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曼莎·馬丁內斯坐在她的電腦前觀看一個視頻短片,裡面是一位長得和她一樣的女士在沙灘上看書。她正在度蜜月,攝影師則是她的新婚丈夫,用的攝像機是他們倆收到的新婚禮物。視頻的內容稀鬆平常——用了一分鐘把鏡頭拉近那位女士,她抬起頭來微笑,試圖無視攝像機的存在,然後她便放下手中的書直視著鏡頭。背後是聖莫尼卡碼頭,或者是類似的地方,在視野不遠處不時地出現。
「把那個蠢傢伙放下來,和我一起去游泳吧。」女士對拍攝的男人說道。
「別人會把攝像機拿走的。」傳來了她丈夫的畫外音。
「那就把攝像機給他們吧。」她說,「這樣他們就只有一個我在看書的視頻了。而你可是擁有活生生的我。」
「有道理。」她丈夫說。
女士站起身,放下書,整了整她的泳衣,又望向她的丈夫。「你過來嗎?」
「馬上就來。」她丈夫說,「我先拍個你跑向大海的視頻。如果有人偷了攝像機,我得讓他們知道他們錯過了什麼。」
「呼。」女士嘆了一聲,走向她丈夫給了他一個吻,鏡頭別開了。然後圖象又穩定下來,記錄下她小跑向大海的一幕。當她來到水裡,便回頭做了個招呼的手勢。接著攝像機關閉了。
薩曼莎·馬丁內斯將這一段視頻又看了三遍,然後站起身,拿起她的車鑰匙,走出了房屋的正門。
「薩曼莎,」她的姐姐埃莉諾正揮手朝她打招呼,「你老毛病又犯啦。」
「不好意思,」薩曼莎說,「你指的是?」
「這個,」埃莉諾說,「不管別人對你說什麼,你都不聞不問,只是一個勁地望著窗外出神。」
「我才沒有望著窗外出神。」薩曼莎說。
「關鍵不是你望著窗外,」埃莉諾說,「而在於你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
她們兩個正坐在位於伯班克的P.F.張餐廳裡,中午的飯點剛過,餐廳裡沒什麼人,只有遠處的一對年輕情侶。埃莉諾和薩曼莎的位置在一扇很大的窗邊,正對著一家商廈的停車場。
實際上薩曼莎並不是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她正望著那對交談中的男女。不過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看出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情侶,即使曾經交往過,而且她能看出至少那個年輕男子很希望破鏡重圓。他朝女子的方向稍稍傾斜著,顯示出他很樂意復合。那位年輕女子似乎沒有注意到;薩曼莎很好奇她會不會答應,或者乾脆就不會注意到他的暗示。
「薩曼莎。」埃莉諾提高了音量。
「啊抱歉。」薩曼莎說著,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自己的姐姐身上。「真的很抱歉,埃。我最近幾天一直不在狀態。」
埃莉諾循著薩曼莎的視線望去,看到了遠處的情侶。「你的熟人?」她問。
「不,」薩曼莎回答,「我只是看著他們的肢體語言。他愛她,勝過她愛他。」
「哈,」埃莉諾收回視線,對薩曼莎說,「也許你應該走過去告訴他不要浪費時間了。」
「他可沒有浪費時間,」薩曼莎說,「他只是還沒有讓她知道她對他的重要性。如果我走過去了也是告訴他這一點。不應該保持沉默。人生苦短。」
埃莉諾像盯著陌生人似的盯著她的妹妹,問:「你還好嗎,薩?」
「我沒事,埃。」薩曼莎回答。
「因為你剛說的話,就像是一部人生題材的電影主角在發現自己患有乳腺癌之後的感慨。」埃莉諾說。
薩曼莎聽後笑了。「我可沒得乳腺癌,埃,」她說,「我發誓。」
埃莉諾也笑了:「那發生了什麼,妹妹?」
「說來話長。」薩曼莎說。
「我們的侍者反正很不緊不慢的。」埃莉諾說,「放心說吧。」
「有人給我寄了個包裹。」薩曼莎說,「裡面是一些圖片和影像資料,還有一個丈夫寫給他妻子的信。這些我都看了一遍。」
「這樣做合法嗎?」埃莉諾問。
「我想我沒必要擔心合法性的問題。」薩曼莎說。
「那這個人為什麼把這些寄給你呢?」
「覺得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有意義吧。」
