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應該都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經歷過可怕事故的人常常會失去對於事故的記憶——事故的衝擊使得那段時間的短時記憶缺失了——但事實上你會清清楚楚地記住那事故。你會記得那天下的雨讓路面變得濕滑,因此你放慢車速。你會記得那輛寶馬闖了紅燈,司機還在打著手機,大吼著,而且你知道他並不是衝你大吼因為他壓根沒朝你的方向看,他也沒有看到你的摩托車,直到摩托車撞上他的汽車擋板。
你還記得你被拋到空中,一瞬間還挺享受的——就像飛翔一樣激動人心的感覺——直到你的大腦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盆恐懼的冰水當頭傾瀉,下一秒你的頭盔就重重地砸在人行道上。你感到自己的身體以人類不該有的方式扭曲了,你聽見身體內部的東西發出了本不該發出的破碎和斷裂的聲音。你感覺到頭盔的面板被撞飛了,玻璃纖維或是碳纖維或是別的什麼頭盔材料在路面上猛烈地摩擦著被颳去,而那離你的臉不過就一英吋的距離。
一陣扭曲爆裂彎折刮擦之後,終於消停了,你只能從殘破不堪的頭盔中窺視著外面一點點天地,基本只是俯看到了人行道。那時候你腦中有兩個念頭:第一,你會感覺到很驚訝,因為你察覺不到任何疼痛;第二,從頸部的痙攣感覺,你有了隱隱的擔憂。你的身體以奇怪的方式著陸,你的腿胡亂地塞在身體之下,屁股直指天空。比起失去知覺這件事,你居然更關心屁股的姿勢,這件事本來就更讓你震驚。
然後你聽見一陣尖叫劈頭蓋臉地砸來;是寶馬車的司機,正因擋板的狀況大為光火。你想看他一眼,但你動彈不得,只能勉強瞥見他的鞋子。那是一雙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說明它們的主人混跡於娛樂圈。不光這雙皮鞋告訴你他的身份,還有這個混蛋的態度——朝電話吼話而闖了紅燈,卻因為你竟然碰壞了他的車而朝你怒吼。
有一瞬間,你很好奇這個傢伙認不認識你父親,但緊接著你終於因傷勢過重暈了過去,一切都從意識中消退。那個經紀人也好娛樂業律師也好誰都好,他的叫聲變得模糊不清,成了一陣嗡嗡作響的低吟,就像催眠曲一般,伴隨你陷入了昏睡。
你的事故就是這樣,當你現在回想起各種細節來真是後怕出一身冷汗。那一幕幕在你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就像在播放你爸的電視劇高清藍光碟一樣。這會兒你在大腦中回味這一切時,除了自己的摩托車,那輛寶馬,汽車司機(後來得知他是一位娛樂業律師,因為第三次在行車時使用手機觸犯了加利福尼亞州的交通安全法規,被判處了十五天的拘留和三百小時的社區服務勞役),還有你從車上到人行道之間一道短暫的飛行曲線,你甚至還加上了評論音軌。你永遠都不會忘掉這一切的。
你忘掉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直到幾週後你甦醒過來,躺在自己的床上,衣冠整齊,連一絲一毫的傷痕都沒有。
這時,事情才開始讓你覺得困擾。
「你得了失憶症。」當你開口詢問一切時,你的父親如是回答。「在遭遇事故之後失憶的情況並不少見。我七歲時也曾遭遇過一次交通事故。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上一秒鐘我還坐在車裡,準備去看我的曾祖母,下一秒鐘我就全身打滿石膏地在醫院床上醒來,我的母親站在身邊,手裡拿著一大支冰淇淋。」
「但是你第二天就醒來了。」你對父親說道,「我是幾週前發生的車禍,但我一直躺到幾天前才醒來。」
「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你父親說,「更早以前你就醒來了。而且還能說話和交談。你只是不記得那時候的事情而已。」
「我想說的也是這個,」你說,「這並不像事故發生時的記憶中斷。這是事情發生幾週後才失去了記憶。」
「你可是撞到了腦袋,」你父親說,「你以時速四十五英里的速度飛了出去,撞到了腦袋。即使運氣再好,就像你一樣,也一定會留下一些後遺症的,馬修。所以你喪失了部分記憶我可一點都不驚訝。」
「不是部分,老爸。」你說,「是全部。從事故發生一直到我醒來看見你和老媽還有坎迪斯和蕾妮站在我身邊。」
