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從能夠記事開始,朱麗葉就知道,自己有一位名叫羅瑟琳・安德森的表姐。
這位表姐的身體似乎太不好,據說她小的時候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受驚暈倒,她的姑姑和姑父安德森男爵夫婦為此頭疼不已。他們夫妻兩人將維羅納城裡稍有名氣的醫生都請了個遍,表姐的情況才慢慢地好了起來。
因此,在朱麗葉的想像中,這位羅瑟琳表姐應該是一位金髮碧眼、皮膚蒼白、身體虛弱的嬌嬌小姐。她說話應該輕聲細語,或許還會用手虛掩著自己的嘴;她最喜歡的消遣,應該就是靜靜地坐在爐火旁做做刺繡,打發掉一個下午。
就像是童話故事中住在城堡裡的公主一樣,朱麗葉心想。
但是當她真正見到這個表姐本人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之前錯的有多麼離譜。
「嗯?凱普萊特小姐?」
她的聲音有種軟軟的慵懶,尾音輕輕勾著她的姓氏的尊稱微微上揚,很是好聽。其他同齡人在敬稱她的時候,都會恭恭敬敬地把頭低下去,只有她一直抬頭直視著她,清澈的綠眼睛裡滿是柔和的笑意。
她的皮膚的確白如初雪,但臉上玫瑰色的紅暈卻顯示了她的健康;她笑的時候也從來不會用手虛掩著嘴,笑起來神采飛揚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
她從未在任何人的眼睛裡見到過那樣奪目的神采,明亮的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一直看下去。
她還是美得像個公主,朱麗葉想,雖然這個公主一點也不喜歡刺繡,反而非常非常喜歡看書。
羅瑟琳表姐,哦不,朱麗葉更喜歡親暱地稱呼她為「茜茜」。茜茜還是個很獨特的人,有的時候,呃,甚至還有點奇怪:
有的時候,茜茜會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詞語。比方說有一天她剛睡完午覺醒來,揉著眼睛睏頓地打著哈欠,茜茜尖叫著一把把她摟進懷裡,不停地說「好萌好萌」,問她什麼意思她卻只是痴痴地笑著不肯解釋了。類似的情況還發生過還幾次,每次問她是從哪裡聽來的詞彙她都說是從書上看來的。但是,自己卻一次也沒有看到過那樣古怪的詞語;
天氣好的時候,茜茜總是很喜歡自己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小山丘上去。她好奇不過,也跟著她去了一回。可是那個小山丘上除了叢生的荊棘藤蔓和樹木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她在那兒呆了沒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從此再也沒有興趣前來。可是茜茜卻樂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地往那兒跑;
茜茜還很喜歡發呆,經常事情做到一半就神遊天外去了。她發呆的樣子很有意思,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笑逐顏開的,看得她都不忍心打擾她了;
還有一次……
「朱麗葉?」
「嗯?」朱麗葉抬起頭來看她:「怎麼了?」她已經偷偷摸摸地看了自己好一會了。
「……那個,」茜茜慢慢吞吞地合上手裡的書:「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以後想嫁給什麼樣的人?」
「……」朱麗葉的臉一點一點地變紅了。她扯過一邊的抱枕擋住自己的臉,聲音也因此變得悶悶的:「……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隨便問問嘛。」茜茜放下手中的書,饒有興致地跑到她旁邊坐下:「來,說說看。」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心跳得飛快。過了好一會兒才羞澀地開口說道:「他、他一定要很英俊,要風度翩翩,還要有很有力的臂膀……一定要對我很好,願意為我赴湯蹈火……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他能是個溫和的人……」
「白馬王子啊。」茜茜聞言輕輕笑了一下:「果然還是個小女孩啊。」
以為她是在嘲笑自己沒長大,朱麗葉頓時有點不高興了:「你不也一樣嗎?」你也只比我大一歲而已啊。
「……哦,對。」她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也是。」
「……」朱麗葉扁了扁嘴:「那你呢?你難道不像嫁給一個那樣的人嗎?」
「我嗎?不想。」茜茜搖了搖頭。她三兩下將鞋子蹬掉,整個人都縮進了椅子裡。這要是讓教導禮儀的賓斯夫人看見了,又該捂著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了,朱麗葉心想。
茜茜用雙手環住自己的雙腿,將下巴墊到膝蓋上:「我想嫁給一個人,他可以不英俊瀟灑、可以不風度翩翩,實際上,只要他沒有大過分的啤酒肚或者地中海一樣的大光頭就夠了。但是,他一定要是一個將我看作他的妻子、而不是將我看作他的附庸的人──我想要的是那麼一個,會捧著我的臉說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氣的人。」
朱麗葉有些茫然地看著她:「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太懂……」
「現在你不懂也是很正常的。」茜茜說:「等到你長大了,你自然就會明白了。」
茜茜一直一直以來,都是那麼特立獨行的一個人。
她從來不會特意地去挑選衣裙,給她什麼她就穿什麼,甚至可以穿著睡衣披頭散髮地看上一整天的書。在她的眼裡,顏色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白色就是白色,藍色就是藍色,什麼菸灰白珍珠白幽靈白,在她看來,其實都是一樣的。
自己的禮儀學得比她更好,舞姿也比她更加優美,老師們都對自己讚不絕口,姑姑姑父也無數次嘆著氣要她向自己學習,而她卻從來渾不在意。
自己或許是有些羨慕她的,朱麗葉想。有時候她也不想跳舞,繁瑣的禮儀也讓她覺得煩悶極了。
可是她一直是個乖孩子。
她一直很聽父親和母親的話,從來都沒有忤逆過他們的意思。母親告訴她,作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好丈夫;奶媽也告訴她,女人只要有了男人就該感到富足了。她乖巧地點頭應是,默默地將兒時的那些戲言深深地藏在心底,再也沒有提起。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想起茜茜的那番話,會想起她和茜茜一起去看過的那場關於窮小子和富家女的歌劇。
「你是我的靈魂,像一隻夢的蝴蝶……」她憑藉著回憶輕輕地唱道。然後,心底最深處就會像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了一樣,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
她忍不住重複:「你是我的靈魂……」
朱麗葉不明白,為什麼這明明只是歌劇裡一句在普通不過的台詞,她卻記得這般深刻。劃過喉嚨的時候,生動得讓她幾欲落淚。
如果是茜茜的話,就一定會明白的吧。朱麗葉模模糊糊地想。
在她十四歲這年的豐收節,父親突然要舉辦一個慶祝豐收的舞會。在舞會的前夕,母親特意將她叫了過去,拉住她的雙手細細叮囑。
「朱麗葉,」母親拉著她的手笑得很得意:「有一個好消息──少年英俊的帕裡斯伯爵已經來跟你的父親求過婚啦。」
朱麗葉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會?