「無關人士的情書?」
「他們可不是無關人士,」薩曼莎小心翼翼地說,「東西寄給我是有理由的。整理那麼多東西還是很費工夫的。」
「我倒是有充足的理由認為你忽略了大量重要的細節。」埃莉諾說。
「我說過了,說來話長。」
「那麼,閲讀別人家夫妻的信件感覺如何?」
「很悲傷。」薩曼莎說,「他們原本過得很幸福,但幸福轉瞬即逝。」
「至少他們開始時很幸福,這是件好事。」
「埃,你就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會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薩曼莎輕巧地轉移了話題,「你就沒有想過,如果在細微處發生了一些改變,結果你可能就會擁有不同的工作,嫁給不同的人,養育出不同的孩子?你覺得那樣的話你會變得更幸福還是怎樣?如果你能夠看到那一個生活的軌跡,又會有怎樣的感想呢?」
「你一下子拋出太多嚴肅的問題了。」埃莉諾說。服務生終於出現了,端來她們點的沙拉。「說實在的,我並沒有好奇人生的其他可能,薩。我很喜歡我現在的人生。我有個不錯的工作,佈雷登是個好孩子,大部分的時間我和盧的相處也很融洽。雖然我時不時地會擔心我的妹妹,但也僅此而已。」
「你是在波莫納遇見盧的。」薩曼莎提到了埃莉諾的母校,「不過我記得當時選學校的時候你可是靠一枚25分硬幣來決定的。如果當時硬幣是正面朝上而不是反面朝上,你應該就會去衛斯理安學院了。你也就不會遇見盧。你將不會和他結婚並生下佈雷登。一枚硬幣將你的人生完全地拉上了這一條軌道而不是另一條。」
「也許吧。」埃莉諾說著,叉起一片生菜。
「也許現在的你就是另一番模樣。」薩曼莎說,「只要硬幣換一面落地,你就會走另一條路。如果讓你去看看另一條分支上自己的生活,你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
埃莉諾吞下一大口蔬菜,用叉子指著妹妹說:「關於硬幣決定命運這件事,」她說,「我耍了個花招。老媽想讓我去衛斯理安學院,但我沒多大興趣。她很熱衷於營造家族中連續兩代都求學於那個學院的書香氛圍。我一直都想去波莫納,但老媽一直央求我好好考慮去衛斯理安的事情。最後我告訴她我用拋硬幣來做決定。不管硬幣哪一面朝上,我都會選擇波莫納的。我演這麼一出只是讓她覺得滿意而已。」
「還有別的地方可能改變你的人生,」薩曼莎說,「導致你過上不同的人生。」
「但事實上沒有,」埃莉諾說,「我也不會讓它發生。自己的生命自己過,而且這是我唯一的生活方式。這個宇宙中沒有第二個人來過我的平行人生,就算有,我也不會擔心,因為我就活在當下,活在此處。在我的這條人生軌跡中,我有盧,我有佈雷登,我過得很快樂。我不為那些沒發生的事情煩惱。也許我這樣子缺少想像力,但從另一個角度說,它使我免於杞人憂天。」
薩曼莎又笑了:「我可沒有杞人憂天。」
「不,你有。」埃莉諾說,「或者用一種更容易被接受的說法叫多愁善感。比如你之前觀看那對夫妻的家庭錄影,一邊看一邊糾結於他們是否比你更幸福,這就叫多愁善感。」
「他們不幸福,」薩曼莎說,「她去世了。」
瑪格麗特·詹金斯寫給她丈夫亞當·詹金斯的一封信。
親愛的:
我愛你。很抱歉又要讓你失望了。我知道正常來說,維京號應該能及時完成任務,我能夠及時回到地球來慶祝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但是我沒有辦法控制行動日程以及突發緊急狀況,就像這次這樣。當你與一個宇聯艦隊的船員結婚的時候,就注定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你也心知肚明。你不想再和我分隔兩地,我更不想,但我也熱愛我的工作。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你告訴我,你知道這是會伴隨我們生活的煩惱。我懇請你銘記你當時說過的話。