「我說過了,你暈倒了,」你的父親說,「我們都很擔心。」
「所以說,我暈倒了,然後醒過來發現之前幾週的事情一丁點都不記得了。」你說,「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糾結於這個了吧。」
「你需要我給你預約核磁共振的檢查嗎?」你父親問,「我會為你辦的。我會請醫生來診察一下,看是否有其他腦外傷的可能。」
「我覺得這麼做挺明智的,對吧?」你說,「老爸,我並不想做無端的臆想,但是平白無故地少了幾週,我有點困擾。我想確保以後不會再出現這樣的空白。醒來了卻發現記憶力開了個大洞的滋味並不好受。」
「好的,馬修,我明白了。」你父親說,「我會讓布倫達儘快安排的。滿意了嗎?」
「嗯。」
「不過相應的,我希望你不要過多的擔心。」你父親說,「醫生之前就告訴我們,你可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情況。所以很正常。」
「我可不認為這是件『正常』的事情。」你說。
「對於摩托車交通事故來說,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你父親說,「就像現在這樣。」
「我不喜歡這種意義上的『正常』。」你反駁道。
「這並不是最糟糕的狀況。」你父親說完,看上去很憔悴,淚流滿面,幾天來他一直是這樣的。
當你等待接受核磁共振檢查的時候,你翻看著別人遞給你的《無畏號編年史》的劇本。好消息就是你的角色會在事件中起到核心的作用。壞消息就是你一句台詞也沒有,整整一集你都得躺在醫療床上,裝作不省人事的樣子。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向尼克·維恩斯坦提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回答道。劇本的主筆把修訂過的劇本帶到你家,這可是別的龍套享受不到的特殊優待。「瞧這兒——」他輕輕彈著劇本的最後一頁紙說,「——到了這裡你就醒來了。」
「赫斯特船員睜開眼睛,看著四周。」你讀著劇本提示。
「這不是恢復意識了嗎?」維恩斯坦問。
「你說是就是吧。」你說。
「我知道你的戲份並不多,」維恩斯坦說,「但是你剛康復,我不想給你太重的負擔。」
反正目的已經達成了,你在心裡說著,一邊繼續在核磁共振等待室裡翻看著劇本,又重讀了一遍你只需要躺著不用做任何事的情節。這一集的動作戲很多——特別是克倫斯基上尉有大把的露臉機會,既要駕駛穿梭艇又要跑過爆炸的走道,在那裡場景道具噼裡啪啦地往下掉,幹掉其他的紅衫隊員——不過相比起原來片子裡有意義的動作場景,這次顯得更雜亂無章。維恩斯坦在對話設計和調動情緒上做得不錯,不過他和其他劇作者在劇情上似乎沒有什麼天賦。你產生了強烈的念頭,如果你更能瞭解科幻電視劇的話,也許你能從別的劇裡找到維恩斯坦和他的同事們偷來的場景。
嘿,大學沒白念啊,你不由得尋思,更別提我還是要做核磁檢查的人呢。
不過這樣也沒錯,你想到。雖然想要家族產業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做和其他快餐式的產品一模一樣的快餐娛樂產品,這種想法並非沒有道理。但如果讓你來幹的話,那你的家族還不如去做塑料衣架生意。
「馬修·保爾森先生?」核磁室的技術員問道。你抬起頭。「我們準備好了。」他說。
你走進檢查室,按照技術員的指示寄存了自己的衣服和隨身物品,接著穿上了病號服。核磁室裡是不能有任何金屬物品的。你換好衣服後就走進了房間,技術員正翻看著你的病歷。
「好的,你以前也來過這裡,所以我想你已經有經驗了對吧?」技術員問。
「實際上,我不記得以前來過,」你說,「所以我才又來到這裡了。」
那人又看了一遍病歷,臉上出現了些微的紅暈。「很抱歉,」他說,「我並不總是這麼不識趣的。」
「我上次來這裡是什麼時候?」你問。
「就幾星期前,」技術員說著,皺起眉頭,又一次查看著病歷。「呃,也許吧,」片刻後,他開口了,「我想你的病歷記錄也許和別人的弄混了。」
「為什麼這麼說?」你問。
技術員抬頭看著你說:「暫時我還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他說,「如果確實弄混了——其實我很確定——那麼我可不能輕易透露其他病人的隱私。」
