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從教務處註冊組的窗口領到大學畢業證書,證書太大,用兩手抓著,走在校園裡掉了兩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濘,用衣服擦乾淨,另一次被風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個角都折到。心裡忍住不能偷笑。
「你過來時能不能順便帶一些玩具過來?」鱷魚說。
「好啊,我帶來我親手縫製的內衣好了。」太宰治說。
「我送給你全世界最華麗的畫框,可以嗎?」三島由紀夫說。
「我把我早稻田的畢業證書影印一百份貼在你的廁所。」村上春樹說。
就從這裡開始。奏樂(選的是「兩隻老虎」結束時的音效)。不管學生證和圖書證沒交回,原本真遺失,十九日收到無名氏掛號寄回,變成謊報遺失,真無辜,不得不繼續利用證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駕照的事了,雖然考了第四次還沒考過,但其中兩次是非人為因素,況且我對外(或是社會)宣稱的是兩次失敗的記錄。不管不管……
把門窗都鎖緊,電話拿開,坐下來。這就是寫作。寫累了,抽兩根煙,進浴室洗冷水澡,颱風天風狂雨驟,脫掉上半身的衣服,發現沒肥皂,趕緊再穿好衣服,到房裡拿一塊「快樂」香皂,回去繼續洗。這是寫「暢銷」作品。
邊聽深夜一點的電台,邊抹著肥皂,一聲轟響,電廠爆炸,周圍靜寂漆黑,全面停電,沒有其他人在,我光著身子出浴室找蠟燭,唯一的打火機臨時缺油,將三個小圓柱連身的燭台拿進廚房,中間踢倒電風扇,用瓦斯爐點火,結果銅的燭台燒融而蠟燭還沒點燃。無計可施,打開門走到陽台上乘涼,希望也能看到光著身子走出陽台的其他人類。這是寫「嚴肅」作品。
如果既不暢銷又不嚴肅,那就只好聳動了。一字五角錢。這是關於畢業證書和寫作。
【二】
從前,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於女人。一個「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現實又逸出。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對生命最勇敢也最誠實的大學時代,只相信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這件事只變成一幅街頭畫家的即興之作,掛在我牆上的小壁畫。當我輕飄飄地開始不、再、相、信,我就開始慢慢遺忘,以低廉的價格變賣滿屋珍貴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記下了,記憶之壺馬上就要空,恐怕睡個覺起來,連變賣的價目單都會不知塞到哪兒。
像雙面膠,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時正面黏來「殘忍的斧頭」。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寫成自己的名字一樣,認識了「殘忍」:殘忍其實是像仁慈一樣,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惡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殘忍和惡只是自然,它們對這個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關於命運的殘忍,我只要更殘忍,就會如庖丁解牛。
揮動殘忍的斧頭--對生命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別人殘忍。這是符合動物本能、倫理學、美學、形上學,四位一體的支點。二十二歲逗點。
【三】
水伶。溫州街。法式麵包店門口的白長椅。七四路公車。
坐再公車的尾端,隔著走道,我和水伶分坐兩邊各缺外側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氣霧濕車內緊閉的窗牆,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點,車緩速在和平東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裡上緣,天邊交界的底層,熨著纖維狀的橙紅,環成光耀的色層,被神異性的自然視景所震撼的幸福,流離在窗前,流向車後車流裡。
疲憊沉默的人,站滿走道,茫然木立的,低頭癱靠座位旁的,隔著乘客間外套的隙縫,我小心地望穿她,以壓平激動不帶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到窗外?」我修飾我的聲音問她。
「嗯,」微弱如羽絮的回聲。
一切如抽空聲音後,輕輕流蕩的畫面,我和水伶坐在雙人座的密閉車內,車外輝煌的街景、夜晚扭動的人影,華麗而靜抑地流過我們兩旁的玻璃窗。我們滿足,相視微笑,底下盲動著生之黑色脈礦,苦澀不知。
【四】
一九八七年我擺脫令人詛咒的聯考制度,進入大學。在這個城市,人們活著只為了被製成考試和賺錢的罐頭,但十八歲的我,在高級罐頭工廠考試類的生產線上,也已經被加工了三年,雖然裡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進溫州街,一家統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樓。二房東是一對大學畢業幾年的年輕夫妻,他們把四個房間之中,一個臨巷有大窗的房間分給我,我對門的另一間租給一對姊妹。年輕夫妻經常在我到客廳看電視時,彼此輕摟著坐靠在咖啡色沙發上,「我們可是大四就結婚的哦。」他們微笑著對我說,但平日兩人卻絕少說一句話。姊妹整晚都在房間裡看另一台電視,經過她們門外傳來的是熱絡的交談,但對於屋裡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絕不會看一眼,自在地進出,我們彷彿不存在。所以,五個居民,住在四房一廳的一大層屋裡,卻安靜得像「啞巴公寓」。
我獨居。晝伏夜出。深夜十二點起床,騎赭紅色「捷安特」腳踏車到附近店裡買些乾麵、肉羹或者春卷之類,回到住處邊吃邊看書,洗澡洗衣服,屋內不再有人聲和燈光。寫一整夜日記或閱讀,著迷於齊克果和叔本華,貪看呻吟靈魂的各類書,也搜集各色「黨外」週刊,研究離靈魂最遠的政治鬧劇的遊戲邏輯,它產生的疏離效果,稍稍能緩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點天亮,像見不得光亮的夜鼠,把發燙的腦袋藏到棉被裡。
狀況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整晚沒吃任何一頓,沒洗澡,起不了床,連寫日記與自己說話、翻幾頁書獲得一點人的聲音,都做不到,終日裹在棉被裡流淌藍色和紅色的眼淚,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沒有用。沒必要。會傷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張藍皮的金融卡,沒必要回家。大學暫時提供我某種職業,免於被社會和生活責任的框架壓垮,只要當成簡陋的舞台,上緊發條隨著大眾敲敲打打,做不賣力會受懲的假面演出,它是製造垃圾的空蕩蕩建築物,奇怪的建築,強迫我的身體走進去卻拒絕我的靈魂,並且人們不知道或不願承認,更可怕。兩個「構造物」,每天如此具體地在那兒,主要構成我地供人辨識,也不斷地蠕動著向我索求,但其實抽象名詞比不上隔壁的統一超商更構成我。