你也說過,你會考慮自己也加入艦隊。我向菲斯特艦長詢問過引進技術人才的計劃,她告訴我艦隊也急需像你這樣具有控制大型計算機系統經驗的人才。她還說,如果你能夠通過快速訓練加入隊伍,宇聯會承擔你的培訓費用。這樣我們就不用承受思念之苦了。
艦長說,她預計明年維京號會有一個系統工程專家的空缺。雖然她不能保證什麼,但值得一試,宇聯也致力於將已婚夫婦安排在同一艘艦上工作,因為覺得這樣有助於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我知道那對我有效。當你享受不了特權時,一夫一妻制真是糟糕。我想你的感受也一樣。
我愛你。請牢記這一點。我愛你。我很抱歉不能陪在你身邊。我愛你。我真希望和你在一起。我愛你。我希望你也在我身邊。我愛你。也許你可以來到我身邊。我愛你。請牢記,我愛你。
以及:我愛你。
(我)愛(你)
M
埃莉諾越是回想她和妹妹在P.F.張餐廳的對話越是擔憂。為了讓埃莉諾放下心來,薩曼莎聽從她姐姐的安排,去參加了一系列相親活動。
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初次相親的對象是一位投資銀行家,他喋喋不休地為2008年的經濟衰退中投資銀行家的行為作辯解,只有需要回覆一些「緊急」電子郵件的時候才停下來,他聲稱這些郵件來自他在悉尼和東京的合作夥伴。有一次他去洗手間沒有帶手機,薩曼莎就打開了他的手機後蓋,把電池取了出來。她約會的對象為手機的無端罷工而惱怒,離開了,只是在尋找手機營業廳前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問薩曼莎她介不介意AA制付賬。
第二個相親對象是格倫代爾市的一名中學英語教師,他希望成為一名電視劇作家。埃莉諾暗示他,薩曼莎曾經出演過《無畏號編年史》,也許仍然和劇組保持著聯繫,於是他應允了這次會面。當薩曼莎解釋她不過是個臨時演員,是好幾年前的事,而且她出演的契機是因為被星探發掘而並不是私人關係時,那位老師沉默了幾分鐘,接著懇求薩曼莎無論如何都讀一讀他的劇本,給他一個反饋。晚飯時,薩曼莎默默地看了一遍劇本。出於同情,她不得不說了個謊。
第三個相親對象非常無趣,當她取車準備回家的時候,她已經無法清楚地回憶起關於他的任何一個細節。
第四位是個雙性戀,她是埃莉諾的同事。埃莉諾用「克里斯」這個模棱兩可的名字來稱呼她。薩曼莎解釋自己的情況時,克里斯顯得非常亢奮,她們倆很愉快地共進了晚餐。晚飯後,薩曼莎打電話給她姐姐,問她到底在想什麼。「親愛的,從你上次戀愛以來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一些什麼。」埃莉諾說。
第五次會面簡直是場噩夢,還沒有進入正題,薩曼莎就離開了。
第六個相親對象名叫布萊恩,很有禮貌,很有心,很有魅力,舉止也很得體,薩曼莎很確信他對自己並沒有什麼興趣。當她如實告訴他時,他笑了。
「很抱歉,」他說,「我希望我表現得沒有那麼明顯。」
「沒關係,」薩曼莎說,「可你為什麼要答應這次會面呢?」
「你知道你姐姐那個人的,」布萊恩說,「過了五分鐘我就覺得,與其找個藉口拒絶還不如乾脆答應了來得更簡單。然後她就說你真的非常好。順帶一提,她說的沒錯。」
「謝謝你。」薩曼莎說著,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有個前妻,去世了。」她終於開口說道。
「啊,」布萊恩說,「埃莉諾已經告訴你了?」他抿了一口酒。
「不,」薩曼莎說,「我猜的。」
「埃莉諾本該告訴你的。」布萊恩說,「她沒有事先告訴你這一點,我向你道歉。」
「不是你的錯,」薩曼莎說,「兩週以前,她甚至安排了一個女人和我見面,她也沒有告訴我實情。所以她會把你是鰥夫的事實忽略過去也是理所應當。」
他們倆都笑了。「我想你應該炒了你的姐姐,別讓她做紅娘了。」布萊恩說。
「已經多久了?」薩曼莎問,「我是說,你前妻去世到現在。」
布萊恩點點頭,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一年半了。」他說,「是中風。她當時正在參加一場半程馬拉松,結果跌倒後在醫院去世了。醫生說她的腦血栓一直都對她的生命構成威脅,而那時正好就發作了。當時她三十四歲。」
