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在這伶院,誰人不難?
柔姬倒還好,她本就是蕭家的奴婢,因體態輕盈便被送到這伶院來。從小便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可以預見日後死也在這裡。
月姬卻不同,月姬一起先並不是私奴的,而是教坊裡司的官奴。再往前追溯,月姬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只因家中犯了事,男丁被充軍流放,女眷被入教坊司為奴。說是為奴,其實也是就俗稱的官妓。
不過月姬進入教坊司年紀很小,已經沒有關於自己本家的記憶了。因為身段柔軟,便被培養成了舞伶,待學藝而成後,便入了教坊司名下的樂坊。
月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運的。
幸運的是她相貌不錯,舞藝超群,並未像一般官妓那樣一開始便做皮肉生意。大齊民風開放,世俗對女子的禁錮並不嚴重。尤其大齊承繼舊唐遺風,時下各階層也承繼了舊唐欣賞樂舞的舊習,上至達官貴人家的女眷,下至普通民戶,一般的女子婦孺皆能舞上一曲。女子跳舞並不會讓人不恥,反而是必備技藝。
彼時擅舞的月姬,可是有不少達官貴人的裙下之臣。
蕭家五郎君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風流成性,見了貌美且擅舞的月姬,頓時見獵心喜,動用了家世將月姬由官轉私,納做了外室。
按理說這是一樁美事,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從古至今讓人神往。世家子弟養一二外室,或者在家中置上幾個貌美的寵婢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壞就壞在蕭五郎新婚不久的正妻朝霞郡主身上。
朝霞郡主乃是昌平公主之女,昌平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胞妹。這昌平公主從小性格驕縱跋扈,有了駙馬以後也未改其秉性,且生性極為善妒。時下哪個男子沒有一二段風流韻事,但昌平郡主不能忍受,不但將駙馬府裡漂亮的婢女弄死了不少,駙馬躲出去養的外室也被她揪了出來,當眾就在街上鞭笞致死。
這些事情當年鬧得極為大,承元帝沒少頭疼,但昌平公主是自己親妹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朝霞郡主遺傳了其母的秉性,雖沒有昌平公主那麼張揚跋扈,但也不是個善茬。當年甫一嫁入蕭家,便將蕭五郎身邊的寵婢各種手段打發了,若不然蕭五郎也不至於去養外室。
曾經,月姬和蕭五郎也曾甜蜜了一段時間。只是那段時間極為短暫,沒多久月姬便了有孕。而蕭五郎天性風流,便將注意力又轉移到其他地方。可畢竟是蕭五郎所養的第一個外室,自然為朝霞郡主所知並視為眼中釘。
彼時朝霞郡主和蕭五郎鬧得正僵,其婆母如今的安國公夫人也對其極為不滿,她不敢以強硬手段壓之,便心生一計主動示弱將月姬接進了蕭家。
她本是圖謀之後,卻發現蕭五郎對這外室並不上心,索性由著性子將大著肚子的月姬打發到伶院來。
蕭五郎確實喜歡過月姬,但那就像喜歡一個漂亮的玩意兒一般,過了那陣兒也淡了。朝霞郡主性格難纏,他自然不會為了一個舞姬與她對上。而蕭家的一些長輩則是礙著朝霞郡主的身份,再加上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奴婢,打發了也就打發了。對於一些豪門世家來說,庶出的子嗣並不受重視,若是個人沒有能力,還不若一個得臉的奴婢,更不用說賤婢所生的孩子了。
對於上面人來說,處置一個人也不過是一句話,對被處置的那個人而言卻是翻天覆地。
月姬便這樣挺著肚子來到了伶院,她能來到伶院好也不好,好的是在蕭家,朝霞郡主總要顧忌一二,並不敢在明面上下手,若是在外面,指不定什麼時候便被人弄死了。不好的是蕭家上下俱知朝霞郡主的秉性,即便是她不出聲發話,也沒少有想往上巴結的人暗裡為難月姬母女三人。
月姬當日生產難產,有雙胎的緣故,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裡使絆子。幸好月姬福大命大,不但安穩渡過,還誕下了兩女。
誕下雙胎女兒,並沒有對月姬的命運有絲毫改變。一朝為奴,終生為奴,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隨母。月姬不光要照顧還在襁褓的兩個女兒,還要憑一己之力護著兩個女兒長大成人。
這一切作為伶院的老人,柔姬俱是知曉的。由己度人,因此她對月姬母女三個也充滿了憐憫之意。
這伶院裡看似鮮花似錦,實則伶人在年老色衰以後下場極為慘,好一些的能當個教席師傅,年紀再大些做個管事僕婦,下場不好的便是被賣出去,從此顛沛流離不知命運在何處。當然也有一些另類的,例如被賓客看中討回去做個寵婢寵姬,當家主母若是性子好一些,還能混個善終,性子不好,那便暗自祈禱吧。
