「看血跡的形態,應該是噴濺或者是甩濺上去的。」
林濤用鋼捲尺測量了一下,有些疑惑:「這幾滴噴濺的血跡離地面只有二十釐米,這位置也太低了,難不成死者是趴在地上被別人打的?」
「聽說死者頭部只有一處創口,但人的頭皮上沒有什麼較大的動脈血管,很難形成噴濺狀的血跡形態,」我開始發揮法醫的特長來推理,「所以,這裡的血跡應該是甩濺血,也就是說,兇手用兇器打擊了死者的頭顱,血液黏附在兇器上,隨著兇器的甩動,就被甩濺在了牆根處。」
從血跡上看來很難再推理出什麼結論了,我轉頭問身邊的偵查員:「第一個發現孫先發的人,有沒有說他當時是什麼體位?」
偵查員走到牆根處的血泊旁,比畫了一下:「當時孫先發的頭朝牆,腳朝院子大門,是仰臥著的。」
仰臥?我沒有多想,先和林濤一起進屋繼續觀察。
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孫先發生前或許是個非常勤快的男人。堂屋的傢俱雜物都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方桌的正中放著一串鑰匙和兩包未拆封的香煙。旁邊是他的臥室,被子也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
「看來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跡象,可以排除是因財殺人了。我估計啊,十有八九真的是情殺。」我看林濤上了二樓,轉頭對身邊的大寶說。
「嗯,鑰匙放在桌上,看來死者已經進屋了。」大寶唸唸有詞,「這兩包煙應該是辦喪事那家給的香煙吧?」
「有一點很奇怪,死者已經進屋,但是並沒有上床睡覺。」我和大寶走進衛生間,摸了摸掛在牆上的幾條毛巾,「毛巾都是乾燥的,沒有洗漱的跡象。你覺得死者是剛進家門又出去被害的,還是凌晨準備出門的時候遇害的?」
大寶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笑了一下,說:「笨。凌晨四點死者就被發現倒在地上了,如果他是凌晨出門時遇害的,按照之前約好的出殯時間,他應該是凌晨三點半左右出的門,半個小時的時間,在屋外能形成那麼大一片血泊嗎?」
大寶恍然大悟:「對啊!畢竟沒有傷到大的動脈血管,頭部的挫裂創能形成那麼大的血泊,至少也應該有幾個小時的時間。」
「結合現場的情況,被子是疊好的,鑰匙在堂屋。」我說,「死者應該是剛進家門,就又出門了,出門後被別人襲擊了後腦。不過有個問題,如果死者要出門,應該是往院子的大門方向走,可是他卻往反方向的圍牆牆根處走,這是為什麼?他去牆根幹什麼?」
「那個,還有,他出門不帶鑰匙,應該是沒關門,」大寶說,「可是報案人堅持說他到的時候,房屋的大門是緊鎖的,難道兇手殺了人,還想著幫他關門?」
「我們到牆根那兒再看看。」我一邊說,一邊拎起勘查箱,出了小樓,走進院子裡。
院子不小,離牆根五米處,有一間死者自己用磚頭砌的小屋,小屋裡放著掃把、畚箕等清掃工具。我和大寶相視一笑,原來這個勤快的小老頭是來拿工具準備打掃衛生的。
「兇手應該是潛伏在房屋的門口,見孫先發走出房屋,走到牆根附近的時候動的手。」大寶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至於兇手為什麼幫他關房門,就只有兇手知道了。」
我站在院子裡抬頭看了看小樓的二層。二層有一排鋁合金的推拉窗戶,靠近院牆的那扇窗戶是開著的,林濤正在沿著窗框聚精會神地檢查著。我對大寶使了個眼色,笑道:「林濤這小子還真是帥,怪不得那麼多姑娘追他。」
「追的人多有什麼用?」大寶說,「他還不是單身?哪有你幸福啊。」
遠在二樓,林濤也聽到了大寶的聲音,他低頭看到我,招呼道:「冬瓜,你看,這個死者還真是沒有防範意識。這扇窗戶是開著的,如果有人想入室盜竊,只要爬上圍牆,就能用手夠到開著窗戶的窗檯,然後就能翻窗入室了。」
「你妹啊,」我罵道,「什麼冬瓜?大庭廣眾下你叫我外號幹嗎?」
大寶在一旁哧哧地笑,我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笑什麼笑,我猜啊,要不是死者自投羅網從屋裡出來了,兇手還真說不準會用這種方式入室呢。」
「二樓沒有可疑痕跡。」林濤透過窗戶對樓下院子裡的我們說,「看來這個現場又是一點兒物證都沒有,就指望你們的屍檢工作了。」