「我感到很遺憾。」薩曼莎說。
「我也是。」布萊恩說著,又喝了一小口酒。「珍去世一年後,朋友開始問我是否有意再娶。我也沒有拒絶的理由。然後我就和一些人相見相處,但我意識到我並不想和她們中的任何人有長久的關係。我無意冒犯,」他快速地說,「這不是你的問題,只是我自己的問題。」
「別介意。」薩曼莎說,「你一定很愛她。」
「這件事說來有趣。」布萊恩說著,突然來了興緻,在這一整晚還是第一次,薩曼莎想,也許這也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並不是愛。至少在一開始不是。或者說,對我來說不是。珍總是說,當她第一眼看到我,她就覺得我是她命中注定的人,但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初次見面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怎麼喜歡她。」
「為什麼?」薩曼莎問。
「她太主動了。」布萊恩微笑著說,「她並不介意把真實的想法告訴你,不管你有沒有問她的意見。老實說,我也不覺得她有多麼吸引人。她完完全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但是你卻和她在一起了。」薩曼莎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布萊恩老實承認,「好吧,不是這樣的。我知道。珍認為我具備長遠投資的價值,所以就投入了自己的時間。結果接下來我就站在猶太教婚禮的綵棚下,想著自己怎麼會成這樣了。但從那時起就已經是愛了。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就像我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聽起來很棒。」薩曼莎說。
「確實。」布萊恩說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覺得可以這麼解釋嗎?」薩曼莎問,「你就只能愛這一個人?」
「我不知道。」布萊恩說,「但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我可不這麼認為。人們有各種各樣對於愛的定義。我想,有些人可以愛上別人,但是當被愛的人死去,他們又能把愛轉移到下一個人身上。我大學裡的一個朋友,他的妻子去世五年後,他和別人結婚了。我是他的伴郎。兩次婚禮他都因為快樂而哭得稀哩嘩啦。所以,不,我不認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但我覺得對我來說可以這麼解釋。」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薩曼莎說。
「我也是。何必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布萊恩說,他把一直在不停把玩的酒杯放好。「薩曼莎,我很抱歉。」他說,「我總是對她們談論我如何地愛我的妻子。我已經談夠了。我並不是故意對著你做出這個姿態的。」
「沒關係,」薩曼莎說,「我很明白這一點。」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還保存著那攝像機。」鏡頭中的瑪格麗特對她的丈夫說道。他們正沿著無畏號的走道前行。不久前他們一起被調到這艘船上。
「它可是我們的新婚禮物,」他的丈夫說,「是威爾叔叔送的。如果我把它扔了他一定饒不了我。」
「我可沒讓你扔了它。」瑪格麗特說,「我可以製造一起事故讓它消失。」
「我可是知道你的企圖了。」她的丈夫說。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我們到了,」她說,「這裡就是我們的根據地。我們將在這艘船上一起度過快樂美滿的婚姻生活。」