她和那位帕裡斯伯爵……只見過一次面而已。
「他的出身高貴,而且還很富有。我和你的父親都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凱普萊特夫人繼續絮絮叨叨地說道:「你的父親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決定舉行舞會的,今晚你就能夠再見到他了……年輕的帕裡斯就像是一本珍貴的書,只獨獨缺少一幀與他相得益彰的封面。要是你做了他的封面,那麼他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你所有了──你怎麼說?你能不能喜歡這個紳士?」
朱麗葉悄悄地捏緊了自己的袖角:「要是我看見了他以後,能夠產生好感的話,那麼我是準備喜歡他的。」她輕聲說道:「可是我的眼光裡的飛箭,倘然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是不敢大膽發射出去的呢。」
子爵夫人笑得別有深意:「那麼,親愛的。」她說:「現在,你的母親允許了。」
當晚的舞會上,她再一次見到了帕裡斯伯爵。
無可否認,帕裡斯伯爵的確長得很英俊。可是無論是第一次見面還是這一次,他的神情都算不上是溫和。他的整個人都冷冷的,沒有什麼溫度。
她有些怕他的。
但他可能是她未來的丈夫。
朱麗葉深吸一口氣,正想向帕裡斯伯爵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卻有人突然從伯爵的手中搶走了她的手。
抓著她手的那個人體溫很燙,溫暖的熱度一直傳達到她的心裡。朱麗葉怔怔地看著他支走伯爵,看著用他的背影擋住自己,看著他轉過身來,對自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於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鷹羽製成的面具擋住了他的面容,卻擋不住他周身洋溢的強烈愉悅與歡喜。這個人的眸色很深,漆黑如同破曉前最為深沉的夜。而此時此刻,他以她見所未見的專注目光,一直一直地、深深地注視著她。
「你用天堂一樣的笑容,溫暖了我黯淡的黃昏。」感覺被握著的手猛地一緊,那人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彎下腰,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來:「我無以為報,親愛的小姐,就只能邀請你跳一支舞來報答你了。」他將她的手遞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污褻瀆了你神聖的廟宇,那麼,這兩片嘴唇,這兩個虔誠的信徒。」他的唇在她裸露的肌膚上緩緩地摩擦游移:「……願意用一吻來乞求你的宥恕。」
她點頭答應了。
「你知道嗎,我親愛的小姐。」那人引領著她,隨著樂曲的旋律邁開舞步:「在遇見你之前,我的靈魂是鉛做的。它將我的腳步死死地釘在地上,讓我無法起舞。」
「然而在遇見你之後,愛神給了我丘比特的翅膀。」他的一隻手拉著她轉了一個圈,另一隻手卻趁機悄悄扶上她的腰側,使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在一瞬間變短:「……我借助著他的羽翼高高地飛起,釋放了自己的整個靈魂。」
「而這所有的一切,」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都是因為你──我親愛的、親愛的小姐。」
【你是我的靈魂。】
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恍惚間,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茜茜一起去看的一出歌劇。
「你是我的靈魂~像一隻夢的蝴蝶~」茜茜跟著台上歌者的聲音輕輕哼道,她一邊望著台上的表演,一邊慢慢地湊近了她的耳邊:「我跟你說,朱麗葉」茜茜小聲地說道:「如果有個男人真的愛你如他的靈魂,不要猶豫,趕快嫁了吧。」
那一刻,她忘記了舞會,忘記了帕裡斯,甚至忘記了父母的囑託。她幾乎是著了魔一般愣怔地看著那雙深黑色的雙眼,看著那裡面清清楚楚地,只倒映出自己一個人的身影。
【你是我的靈魂。】
心臟震撼的感覺,是如此的陌生,卻又如此熟悉。
【你是我的靈魂。】
她想,她等到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