午飯後,我和大寶趕到了石培縣殯儀館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那間昏暗的小屋子和一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桂法醫早已經在殯儀館等著我們了,和他在一起的還有石丹市公安局的法醫負責人管其金。管法醫已經五十多歲了,算是我們的老前輩,這次由他來做記錄工作。
我們首先系統地檢查了一下孫先發的軀幹和四肢,沒有發現任何一處損傷。
「還別說,保養得真好,」桂法醫說,「身上雪白乾淨的。」
「看得出他還是很勤快的一個人,家裡就他自己住,都打掃得那麼乾淨。」我說。
「那個,也說不定是他的那位『嫩草』幫他打掃的。」大寶拿起手術刀,邊剃死者的頭髮邊說道。
孫先發的頭髮被完全剃除乾淨後,枕部的創傷便一覽無餘。
「創口兩角鈍,創口邊緣沿皮膚的紋理裂開,創口內可見組織間橋④。」我拿起止血鉗,一邊探查創口,一邊介紹著檢查的情況,方便一旁的管法醫記錄,「創口的底部可觸及碎骨片,可以確定是顱骨粉碎性骨折。」
我用酒精仔細擦拭了創口的周圍,說:「這是典型的由鈍器打擊頭部造成頭皮撕裂而形成的挫裂創。你們看,創口邊緣的皮膚有擦傷,這意味著什麼?」
「致傷工具的表面粗糙,接觸面大於創口。」大寶的理論知識很紮實。
「那會是什麼工具呢?」我雙手撐在解剖台的邊緣,活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發僵的頸椎,「難不成是粗木棍?」
見我們遲遲不動刀解剖死者頭部,一直在旁記錄的管法醫有些著急了:「這個不重要,我們知道致傷工具的大體類型就行了,快點兒吧,我不像你們年輕人,我這老腰椎可撐不住啊。」
我們三個人都已經上瞭解剖台,除了管法醫還真就沒人記錄了,於是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低下頭開始切開死者的頭皮。
挫裂創的下方果真對應著一處顱骨的粉碎性骨折,打開顱蓋骨後發現,這處粉碎性骨折的骨折線一直從枕部沿著顱底延伸到了額部。
「嚯,這力道可真大,顱骨都碎成這個樣子了。」桂法醫說。
我皺起眉頭,說:「木質工具是形成不了這麼嚴重的骨折的,看來應該是金屬質地的工具,而且這個工具的表面還很粗糙,那會是什麼呢?」
看到我又開始糾結致傷物的具體類型,管法醫在旁邊不耐煩地撇了一下嘴。管法醫在法醫系統裡幹了大半輩子,沒有犯過什麼大錯,也沒有立過什麼功勞,只要安安穩穩地再這麼過兩年,就可以光榮退休了。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推測完全不以為然,雖然我很反感這種糊弄工作的態度,但也不好意思當眾駁他的面子,只好繼續小心地取下死者的腦組織。
「咦?那個,額部怎麼有腦出血?額部頭皮沒損傷啊。」大寶抬起胳膊肘推了一下眼鏡,又翻過死者的額部頭皮確認了一下,「對沖傷⑤?」
「不是吧,」我說,「對沖傷只有在摔跌的時候才會形成。」
我用止血鉗剝離了顱底的硬腦膜,露出骨折線,說:「你看,骨折線從枕部延伸到了額部,因為骨折,所以才會在額部形成血腫,這和對沖傷的原理不同。我覺得吧,還是骨折引起出血的可能性大,應該不是對沖傷。」
「是啊。」在一旁拿著死者顱蓋骨研究的桂法醫說,「你看這枕骨上的骨折線有截斷現象。」
我們都知道只有多次受力、多次骨折,骨折線才會彼此交錯截斷。
「這麼說,死者頭部是被打擊了兩次以上,不過只有一次形成創口而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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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合完畢,我說:「後背要不要看一下?」
話音未落,管法醫就提出了抗議:「我看不用了吧?天就要黑了,這裡光線又不好,關鍵是這個案子,我們法醫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吧,死亡原因很簡單,死亡時間又不用推斷,致傷物你們也搞清楚了。案件的矛盾關係又那麼明顯,你們還怕破不了案?再說了,這個案子又不可能有犯罪分子騎壓死者的過程,看後背有什麼意義?」
我點點頭,頸椎病貌似又犯了,感覺一陣眩暈,便說道:「管老說的也是,任務基本完成了,收工吧。」
回到賓館,我們總結了一天現場勘查、屍體檢驗的結果,在晚上九點專案會開始前,抵達了專案組辦公室。