「下次說話的時候可別這麼意味深長。」她丈夫說。
「晚上睡覺時可別打呼嚕。」瑪格麗特說著,打開房門,伸出手做了一個歡迎的動作說,「您先進,紀錄片先生。」
她的丈夫走進門,快速地在房間裡踱了一圈。「這比我們在維京號上的房間大一些。」他說。
「連雜物室都比維京號上的房間大。」瑪格麗特說。
「是的,不過這房間差不多有兩間雜物室那麼大。」她丈夫說。
瑪格麗特關上房門直視著她丈夫說:「你什麼時候去外星生物實驗室報到?」
「我應該立刻就去。」她丈夫說。
「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說什麼?」
「一些你不能拍攝下來的東西。」瑪格麗特說。
「你有什麼需要告解的嗎?」尼爾神父問道。
薩曼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可沒辦法對著你一本正經的臉告解。」她說。
「向一個你高中時交往過的神父告解確實是個問題。」尼爾神父說。
「你那會兒可不是神父。」薩曼莎說。
他們倆正坐在聖芬巴教堂後排的一條長凳上。
「好吧,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告解,務必告訴我。」尼爾說,「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實際上這也是需要恪守的職責。」
「我明白。」薩曼莎說。
「那麼,你為什麼來找我?」尼爾問,「當然我不是說不想見到你。」
「我們有可能擁有不同的生命嗎?」薩曼莎問。
「你是說,輪迴再生?」尼爾問,「你是在問天主教教義嗎?還是其他東西?」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它,」薩曼莎說,「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輪迴。」她皺起眉頭,「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準確描述而不讓人覺得荒唐可笑的辦法。」
「別忘了,神學家可是連一根針尖上能站幾個天使都能長篇大論一番的。」尼爾說,「我想你的問題應該不會比這個更荒唐了。」
「那他們有結論了嗎,針尖上到底能站幾個天使?」薩曼莎問。
「這個問題從來都沒有被嚴肅認真地思考過,」尼爾說,「它更像是一個神話。就算真的較真了,答案估計也是這樣的——看上帝需要站幾個天使了。你的問題是什麼,薩?」
「設想一下,有一個女人,就像一個虛構的角色一樣,但她確是真實存在的。」尼爾作勢開口想要提問,薩曼莎舉起手阻止了他,「別問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只要知道她就像我所說的那樣就行了。然後假設她是建立在我們這個真實世界的某個人身上的——長得一樣,聲音一樣,從外形看來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人。沒有真實世界的這個人作為藍本,第一個女人也不會存在。她們是同一個人嗎?她們擁有同一個靈魂嗎?」
尼爾的眉頭緊鎖,薩曼莎想起了他十六歲時的模樣,忍住笑。尼爾說:「第一個女人是以第二個女人為藍本的,但是卻不是克隆人?我是說,並不是從一個人身上采得的基因製造出的第二個人?」
「我想不是的。」薩曼莎說。
「但第一個女人確實是通過某種高端的未知手段從第二個人製造出來的?」尼爾問。
「對。」薩曼莎說。
「我不會追問事情實施的細節,」尼爾說,「我相信你說的。」
「謝謝你。」
「我的觀點不能代表整個天主教,但以我個人來說,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她們並不是同一個人,擁有的靈魂也是不同的。」尼爾說,「這麼說確實很籠統,但教義告訴我們,世界萬物,只要持有成為人類的願望,就擁有自己的靈魂。就算你克隆了自己,她也不是你,就好比同卵雙胞胎也是不同的人。每個個體都擁有自己的思想和個人經歷,而不僅僅是一連串基因。他們是完全獨立的人,而且擁有只屬於自己的靈魂。」