「好吧,」你說,「但如果這真的是我的病歷,請務必讓我知道。」
「當然。」技術員說,「你有知情權。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專心做這次的檢查吧。」他指示著你躺上檢查台,把你的整個身體送進了一個封閉得讓人窒息的管道裡。
「那麼你覺得那個技術員在看的是什麼?」你和桑德拉兩個人在「P.F.張」餐廳吃午飯時,她問道。你並不喜歡這家店,但是她毫無道理地喜歡,而你還是喜歡她。你們在餐館門口碰面,車禍以來你還是第一次與她見面。她抱住你,伏在你的肩頭哭泣,接著又抽身開玩笑似的扇了你一巴掌因為你沒有及早告訴她。然後你們就走進了這一家融合菜式的高檔餐飲連鎖店。
「我不知道。」你說,「我也想看一眼,但我檢查完之後,他就直接讓我穿衣服,並說出結果了會通知我的。我還沒來得及穿上褲子,他就已經走了。」
「不管他看的是什麼,一定不是好東西。」桑德拉說。
「不管是什麼,肯定不符合我的現狀。我現在和沒事人一樣的四處走動說話,這很奇怪,」你說,「特別是一週前我就已經活蹦亂跳了。」
「醫療檔案出錯總是有的,」桑德拉說,「我的公司可是靠這個吃飯的。」她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院的一年級學生,這會兒正在一家主要負責醫療集體訴訟的公司實習。
「也許吧。」你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桑德拉盯著你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你不會是覺得你父母在說謊吧?」
「你還記得什麼嗎?」你問到,「我出了車禍以後的各種事情。」
「你的父母不讓我們任何一個人見你,」桑德拉說著,神色有些緊張,看上去她正在努力克制不要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話,「他們甚至都沒有告訴我們。」她遲疑了一會兒說,「還是克哈馬在臉書上轉發了《洛杉磯時報》上的故事給我,我才知道發生了這事。」
「還有個故事?」你很驚訝地問。
「是的,」桑德拉說,「實際上並不是關於你的,而是關於那個闖紅燈的混帳的。他是韋康·拉森·詹金斯和賓英公司的合夥人,是大多數製作公司的外聘律師呢。」
「我得把那文章找出來看看。」你說。
「我發給你吧。」
「謝謝。」
「你險些在事故中喪命,而我卻只能通過《洛杉磯時報》獲得消息,我很不滿。」桑德拉說,「我的待遇不該是這樣才對。」
「自從你傷過我的心以後,我媽媽就對你沒什麼好感了。」你對她說。
「那會兒我們才高二,」桑德拉說,「而且你自己走出了低谷,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因為一週後你就纏著詹娜了。」
「也許吧。」所謂的詹娜事件,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真是煩惱重重。
「不管怎樣,」桑德拉說,「不管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母親,就算他們不樂意告訴我,也該告訴奈倫吧,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告訴基爾也行,或者格溫。所以我們立刻就意識到,他們不想讓我們見到你。他們說不想讓我們看到你那個樣子。」
「他們是這麼告訴你們的?」你問。
桑德拉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們並沒有明白地說出來,但我們都知道他們的言下之意。他們不想讓兒子的那副樣子被別人看到。他們不希望我們會有那樣子的回憶。奈倫是最堅決想要見你的,你知道。他甚至打算從普林斯頓回來,在你家門口露營,直到你父母妥協。然後你就康復了。」
你笑了,想起你打電話告訴奈倫你安然無恙時,你們二人又哭又鬧的談話。然後你收斂起笑容,說:「這根本說不通。」
「你指的是?」桑德拉問。
「我老爸說,在我記憶喪失之前,我就已經醒了過來,身體也康復了。」你說,「他說我那陣子表現得很正常。」
「好吧。」桑德拉說。