「死者孫先發因頭部遭受鈍性工具的暴力襲擊,導致重度顱腦損傷死亡。」雖然不算是身經百戰,但是站在這裡的我,也是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語氣裡已經有了師父那般的自信,「現場勘查中發現,死者家沒有被翻動的跡象,應該排除侵財殺人,據我們分析,因仇殺人的可能性很大。死者並不是處於要入睡的狀態,應該是剛到家,又出門後遭襲。兇手用的工具應該是金屬質地、表面粗糙的鈍性工具。我們的技術目前只能提供這麼多支持,這個案子因果關係明顯,調查出頭緒應該不難。」
專案組長點了點頭,給主辦偵查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介紹調查情況。
「孫先發參加情人劉具葉的喪禮,在喪禮上和村民陳長林發生了口角衝突,這是目前調查到的最突出的矛盾點。」主辦偵查員說,「劉具葉今年二十四歲,前天晚上橫穿馬路時被車輛撞擊身亡。她生前的私生活很混亂,據調查,和她有姦情關係的人至少有十七個,從十八歲的小夥兒到六十歲的老頭都有。」
整個專案組的人都在搖頭。
主辦偵查員接著說:「目前我們正在圍繞劉具葉生前的關係人進行逐一梳理,以備下一步排查。另一方面,我們也派出一個工作組排查孫先發的其他矛盾因果關係。」
「那行。」專案組長說,「除了晚上有任務的,其他人都休息吧,我相信這個案子破案不難。」
「等等。」我打斷道,「據我分析,兇手應該是尾隨被害人到家的,被害人回家的時間也不算晚。所以,我覺得應該加派人手訪問附近村民,問問有沒有人看見被害人當晚被人跟蹤。如果知道了兇手的體貌特徵,就可以縮小偵查範圍,更容易排查了。」
「秦法醫言之有理。」專案組長說,「轄區派出所的人今晚別休息了,去事發地點附近蹲守,看看有哪些人晚上路過現場附近,問一問昨晚的這個時候有沒有路過此地,有沒有看到被害人和那個跟蹤他的人。」
專案會散會後,我得意揚揚地回到了賓館,對躺在旁邊床鋪上的大寶說:「這個案子看來法醫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我估計很有可能會通過路訪行人破案,你信不信?」
大寶點了點頭,說:「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跟蹤尾隨,伺機殺人,希望能早一點兒破案吧。」
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回到了省城。
「怎麼樣,這個案子有沒有把握?」師父見我出差一天就回來了,問道。
「沒問題,這個案子矛盾關係明顯,估計很快會破案。」我拍著胸脯說道。
師父點了點頭,沒有深問,說:「去年全省各地招錄的新法醫已經完成新警培訓了,但是這一批招錄的法醫絶大多數不是法醫專業畢業的,是臨床醫學畢業的,必須要經過法醫學專業培訓。鑒於人數比較多,有四五十人,分頭培訓難度太大,我們省又有皖南醫學院這樣老牌的法醫專業高等院校,資源不能浪費,所以省廳決定統一組織培訓。你是那裡畢業的,所以具體的事宜你去辦,半個月內完成準備工作,再給學員半個月時間交接工作,六月初開始落實培訓工作。」
省廳的工作就是這樣,除了日常的鑒定、檢案和出勘現場以外,還包括了繁重的行政事務性工作。行政工作雖然看起來枯燥無味,但是想想這些工作可以有效提升全省法醫的整體辦案水平,我就心安了,工作也就有動力了。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這一忙,就感覺時光飛逝。半個月來,我打報告、發通知、核對名單、聯繫學校、製作預算、設計課程、預約教授,忙得不亦樂乎,早已把石培縣孫先發的案件拋在了九霄雲外。
培訓的準備工作超時了,我整整用了二十一天的時間才全部準備妥當。點擊了正式通知的「發佈」按鈕後,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長舒一口氣:「終於搞定了。」
「冬瓜,你看你天天忙得面色蒼白的,不怕鈴鐺拋棄你?」林濤恰巧經過我的辦公室門口,奚落道。
「才不會。」我說,「誰像你啊,被拋棄了無數次。」
「怎麼可能?」林濤歪著脖子說,「是我拋棄了別人無數次好不好。」
我用雙手搓著臉,說:「好吧,好吧,你帥,你吃香,你御女無數,好了吧?我得休息會兒,太累。」說完,我掏出香煙,扔給林濤一根。
「休息什麼?」林濤說,「石培的那個案子,陷入僵局了。」
我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說:「僵局?怎麼會?矛盾關係不是很明確嗎?」