「你覺得對她來說也是這樣嗎?」薩曼莎問。
尼爾奇怪地看著薩曼莎,但仍然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想是的。另一個人擁有的是自己的記憶和經歷,對吧?」薩曼莎點點頭。尼爾繼續說:「如果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就有自己的靈魂。你說的這個情況有點像一個孩子和他/她完全相同的兄弟姐妹。以另一個人為模子,但也只是模子而已,並不是一味地複製。」
「如果他們在時間上被分割開了呢?」薩曼莎問,「這樣可以稱之為輪迴嗎?」
「如果你是天主教徒的話就不是,」尼爾說,「我們的教義中並不允許這一點存在。我不知道其他的信仰中是怎麼規定的,但就你的描述來看,並不是非要扯上輪迴之類的才能說清楚的。這個人就是她自己,不管你想要怎麼定義她。」
「好吧,我明白了。」薩曼莎說。
「別忘了,這只是我的一面之詞。」尼爾說,「如果你需要一份官方的說法,我得去徵詢主教大人的意見。大概需要一些時間。」
薩曼莎笑了。「不用麻煩了,」她說,「你說的這些對我很有啟發。謝謝你,尼爾。」
「別客氣,」尼爾說,「你介意告訴我具體的事情嗎?」
「很複雜。」薩曼莎說。
「顯然的。」尼爾說,「聽起來就好像你正在研究一部科幻小說。」
「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薩曼莎說。
親愛的:
歡迎來到瑟奎利亞星!我知道柯林斯把你雪藏起來做項目了,所以得等到開始談判時我們才能見面。我是負責艦長安全的安保隊員之一;他希望事情一切順利,平穩收場。不過等柯林斯放你走了你就別加班了。我明天來見你。
吻你,再吻你,愛你的
M
又及:吻你
又又及:愛你
薩曼莎去買了一台打印機以及好幾百美元的墨水,接著把一個月前收到的包裹裡的信和相片全都打印了出來。原來的那台投影機如那位男人所說,神奇地消失了,它崩碎瓦解成了一攤粉末,然後在一小時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那之前,薩曼莎用她的數碼相機把每一份文件都拍了下來,並且攝錄了每一個視頻短片。那些東西在她相機的存儲卡和電腦硬盤上都有一個電子檔備份;所以她打印出這些文件是另有用處的。
打印結束了,她面前摞起了厚厚一疊紙,每一張都是瑪格麗特·詹金斯的書信或者照片。這些並不能代表她的整個生命,但卻是她生命的體現和記錄,記錄著她和丈夫的每一天,恩愛的每一天。
薩曼莎拿起那一疊紙,走向她之前買的那台小巧的便攜碎紙機,一張一張地,把每一張紙都放了進去。她又拿起那一堆碎紙屑,走到她的小後院,把紙屑放到之前買的小金屬垃圾桶裡,一絲一毫也不落下。她把紙往下壓了壓,但讓它們保持鬆散,她點燃了一根廚房火柴扔進垃圾桶,確保碎紙被點燃。之後,薩曼莎蓋上桶蓋,稍微錯開了一點點好讓空氣進去,但也不會讓燃燒的灰燼到處亂飛。
所有的紙都燒成了灰。薩曼莎打開蓋子,往桶裡倒進了一桶海灘的沙子,將殘存的火星也蓋滅了。接著,她回到房間裡,從廚房裡拿了一把木勺,將沙子和灰燼攪拌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薩曼莎小心翼翼地把垃圾桶倒過來,把裡面的沙子和灰燼的混合物倒進一個水桶裡,蓋上蓋子,放進她的車裡,朝著聖莫尼卡的方向駛去。
您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我也不知道您是否會讀這封信,就算讀了我也不知道您是否願意相信。但我假設您讀到了它並且相信我所說的,寫下這封信。否則做這一切也都是徒勞了。