「所以,我當時為什麼沒告訴你?」你說,「我住在這裡的時候,我們每星期明明頻繁見面。我為什麼沒告訴奈倫?我們明明每天都通電話。我為什麼沒在臉書上發佈新狀態或者日誌?我為什麼沒告訴大家我很好?如果我真的清醒過來,肯定會第一時間做這些事情的。」
桑德拉張嘴想說什麼,但隨即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你說得對。這根本說不通。」她說,「正常來說你都會給我們打電話或者發個短信什麼的。就算沒有別的原因,你也會這麼做,不然的話,我們一定會殺掉你。」
「確實如此。」你說。
「所以你確實認為你的父母在對你說謊。」
「也許吧。」
「而你覺得你病歷記錄的奇怪狀況也逃不了干係。」
「也許吧。」你又重複了一次。
「你覺得這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我也不知道。」你老實承認。
「你應該知道,從法律上說,你對你自己的病歷記錄是有知情權的。」桑德拉說,「如果你覺得這事情和治療有關的話,顯然應該從這裡著手。」
「大概會花多久?」你問。
「如果你去醫院查詢的話?他們會讓你寫一份申請書,然後扔到裏屋的角落裡落上幾天的灰,然後再給你一份病歷的摘要。」桑德拉說,「也許會有用吧,也許毫無用處。」
「我看到你在笑,所以我猜你有另一個方案。」你說。
桑德拉笑嘻嘻地拿起手機,給某人撥了一通電話,她的語氣聽起來明朗而熱情,提到了你的名字,然後停頓了下來,等著你把醫院的名字告訴她。過了一會兒她掛斷了電話。
「是誰?」你問。
「我的公司有時候需要比正規合法流程更快地獲得信息,」桑德拉說,「我們就是從這樣的人那裡獲得情報的。從加州東邊的埃斯孔迪多一直到西邊的聖克魯茲,他在每家醫院都有自己的線人。大概晚飯時候你就能拿到自己的病歷報告了。」
「你怎麼會認識這個人?」你問道。
「哈?你認為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會任憑這傢伙的號碼出現在自己的聯繫人名單上嗎?」桑德拉說,「搞定這種事情從來都是實習生的職責。就算公司真的被抓到,也有辦法巧妙脫身的。怪到那些愚蠢又剛愎自用的法律系學生身上就好了。這是天才的主意。」
「除了你,如果你的線人被抓的話。」你毫不客氣地說。
桑德拉聳聳肩。「我會沒事的。」她說。你想起她父親曾搶在互聯網泡沫破裂前,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以三十六億美元的市值把自己的軟件公司賣給了微軟。某種意義上說,法律學校之類的對她來說還真是個可笑的存在。
桑德拉察覺到你臉上微妙的表情。「怎麼了?」她笑著問。
「沒什麼。」你說,「只是想了一下投機暴發戶驕奢的生活方式。」
「那你最好也算上你自己,你——這——個——大——學——換——了——八——次——專——業——還——不——知——道——自——己——要——幹——嘛——的——可——憐——蟲。」桑德拉說,「看到你活得好好的我可真不爽呢。」
「我會找到想做的事情的。」你保證道。
「你可是我們當中最糟的,」桑德拉毫不客氣地說,「我只換了四次專業呢。」
「然後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無所事事,最後才開始上法律學校。」
「我創立了一個新的公司。」桑德拉說,「我爸引以為豪。」
你笑而不語。
「好吧,這麼說,我用我爸爸和他朋友的天使投資[註]創立了這家公司,然後我宣佈成為公司的發言人,而負責實際事物的另有其人。」桑德拉說,「這麼說你滿意了吧?」
[註] 指富有的個人出資協助具有專門技術或獨特概念的原創項目或小型初創企業,進行一次性的前期投資。
「滿意了。」你說。
「但那也算是樁事情吧,」桑德拉說,「而且我現在也正致力於做些實事。在各個研究院之間轉來轉去的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的生活不需要你去操心,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不去操心生活。我們都知道坐享其成的那些人。活得並不好看。」
「確實如此。」你表示贊同。
「那你現在找到人生目標了嗎?」桑德拉問。
「我的當前首要任務是弄明白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說,「只有弄明白了,我才會覺得找回了自己的人生。不然就算找到了人生目標我也不覺得是我自己的。」