柔姬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舞姬的生涯其實極為短,加起來也不過十多載的樣子。如今她已經二十有四,頂破天也不過只能再做幾年,是時命運是如何,誰也不知曉。不過柔姬已經開始為自身打算了,漸漸往教席師傅方面發展,這對柔姬來說並不難,上輩子蕭九娘便知曉柔姬最終成了伶院中教導伶人舞藝的教席師傅。
「柔姨,你說得我都懂。」大囡道。
柔姬摸了摸她的頭髮,道:「懂就好,柔姨知曉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對了,你的頭傷可有好了?」
大囡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已經不疼了。」
柔姬點點頭,道:「好了就好,明日若是有空便還來隨柔姨習舞。你天資過人,不習舞卻是可惜了,並且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為日後自己打算。你和咱們這些苦命人不同,你終歸咎底有蕭家的血脈,日後就算再差也不會落入咱們這般境地的。」
這些話柔姬曾對大囡說過許多次,大囡也懂她所說的意思。哪怕她身份再賤,可能會為奴為婢,但絕不會為妓,而舞藝則是她唯一可傍身的技藝,說不定便會就此翻盤。上輩子大囡便是如此做的,之後也確實靠著一身驚人的舞藝,一躍飛上枝頭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只是改變命運之後是幸是不幸,卻是無從說明,上輩子雖然她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也很多。
身在這樣一個地方,除非能忍下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任憑命運的摧殘。倘若不然,一旦生了別的念頭,注定未來不會有安穩。
可大囡注定不是一個可以忍受命運苛責的人,上輩子不是,這輩子就算重新來過也不是。
不過有著上輩子記憶的大囡,注定未來會比前世要順遂。重生的定義在於何,在於先知。
先知便是大囡此時手握的唯一砝碼,只要上輩子的那些人還敢跳出來,她就有把握再將她們一一踩死。
一時間,大囡墨色的眼瞳不斷翻滾著各種情緒,之後終于歸於沉寂。
恍惚間,耳旁柔姬還在絮絮叨叨的柔聲說著各種話。大抵都是讓她回去好好勸解月姬養好身子,與一些指導她舞藝的言語。
這個溫柔的女人,是大囡兩輩子幼年除了阿娘妹妹唯一的溫暖,她一直銘記在心……
就在此時,柔姬的房門突然被撞了開,跑進來的是小囡還有柔姬的婢女小桃。
小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來話,小桃結結巴巴道:「小囡、小囡說,月姬好像不行了。」
大囡的臉一瞬間便得煞白,終於來了嗎?
柔姬也滿臉凝重,顧不得要避諱什麼,拉著大囡便往月姬房裡疾奔而去。
*
月姬虛弱的躺在榻上。
這個形容枯槁的女人此時神情極為安詳,從來枯黃的臉色變得蒼白而虛弱,那跟隨她已久的咳聲似乎也奇異的消失了。
大囡知曉這是迴光返照。
大囡知曉月姬會不久於人世,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各種心裡準備,卻沒有想到月姬會在這個時候將要離開。
她愣愣的回首望瞭望窗外,天色很陰,卻沒有下雨。她明明記得她娘是死在一個雨天的。可她也記得上輩子她娘臨死前,也是這副模樣。
小囡一面哭著,一面嘴裡不停的控訴,「都是你將阿娘氣的,都是你……」
大囡不言不語,只是看著昏睡不醒的月姬。
柔姬也似乎看出了不對,掙紮了一會兒,便讓小桃去稟伶院管事僕婦了,寄望能請個大夫來為月姬看上一二。不過她知道這個可能很小,早年月姬不是沒病過,卻從未有人給她請過任何大夫。
倒是小囡從小因體弱,管事給請過幾回大夫,但該給的診金一分都不能少,月姬多年攢下的一些積蓄,也為之耗盡。
不得不說這些世家僕人們都極會做人做事,行事從來讓人無可挑剔。
很快,那名管事僕婦便來了。
她四十多歲的模樣,體態微胖,一臉嚴肅,給人不怒而威的感覺。
大的如今昏迷,兩個小的也不頂事,柔姬只能撐著笑臉,好聲好氣與管事僕婦說情。
「莫大娘,您看這情形,兩個孩子都嚇哭了,我聽到動靜便過來看看情況。月姬如今這副樣子,您看是不是能給她請個大夫來,診金的話,我先幫忙墊著,總歸來說也是在一處院子裡住了這麼多年,她也是個可憐人。」柔姬一面說,一面用衣袖拭著同情的眼淚。
莫大娘上前看了看月姬的情形。
月姬此時氣息微弱,仿若只要一陣風便能將其吹滅。莫大娘複雜的看了柔姬和大囡小囡一眼,面露難色:「柔姬,你知曉的,別為難我。」
「可……」
柔姬還想努力說服,驀地聽到一聲碎響,抬眼便看到大囡額角冒血,腳邊碎了一地的粗陶碎片。
「這樣可以了嗎?」大囡聲音低沉的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