「矛盾關係是明確。」林濤說,「但是十幾個關係人全部排除掉了,都沒有作案時間。其他的關係點也沒有摸上來,所以現在專案組不知所措了,測謊都用上了,還是無果。」
「是不是辦事不力啊?」我說,「簡單案子搞複雜了吧?」
「不知道,陳總說過幾天等他閒一點兒,他要再帶我們下去覆核。不在你這兒聊了,事兒挺多,我先忙去了。」林濤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看來師父不太放心我們啊。」我對在一旁發呆的大寶說,「不過這是好事,案子不破,總是臉上無光的,我相信師父能發現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怎麼這兩天總是無精打采的?」鈴鐺端著碗,打斷了我的沉思。
也許是受到了孫先發案件的刺激,抑或是擔心自己在出勘工作中有所遺漏,在得知案件一直沒破後的幾天,我確實是情緒低落,提不起精神來。
「哦,沒事。」我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岔開話題,「能不能在家吃飯啊,這天天來這家雞店喝雞湯、吃雞肉,難受不難受?」
「什麼叫雞店?」鈴鐺捂著嘴笑道,「說話真難聽。喝雞湯補腦的,而且你不是天天嚷嚷現在記性不好嗎?你看,這是雞雜,裡面就有雞心,雞心雞心,吃了有記性。」
「虧你還是學醫的。」我搖了搖頭,繼續往嘴裡扒飯,嘟囔道,「當個醫生,還搞封建迷信,這有科學道理嗎?」
鈴鐺收起了笑容,說:「你肯定有心事,逗你樂你都不樂,說,是不是和誰有姦情?是不是幹了對不起我的事情?」
「哎喲,姑奶奶。」我不耐煩起來,「誰閒得沒事去搞姦情啊,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也和我說說嘛,悶在心裡好玩兒嗎?」
我見鈴鐺有些不高興了,說:「沒事,就是上次去石培的那個案子,居然到現在都沒破,師父明天要去覆核,我有些擔心,怕自己有疏忽。」
沒有像想像中那樣釋然,鈴鐺的眼神反倒是迷離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我,一雙大眼睛閃爍著,說:「我和你說個秘密唄?」
鈴鐺總是和我說「秘密」,但是她的那些秘密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敷衍地「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往嘴裡扒飯,心想,又該是那個誰誰誰和誰誰誰有一腿,那個誰誰誰瞞著老公買了個LV。
「其實我以前有個堂妹,如果還在的話,該有二十五歲了。」鈴鐺放下碗筷,慢慢說道。
我也停止了狼吞虎嚥,這個爆料有些噱頭。
「是我親叔叔的大女兒,叫林笑笑。」鈴鐺接著說道,「可惜的是,她在七年前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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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說,「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吧?不過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家裡人一直很忌諱說這件事兒。」鈴鐺面露難色,「叔叔受了很大的刺激,沒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案子。」
「是你叔叔的仇人幹的?」聽見案件,我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敏感起來,「不然誰會對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下手?」
鈴鐺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悲涼躍上眉梢:「案子到現在都沒破。」