你赤身裸體地站在鏡子前,並不是因為你是自然主義者,而是你幾近崩潰。你的iPad上顯示的是桑德拉的線人為你調查出的醫療記錄,也包括了你出車禍的信息。信息裡還有你在醫院的照片,照片上是你準備接受外科手術的樣子;在麻醉後他們還拍下了你的大腦照片。
你翻看著自己身體裡破裂、刺穿、撕壞的各種器官的列表,就像看著學校裡解剖學試卷。這些照片看起來就像小時候你老爸製作的小成本恐怖片裡劇組工作人員放得到處都是的人體模型。照片上看起來你已經離死不遠了,而且經過他們搶救你時所做的那些治療後,按理來說,此時此刻,你最好的狀況也不過是全身佈滿了各色傷痕,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上能插管的地方全都插滿了管子。
而你卻站在鏡子前,赤身裸體,身上連一絲一毫的擦傷都沒有。
噢,還是有一點的。你的左手背上有一個小傷口,那是你十三歲時在車把手上耍花樣的戰利品。還有在下嘴唇有個很小很不起眼的燒傷,是你十六歲的時候,你湊過去想要親吻詹娜·費奇曼,結果她正好把一根點燃的煙叼在嘴上。還有一個腹腔鏡檢查的小創口是十八個月前留下的,你得扒開陰毛才能看見。在發生車禍以前,哪怕任何一丁點的傷害都在你身上留下了會被你留意到的痕跡。
而那些傷痕都和車禍毫無關係。
那個幾乎把你右臂上的皮膚全都蹭掉的猛烈刮傷,不見了;你的脛骨從左腿皮膚撕扯開的傷口,不見了;你的肋骨刺穿折斷在你的腹部造成的傷口,還有體內那些被撕碎的肌肉和血管,一丁點兒存在過的證據都沒有。
你在鏡子前折騰了快一個小時了,翻看著你病歷上所有的受傷記錄,接著又照著鏡子尋找自己身上可能留下的痕跡。什麼都沒有。你擁有著二十歲出頭的人才可能擁有的完美無瑕的健康體魄,看上去根本就沒有發生什麼車禍,或者,至少車禍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你拿起iPad,關掉電源,迫使自己不要去看自己最近的核磁診斷書,還有技術員寫在上面的「搞什麼,見鬼了?」因為之前的那次核磁共振檢查和最近的一次檢查結果簡直是天壤之別,其中區別有如西班牙海岸與美國東海岸。之前的那次核磁共振報告顯示你最好的出路就是做一個器官捐獻者,而最近的一次檢查報告卻展示了一個健康的身體裡一個健康得可以做標本的大腦。
對於這種情況,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
「不可能。」你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邊自言自語道。恐怕看到這種情況,換誰都會對你說:「這怎麼可能。」
你環視著自己的房間,嘗試著以一個陌生人的角度來觀察它。它比大多數人買得起的第一套公寓都大,四處擺放著你過去幾年值得紀念的事物,還有你試圖弄明白人生目標而更改過專業的證明。在桌上是你的筆記本電腦,原本是為了寫劇本才買來的,結果變成了你在臉書上刷朋友最新消息的主要工具了。在書架上是一沓人類學講義,證明著如今你知道已經變成一張廢紙的研究生學位證書;這不過是為了逃避現實中你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拖延手段。
你的床頭櫃上擺著尼康單反相機,當時你說你考慮學攝影,母親就買了送給你;你擺弄了幾個星期就將它束之高閣了。放在邊上的是《無畏號編年史》的劇本,是最近你做過一件事情的證據,你藉此試水看自己是否可以在電視界發展。
就像寫劇本、人類學還有攝影一樣,它也不是你想要的人生目標,你已經有了答案。當然,就像其他的每件事一樣,你總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認清事實並從其中全身而退。你意識到自己不喜歡人類學,是在獲得學位的時候。對於劇本寫作,是在一個經紀人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和你進行了二十分鐘心不在焉會面的時候。至於演戲,則是在出演了這一集之後選擇了辭職,然後你回到這個房間,尋找著下一個嘗試的領域。
你又回到了鏡子前,再一次地檢視自己,赤身裸體,健康無瑕,一邊思考:相比起現在這樣子有著最健康的身體卻碌碌無為,是否成為一個器官捐獻者對世界更有價值?