正因為您,我的生命才擁有過了歡樂。您並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這並不表示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如果沒有您,成為我妻子的那個女人將不會是她成為過的那個樣子,她對我的意義也將不同,這一切都是真的。在您的世界,您是一名演員,扮演了她,也許時間很短——甚至短到你也許會忘記扮演過她的這件事。
但就是這短短的時間裡,您給了她生命。在我的世界中,她與我共享了這個生命,給了我賴以生存的東西。當她的生命戛然而止,我也隨之失去了我的生活。已經有好多年我沒有好好生活了。
現在我想要重新開始。我知道她想要我重新開始生活。為此,我需要把她還給您。現在她就在您手裡。
我希望您可以瞭解她。我希望您可以有機會和她說話,與她談笑,就像我一樣愛護她。現在這已不可能了。但至少,我可以告訴您她對我意味著什麼,她曾經怎樣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共享著她生命的時刻。
我並不知道您是誰,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我相信,我妻子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您賦予她的——而這一部分,到現在也生活在您的心中。我的妻子已經離去,但知道您正生活在別處,讓我得到了些許寬慰。我希望她心中的那些美好,那些我熱愛的東西,仍然留在您的身上。我希望在您的生命中也能像她一樣獲得一段美好的愛。我相信您會的,至少您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我還想寫得更多,但我想,將一切解釋給您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一切都展示給您。是的就在這裡,她就在這裡。
我妻子名叫瑪格麗特·伊麗莎白·詹金斯。謝謝您把她給了我,給了我一段與她共處的時光。現在,她落葉歸根。
亞當·詹金斯 敬上
薩曼莎·馬丁內斯站在沒腳踝深的海水裡,身後不遠就是聖莫尼卡的碼頭,她正往大海裡拋灑著瑪格麗特·詹金斯留下的最後的東西,而此處將成為她自己蜜月旅行的地點。她並不急於完成任務,而是捧起每一捧沙子和灰燼,默唸著瑪格麗特說的話,她的生命,她的愛,深深地在腦海裡刻下這些烙印,不管是第一次還是再一次。
隨後,她轉身向沙灘走去,看到有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裡看著她。她笑著走了過去。
「您剛才在撒骨灰吧。」他說,語氣更像是陳述而不是提問。
「是的。」
「是誰的?」
「我的姐妹的。」薩曼莎說,「某種意義上說。」
「某種意義上說?」男人問。
「解釋起來挺複雜的。」
「請您節哀。」
「謝謝。」薩曼莎說,「她的一生過得不錯。我很高興能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雖然我這會兒對您說這個簡直是挑了個最差的時機,」男人說,「不過我發誓您看起來真的很面熟。」
「您看起來也很面熟。」薩曼莎回答。
「我發誓這不是搭訕,不過能告訴我您是否是演員嗎?」
「曾經是。」
「是否演過《無畏號編年史》?」
「曾經。」
「您也許不會相信,」那個男人說,「在戲中,我演的是您丈夫。」
「我知道。」
「您記得我?」
「不,」薩曼莎說,「但我知道她的丈夫長什麼樣。」
男人伸出手。「我是尼克·維恩斯坦。」他說。
「你好,尼克。」薩曼莎握住他的手,「我是薩曼莎。」
「很高興見到你。」尼克說,「我是說,再一次。」
「我也是。」薩曼莎說,「尼克,我這會兒打算去吃飯,你樂意和我一起嗎?」
這回輪到尼克笑了:「是的,很樂意。」
他們兩人一起朝岸上走去。過了一會兒,尼克開口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我們像這樣在這裡遇到。」
薩曼莎笑了,一邊走著,一邊挽起了尼克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