「沒破?」我幾乎跳了起來。即便是七年前,各地公安機關對命案偵破工作的重視程度也已經非常高了,一遇命案几乎全警動員。那個時候,命案偵破率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地市在全省占大部分。一直崇尚命案必破的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邊居然有這麼一起懸案,而且被害人還是鈴鐺的親人。
「那是發生在你老家雲泰的事兒?」
鈴鐺點點頭,說:「是的,在雲泰第十二中學發的案。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所以一定不知道這一起命案積案。」
鈴鐺和我在一起時間長了,對於公安的俗語也瞭解了很多。命案積案就是指未破的命案,指警察欠百姓的賬。命案不破,勢必會在刑警的心裡留下心結。
「那……你們猜測過會是誰幹的嗎?」我問。
「唉,這就是家裡人不願意再提這件事的原因。」鈴鐺頓了頓,嘆了一口氣,黯然地說道,「笑笑她,被姦屍了。」
我暗自咬緊了牙關。
「笑笑的屍體是在學校的公共廁所裡發現的。」鈴鐺接著回憶道,「當時圍觀的人很多,笑笑就那麼……唉,她一直都是個很乖很開朗的小姑娘,小時候我去叔叔家玩兒,看到牆上貼滿了笑笑的獎狀,真的,連幼兒園的都有。叔叔是最得意這個女兒的,親眼看到那個景象,他整個人都崩潰了,我不知道他最後是怎麼熬過來的,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再也沒有人敢提到笑笑的名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我低下頭,重新拿起碗筷,慢慢地吞嚥著米飯。
「當時這案子沒有什麼線索,警察查了一年多,盤問了很多人,我們都看在眼裡。但兇手就是找不到,怎麼都找不到。最開始的痛苦和憤怒過去之後,我們也開始慢慢接受這個現實。或許不是什麼事情只要努力就一定都能做得到的,如果事情沒有按照你想的那樣收場,那就得慢慢學會放下,才能繼續往前走。」鈴鐺說到這裡,用筷子輕輕戳了戳我,「喏,我說了這麼多,你懂我的意思了沒?」
我放下筷子,捏了捏她纖細的手指,微微一笑。鈴鐺的好意我明白,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也讓我心裡微微一沉。一切真的都能過去嗎?笑笑也好,孫先發也好,他們需要的也許只是真相。
第二天一早,師父便帶著我、大寶和林濤奔赴石培縣。來到孫先發家的小樓前,師父率先下了車,和石培縣公安局局長簡單寒暄後,他拎起現場勘查箱走進了現場,我給大寶使了個眼色,大寶趕緊跑上前搶過師父手上沉重的箱子。
我和大寶在院子裡看著師父進進出出觀察現場,偵查員在一旁介紹著現場的情況和屍體的位置。師父突然朝我們招了招手,我和大寶趕緊走了過去。
「你們在現場沒有發現矛盾點嗎?」師父問道,「屍體的體位、血跡形態都能解釋得過去?」
我想了一想,無言地點了點頭。
「你說死者是在靠近牆根的位置被兇手從背後打擊枕部倒地的。」師父站在我們設想的位置,重建著過程,「那麼,死者倒地,要麼是頭朝院門仰面倒地,要麼是頭朝牆根俯臥倒地。」
我沉思了一下,聽起來確實應該是這麼一回事。
「但是死者是頭朝牆根,仰面著地。」師父說,「怎麼解釋?」我支支吾吾,一時語塞。
「行了,現場就這樣。」師父並沒有對這個矛盾點進行解釋,指著現場堂屋桌子上的兩包煙,對身邊的偵查員說,「去查一查,辦喪事的那家發的是什麼煙。」
「屍體昨天早上就拖出來解凍了。」桂法醫說,「現在可以進行檢驗了。」
「那我們現在出發吧。」師父脫下手套,說。
沒有按照常規的解剖術式,師父選擇先檢驗孫先發的後背。在我和大寶手忙腳亂地把屍體的後背肌肉逐層分離開以後,居然發現屍體的後背真的有損傷。
「師父真神!」大寶驚訝地嘆道,「那個,您怎麼摁了兩下就知道有損傷?」
師父顯然還在因為我們第一次工作的疏忽而生氣,沒有回答大寶的問題,說:「七根椎體棘突骨折,深層肌肉大片狀出血。我現在想問,這樣的損傷通常在什麼情況下形成?」
此時的我大腦一片空白,我隱約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
「作用力巨大,作用面積大。」桂法醫替我們回答道,「通常在高墜傷中比較多見。」
師父瞪著我,一動不動,就這樣足足瞪了兩分鐘,才厲聲說道:「打開顱腔。」
我顫抖著手,沿著原切口,剪開了縫合頭皮的縫線。拿開顱蓋骨,死者的腦組織咕嚕一下從顱腔裡翻滾了出來。