你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無畏號編年史》正在拍攝中,你等著劇組人員集體轉移拍攝下一個鏡頭,漸漸變得越來越難受。一方面是因為讓你顯得蒼白虛弱冷汗涔涔瘀傷無數的特效妝,你得時不時地讓人在你臉上塗上一層甘油,感覺就和人體潤滑液似的;另一方面,這一幕中,另外兩個演員由始至終都在盯著你不放。
其中一個人是和你一樣的龍套,名叫布萊恩·阿布內特,你基本上可以無視他的存在,因為你知道你可是製片人的兒子,你也知道像這種沒什麼名氣的不入流演員都很樂於和你套近乎來獲得自己地位的提升,這種行為被稱之為靠關係走捷徑。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不過另一個是馬克·科里,他可是這部戲的明星。他已經和你的父親關係夠好了,所以他沒必要靠拉攏你來推動他的職業生涯,你從摑客網、美國名人消息網還有你父親偶爾的評論,可以推斷出他並不會浪費他價值連城的寶貴時間和你耗在一起。所以他一直盯著你實在有些莫名其妙。
一連數小時,你都扮演著一個深度昏迷的病號,與此同時,科裡和另一個配角一直待在你的擔架邊,在模擬的太空交戰,他們扛著你的擔架奔跑在佈置成走道的場景裡,接著跑進佈置成醫務室的場景,一群穿著醫療人員制服的龍套迎了上來,用太空針筒在你身上到處戳,同時揮舞著高端醫療器械模樣的道具,一副努力診斷你病情的樣子。你時不時偷偷睜開眼睛,看看阿布內特或者科裡是不是還盯著你。通常他們中的一個或另一個是的。真正需要你睜開眼睛的一幕,是你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那一刻。這一次兩個人都注視著你。劇本裡就是這麼寫的。但你還是忍不住好奇,他們中的某個人或者他們兩人在今天的拍攝結束後,是不是想要約你出去。
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了,你卸掉身上那些讓人難受的妝容,正式地和你的演藝生涯告別。你走出攝影棚時,看到阿布內特和科裡正在交談。你鬼使神差地改變了路線,上前走向他們二人。
「馬修。」馬克看到你走過來,打了聲招呼。
「發生了什麼?」你問,語氣中透露出這不是個隨意的問候,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話。
「你指的是?」馬克問。
「你們倆這一整天都在看著我。」你說。
「呃,是啊,」布萊恩·阿布內特說,「你演的是一個昏迷的人。我們一整天都護送著你的擔架。所以我們得看好你。」
「饒了我吧。」你對阿布內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馬克欲言又止,接著轉身對阿布內特說:「我以後還得繼續在這裡工作呢。」
阿布內特挖苦地一笑:「好吧,在這件事上,你就把穿紅衫的差事推給我吧。」
「並不是這樣的,」馬克說,「不過他有權知道。」
「我贊成。」阿布內特說著,拍拍馬克的肩膀,「交給我吧,馬克。」
「謝謝。」馬克說完,轉身對你說,「見到你很高興,馬修。真的很高興。」然後快步離開了。
等馬克走遠後,你對阿布內特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我原本以為他根本不關心我。」
「你感覺怎樣,馬修?」阿布內特並沒有正面回答你的問題。
「你指的是?」你問。
「我想你知道我指什麼,」阿布內特說,「你覺得身體狀況好嗎?健康嗎?煥然新生?」
你突然打了個寒戰。「你知道。」你說。
「是的,」阿布內特說,「而且我明白你也知道了。至少你知道一些東西。」
「不過應該沒有你瞭解得多。」你說。
阿布內特說:「嗯,大概是的。不管怎樣,我覺得我們應該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喝一杯。大概得喝上幾杯。」
夜深時,你回到自己的房間,站在屋子正中央,搜尋著什麼。搜尋留給你的信息。
「赫斯特給你留了個信兒。」阿布內特詳細告訴了你發生的一切,所有看上去荒謬至極的事情,最後他這麼說。「我也不知道放在哪裡因為他沒告訴我。他告訴了克倫斯基,克倫斯基告訴了馬克,馬克又告訴了我。馬克說東西在你的房間裡,只有你能找到,別人連看都不會看一眼。這個地方你一般也不會留意,除非你刻意地去找。」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問阿布內特。