師父用臟器刀一層層切開腦組織,說:「說後背沒打開,是工作疏忽,但是這個頭顱損傷,你們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您是說對沖傷?」我辯解道,「我覺得這個損傷不是對沖傷。雖然他是枕部著力,卻在額部形成血腫,我覺得額部的血腫是橫跨顱底的骨折形成的。」
「你有依據嗎?」師父皺起了眉頭,「我猜,你的潛意識裡認定了這是一起兇殺案件,所以用猜測的態度排除了它是對沖傷的可能。」
「不,我們發現死者的頭部有骨折截斷現象,應該不止一次打擊,高墜怎麼會有多次受力?」我極力辯護著。
「你說的是這處?」師父指著顱骨上的骨折線說,「凹陷性骨折,會在顱骨受力中心點周圍形成同心圓似的骨折線,同時也會以此為中心點,形成放射狀的骨折線,放射狀的骨折線遇見同心圓似的骨折線,自然會截斷。所以,這不是截斷現象,而是凹陷性骨折的典型現象。」
我盯著顱骨仔細地觀察著,心裡還有些不服氣。
「別不服氣。」師父說,「如果是骨折線形成的血腫,應該在整個腦底沿著骨折線的地方都有血。而死者枕部和額部的兩處血腫彼此孤立,並無連接,這是對沖傷的典型特徵。而且,骨折形成的血腫,血是黏附在腦組織外的,對沖傷形成的血腫是在腦組織內的。這是因為骨折形成血腫的原因是骨折斷段刺傷腦組織,而對沖傷形成血腫的原因是腦組織撞擊顱骨形成的內部腦組織挫裂。這個死者額部的血腫,用抹布是擦不掉的,所以血腫是在腦組織內部的,符合對沖傷形成的腦內血腫。」師父一邊說一邊用抹布擦拭他手裡腦組織上的血塊。
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站在一旁發呆。
師父接著說:「另外,如果死者遭受多次打擊,下意識的反應應該是用手護頭,這樣,他的手上就可能因為兇手的第二次打擊而形成抵抗傷,或者手上沾有血跡。可是,死者的手上既沒有傷,也沒有血。」
這些論點都很有說服力,我暫時沒了反駁的依據。
「不可能吧,」桂法醫說,「您真的覺得他是從高處墜落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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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點了點頭:「依據屍體上的損傷,我有充分的證據確認死者係從高處墜落,背部和枕部著地,導致死亡的。」
「我還有個疑問。」我仍在負隅頑抗,「現場死者躺著的位置,離地面二十釐米高的地方發現了死者的血跡,高墜怎麼會有噴濺狀血跡?」
師父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他用止血鉗指了指死者顱底的骨折線,說:「顱底骨折,顱內的腦脊液和血會通過顱底的骨折裂縫漏到口鼻腔內,由於死者的意識模糊,所以血液和腦脊液會被死者吸進氣管,這樣死者會嘔吐、嗆咳,血跡自然會被死者嗆咳到牆壁上。」
我想起了現場血泊旁的嘔吐物,看來師父分析得絲毫不差。
師父用刀劃開死者的氣管,說:「看,不出所料,他的氣管裡都是些血性泡沫。」
最後一個疑點都被師父解釋合理了,我徹底放棄了抵抗,看來死者還真的是摔死的。
「可是,」我說,「半夜三更的,孫先發為什麼會從高處摔下來呢?如果是高墜的話,他原始躺倒的位置正上方就應該是他墜落的起點。」
我說完,脫下手套,走到解剖室外的辦公室裡,打開了電腦裡的圖片:「那麼,墜落的起點應該是靠近小樓外牆牆壁的圍牆牆頭上。他半夜三更爬自己家的牆頭做什麼?」
「那,那個……既然是摔死的……」大寶因為我們的失誤而亂了分寸,「是不是趕緊要撤案啊?」
「別急,」師父說,「死亡方式是高墜,但不表示這一定是一起意外,下面我們就要搞清楚死者半夜高墜的原因。」
「死者從自己情婦的喪禮上喝完酒回家,把香煙和鑰匙放在屋內,自己又走出屋外,鎖了屋門,爬上牆頭,然後跳下來摔死?」我一邊回溯時間順序一邊說,「殉情,還是偷窺?」
看到我們都開始深入思考,師父的氣才消了一些,他被我的這個假設逗樂了:「你還真有想像力,偷窺都能想得出來,他的鄰居都是些老弱病殘,有什麼好窺的。」
師父的話音剛落,偵查員就走進瞭解剖室:「報告陳總,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去調查了劉家辦喪事當天參加喪禮的部分人員。這些人都反映,劉家沒有給每個人髮香煙,飯桌上放著的香煙是玉溪。」
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這發什麼香煙,和破案,不,現在應該說是對還原事件過程有什麼用呢?
師父一邊脫下解剖服,一邊拿出一根菸,點上後,深深吸了一口。
我們都整齊地站在師父身邊,等他開口指示下一步工作。
突然師父說:「應該是這麼回事。」
我們都是一頭霧水,我忍不住問:「應該是怎麼回事?」
「你們之前說死者是進了屋以後,又出門爬牆頭,是嗎?」師父問。
「是啊,」我說,「他把香煙和鑰匙都已經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嘛。」
師父笑了笑,說:「桌子上的物品,有可能是死者回到家裡放在桌子上的,也有可能是死者下午離開家去參加喪禮的時候,根本就忘記帶在身上的。」
被師父一點,我恍然大悟:「哦,對,是啊!」
「是?那個,是什麼?」大寶還沒能反應過來。
我接著說:「如果是死者根本就忘記帶鑰匙和香煙出門,香煙不要緊,沒鑰匙,他晚上怎麼進家門呢?」
「嗯,」桂法醫抱著雙手,慢慢地補充道,「所以陳總才會讓偵查員去調查香煙的問題。目前看來,劉家給參加喪禮的人們提供的是玉溪,而死者家裡放著的,是雲煙。」
我補充道:「既然死者家裡的煙不是下午喪禮上的煙,那麼就不能根據香煙、鑰匙在屋內而推斷死者已經進了家門。這樣看來,死者下午出門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忘記帶鑰匙和香煙了,所以他晚上就進不了自己的家門。」
「進不了家門,」師父繼續發問,「如果是你們,你們該怎麼辦?」
我重新坐在解剖室外的辦公室裡,在電腦上一張一張翻看著現場照片。
「知道了,」我眼前一亮,「你們看,死者墜落的地方上方是牆頭,牆頭旁邊就是小樓的二樓窗戶,別忘了我們第一次現場勘查的時候,二樓的窗戶是開著的,當時林濤還說這樣開著窗戶很危險。」
「是了。」林濤一直在旁邊聽我們的分析,這時候也開了口,「死者應該是爬牆頭想移到窗戶旁邊,翻窗入室,可是他喝了酒,手腳不穩,就從牆頭上摔了下來。」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想趕緊彌補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
「不好辦。」師父說,「現在的一切都只是推斷,更糟糕的是,之前縣局已經立案而且通知了死者家屬。如果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支持,我們就這樣去通知家屬,那人家一定會說是你們公安破不了案就說死者是自己摔死的,要我,我也不信服。」
我低下了頭,知道這是師父在變著法兒數落我。
「行了。」師父看見我自責的表情,又於心不忍,接著說,「現在我們去現場吧,希望能在現場找到有用的證據。」
「這事兒不能全怪冬瓜。」林濤也聽出了師父責怪我的意思,上前幫我擋了一槍,「我們痕檢也有責任。我覺得我們這次是可以找到線索的,因為第一次勘查,我們只勘查了墜落點地面和二樓的窗框,對於死者可能觸碰到的牆頭、二樓窗檯我們並沒有仔細看。」
「這不能怪你。」師父鐵了心讓我挑全責,「法醫沒有搞清楚致傷方式,錯誤重建現場,你們自然不可能在對的地方尋找痕跡,秦明這次難辭其咎。」
我又低下了頭,這次的教訓的確夠深刻的了。
到了現場,林濤隻身爬上了近兩米高的牆頭,用放大鏡在牆頭上尋找著痕跡,另幾名痕跡檢驗員在二樓研究窗檯。此時此刻,幫不上忙的我只能焦慮地在院子裡打轉,期待著他們的好消息。
師父的推斷又一次接近了事實,很快,林濤和他的弟兄就在牆頭和窗檯找到了直接證據。
「牆面、牆頭的痕跡已經可以證明一切了。」回去之後,經過比對,林濤高興地向師父彙報導,「雖然過去一個月了,但是現場一直封存得很好,痕跡物證都沒有遭到破壞。牆面有明顯的蹬擦痕跡,是死者上牆的時候留下的,牆頭也有幾枚死者的完整足跡,其中一枚右足足跡有變形,有擦挫,應該是滑落的時候留下的。」