「我不知道。」阿布內特說,「也許他認為你有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現。而如果你什麼都發現不了,那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呢?也許你反而會覺得難以置信。我自己都不相信,結果我遇到了我扮演的那個角色。我可以告訴你,那太詭異了。你從來都沒有見過你扮演的人,就更不會相信了。」
你沒有疑問。你已經找到了確鑿的證據了。證據就是你自己。
你打開電腦,把文件夾一個個翻了個遍,在成堆的文檔中尋找著你不曾見過的文件名。一無所獲後,你把文件按照創建時間排序,開始查看車禍以來新增的文檔。還是沒有。然後你打開了電子郵箱,看看有沒有自己發給自己的郵件。沒有。你的臉書頁面堆滿了高中、大學、研究生同學聽說你康復出院後發來的消息。沒有你自己發給自己的,相冊中也沒有出現新的照片。沒有任何信息的蛛絲馬跡。
你從桌前站起來,轉身環視著房間。然後你走向了書架,拿下一疊空白紙頁,那是你考慮當個劇作家時買來的,當時你想著在紙上記下靈感,也許在之後的大作中會用得到。你嘩啦啦地翻過,它們仍然如新買來時一樣空無一字。你把紙頁放回書架,目光落在高中的年鑒上。你抽出那些年鑒,撣去封面上的灰塵,翻開書頁,在字裡行間尋找著新增加的筆跡。還是沒有。你把年鑒放回書架,這時你注意到書架上另一處的落塵形狀,有被動過的痕跡,但卻不是放過書的形狀。
你盯著那個痕跡,然後轉過身,在床頭櫃上拿起你的相機。你滑開存儲卡的插槽蓋,把卡拔了出來,插上電腦然後打開了照片文件夾,把文件按修改日期排列。
自你出車禍以來,有三個新的文件,一張照片和兩個視頻。
圖片文件是某人的腿和鞋子。你笑了。然後是一個視頻,鏡頭晃動得很厲害,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四處走動,一邊來回搖動著相機好像在努力弄懂這東西怎麼用。
另一個視頻是關於你的。你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接著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是你在擺放調整相機的位置,這樣你的臉就不會跳出鏡頭了。你坐在鏡頭前。自動對焦的鏡頭嗡嗡作響了一陣,你的形象終於清晰了。
「嗨,馬修。」你說,「我是賈斯珀·赫斯特。我就是你。差不多吧。我已經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待了幾天了,我和他們談論關於你的事,他們告訴我你有一年沒碰過這個相機了,我覺得這是留個信息給你的絶好載體。如果你從昏迷中醒來,原封不動地繼續走你的生活之路,你就不會注意到它,這樣它就不會給你帶來影響。但既然被你發現了,就說明你在主動地尋找。
「如果你在主動尋找,就說明有事情發生了。你一定察覺了有些事情不對勁,而沒有人願意告訴你詳細情況;要不然就是有人告訴你了但你不相信。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麼,不,你並沒有發瘋,你也沒有精神崩潰。你也沒有受到什麼大的打擊。你確實受過很嚴重的腦外傷,但受傷的並不是你現在的身體,所以別擔心,你的身體功能一切正常。另外,你也沒有得失憶症。你對這些事情沒有記憶,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經歷過。我想這很簡單明了。
「如果你被告知了這一切但你不相信,我希望這個能說服你。如果沒辦法的話,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給你聽。相信你願意相信的東西。不過也給我點面子,聽完我的話吧。」
視頻中的那個長得和你一樣卻不是你的赫斯特正在用手指撓頭,接著左顧右盼,似乎在努力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
「好吧,我要說的是這個。我想因為你存在所以我才存在。雖然,我真的沒有辦法解釋得有邏輯,我想,那一天你問你父親你能否嘗試演戲的時候,命運的車輪就開始轉動了。在我生活的世界中,事件被扭曲、改變,行使著它們的使命,於是我出生了,過著我的人生,而你在你的世界中扮演並支配著我的一切。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會這樣,但它就發生了,事實就是這樣。