「窗檯上也有死者左手的指紋和掌紋,從方向上來看,是從外到內的,也就是說死者的左手已經搭上了窗檯,但是右手沒有來得及搭上來。」另一位痕跡檢驗員說。
「我也有發現。」師父拎著死者的一雙鞋子,說,「我仔細看了死者鞋子的邊緣,右腳的鞋子邊緣有和硬物摩擦形成的損傷。方向是從下到上,這個證據也可以印證死者的腳和牆頭有摩擦滑落。」
「那麼,現在看來,」大寶插話道,「死者應該是左手上了窗檯,左腳和右手懸空,右腳突然滑了,導致他仰面下落著地。這樣也就解釋了死者為什麼會是頭朝牆根仰面著地的姿勢。」
我在一旁默默無語,看著他們一點點重建出現場,還原出事實真相。
有了充分的現場證據,案件很快就撤銷了。又睡了一晚上鬱悶覺,我起了個大早,到師父辦公室主動檢討。
師父的態度和我想像中大相逕庭,他溫和地問:「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嗎?」
我點了點頭,說:「知道,先入為主、工作不細緻。」
「嗯,總結得很好。」師父說,「你剛去,所有人都說是命案,所以你也認為是命案,但是你忘記了一個法醫最先應該搞清楚的,就是死者的死亡方式。因為先入為主的思想,所以你主觀臆斷地排除了一切意外事件的可能,最要命的是沒有細緻解剖,遺漏了背部損傷這麼重要的一個線索。其實,你當時要是打開死者後背,你的判斷一定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其實,是老管一直在催我快點兒結束,所以我沒打開後背。」來之前我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不辯解,結果這時候卻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解。
師父語重心長地說:「你是省廳法醫,錯和對都要你來承擔責任,你不應該受到任何人的影響。幸好這個案子一直沒有抓人,如果讓別人蒙冤入獄,你的良心又如何得以安寧呢?」
師父說的在理,我默默地點頭。
「法醫不好幹啊。」師父說,「好在你運氣好,這次失誤並沒有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錯誤判斷一起案件,浪費大量警力不說,可能會讓清白的人蒙冤,也可能會讓犯罪分子逃脫法網,所以說法醫的責任真的很大。你要想當好一個法醫,就要時時刻刻都不忘記認真、細緻。不要害怕失誤,要有信心繼續迎接挑戰,因為我們有我們的武器,那就是法醫科學。科學是可以戰勝一切的。」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相信我,師父,給我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
註釋:
①骶骨的位置在骨盆的後壁。
②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屍語者》中「清明花祭」一案。
③挫裂創指的是鈍性暴力作用於人體時,骨骼擠壓軟組織,導致皮膚、軟組織撕裂而形成的創口。一般在頭部比較多見。
④鈍性暴力作用於人體,導致皮膚、軟組織撕裂,因為是撕裂,而不是被鋭器切斷,所以挫裂創的創腔內會有相連的組織纖維(未完全斷裂的血管、神經和結締組織),即組織間橋。組織間橋是判斷鈍器傷的特徵之一。
⑤對沖傷指的是頭顱在高速運動中突然發生減速,導致著地點的頭皮、顱骨、腦組織損傷出血,同時著地點對側位置的腦組織也因慣性作用和顱骨內壁發生撞擊,形成損傷出血,但是相應位置的頭皮不會有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