「我們的命運交纏在一起,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就是一個人,只是隔著漫長而廣袤的時空。正因為如此,我想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老實說,馬修,我們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我和你的家人談論過關於你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他們很愛你。大家都很愛你。所以當你發生車禍的時候,他們覺得彷彿被人猛地刺穿了心臟。真的,他們如此珍愛你,這真令人感動。但是,既然你就是我,我得重申,他們覺得你應該好好規劃你的人生了。他們說過你是怎樣的興趣廣泛,你是怎樣坐等著出現一件事能讓你發掘自己的潛能,雖然他們沒有直白地說出來,但我想告訴你,你得快點兒長大。
「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自己也一樣。顯然的,畢竟我就是你。我一直漫無目的地過了好幾年,馬修。我並不是有什麼動機才加入宇聯艦隊的,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麼。然後我覺得,就算我沒有目標,我也可以看看宇宙,對吧?不過即使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也不過是最低限度地完成自己的任務而已。我找不到竭盡全力的理由。
「這樣並不壞。說實話我甚至覺得自己非常睿智。我迴避開了這樣那樣的事。但當我來到這裡,看見你處於腦死亡的狀態,全身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維持生命時,我意識到我並沒有迴避開所有的事情,就像你沒能迴避掉這場事故一樣。你就只是出生,四處遊逛了一番,被一輛車撞了,然後死亡,這就是你完整的人生故事。就算你什麼都不做,也沒能迴避掉這樣的人生。
「馬修,你現在能看到這一切,是因為我們中的一個終於用他的生命做了些有用的事情。那是我。我決定救你的命。我和你交換了身體,因為我覺得,如果這麼做有用,我就能用你那殘破不堪的身體在我的世界中生活下去,而你也能在我的身體中活下來。如果我錯了,那麼我們就一起死,或者你活下去而我死去,那樣的話我就是為了拯救你而死去的。是的,這對我來說糟透了,不過在你父親的劇本裡,我的性命可從沒有被賦予過這麼高尚的使命。考慮這一切的話,即使我死了,那也會是最好的死亡方式。
「不過我決定透露給你一個秘密。我覺得這麼做一定會有用。別問我為什麼——拜託,別問我關於這個狀況的任何問題——我就是覺得它會奏效。如果我們成功了,我只想從你那裡獲得一個回報。那就是你踏實地去做點事情。不要再無所事事了。不要不停地嘗試,厭煩了就放棄。不要等待事情的降臨。這太愚蠢了。你只是在浪費時間。你幾乎把你的時間都揮霍得一乾二淨。你很幸運,我來到了你的世界,但我覺得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我也會做一樣的事情。我不會再放任自己了,馬修。我們的生命都不可理喻得荒唐,但如果我努力地去生活的話——如果我和無畏號上所有的夥伴們都一起努力地生活的話——我們就能做到我們的世界中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有機會掌控自己的命運。我決定接受這個挑戰。我還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但是我一定不會再迴避它了。
「你也不會了對吧,馬修。我也不指望你立刻就知道該做什麼。但我希望你能夠找出答案。綜合考慮一下,我覺得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請求。
「歡迎來到你的新生命,馬修。這一次別浪費了。」
赫斯特伸手關掉了相機。
你關閉了視頻窗口,合上筆記本電腦,轉身看見你的父親,正站在房間門口。
「你沒有失憶。」他說,臉上還有淚痕。
「我知道。」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