不看報。不看電視。除必點名的體育課外不上課。不與過往結識的人類做任何聯絡。不與共同居住的人類說話。唯一說話的時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辯論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練習功課。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隻天生麗質的孔雀,難自棄,再如何懶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為擁有炫麗的羽毛,經常忍不住要去照眾人這面鏡子,難以自拔沉迷於孔雀的交際舞,就是這麼回事,這是基本壞癖之一。
但,卻是個沒有活生生眾人的世界。咱們說,要訓練自己建造出自給自足的封閉系統,要習慣「所謂的世界就是個人」這麼樣奇怪知覺的我,要在別人所謂的世界面前做淋漓盡致的演出。
因為時間在,要用無聊跑過去。英文說Run through,更貼切。
【五】
所以她對我犯罪,用從前的話說是「該被我處死」,用後來的話說是逼我發生「結構性的革命」。水伶。我犧牲了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後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數愈除愈小,但永遠除不盡,除式已然成立。
當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騎「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過一個身影,同時記起今天是那個身影的生日時,全部的悲哀和恐懼就都匯進我的存款簿了。我隱約知道,存款簿的數字跳號了,強力拒絕,只能如此,以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剛好滿二十歲,我過十八歲五個月。她和幾個她的高中同學走過,只瞥到側影,但關於她的沉睡意義,瞬時全醒活過來,我甚至能在車遺落她們很遠後,還彷彿看得到她的雀躍表情,以及如針般地感受到她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而流出孩子般無瑕滿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這種天生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的美質,而勢必要旁觀寂寞。她總是來不及接觸較多一點的人,因為她原本周圍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緊裹住她,使她無須更多也不用選擇,已經喘不過氣來被釘在那裡了。所以當我在她周圍時,我勢必會拚命裹緊她;不在周圍時,也就怎麼都擠不到她身邊,扳不開別人,她更是沒辦法出自動擠出來。這是基本定理。她天賦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沒看過她,小心閃躲,絕不能主動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裡被她認出。高一屆的高中學姊,危險黑桃級的人物,洗過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險。
【六】
到中文系旁聽「文學概論」的課,大教室擠滿人,我遲到,搬一張椅子,高舉過講台,如綿羊般坐在講台邊緣第一排。女教授暫停講課,讓路給我,其他綿羊們也仰頭觀賞我的特技。
接近下課,後面遞來一張紙條:「下課後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水伶」是她選中我的。我常這麼想。即使換了不同的時空,她還會選中我。她瑟縮在人群間,饑荒的貧瘦使她怕被任何人發現,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面沉睡,我一出現,她就走出來了,堅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這個」,露出小孩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帶走,無可拒絕地,像一盆被顧客買走的向日葵。
已是個韻味成熟的美麗女人了呵,爐火純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動額前的波浪長髮,我心中霎時像被刺上她新韻味的刺青,一片炙燒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台下。從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著另一個她眼裡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麼也爬不上去。
「怎麼會在這裡?」她完全不講話,沒半點尷尬,我只好因緊張先開口。
「轉系過來補修的課嗎?」她不敢抬頭看我,腳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說話,彷彿講話的責任與她無關。
「你怎麼知道我轉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制叫了出來,眼裡閃著驚異的神光,明顯出色的大眼,圓睜著注視我,我終得以看進她眼裡。
「自然就會知道啊!」我不願告訴她對她消息的注意。「你可終於說話了。」我鬆了口氣說。她帶點靦腆開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銀質般的笑容,像夕陽輕灑的黃金海岸。
她說我一走進教室,她就開始坐立難安,想和我說話,說什麼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帶,她彎蹲,小心地綁鞋帶。可是見到我,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就不想說什麼了,只要站在那裡。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開始說。突然想去撫摸她背上的長髮,很柔順。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切都瞭解,心裡在告訴她。代替伸手摘過來她的背包,隱約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綁鞋帶。
下課六點,校園已黑影幢幢,夜風颼颼,各牽著腳踏車並走,寬闊乾淨的大道上,和緩且節奏的一對腳步聲,流利地踅過。不知是我跟著她走,還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兩人都懷著既親切又陌生的曖昧氣氛,節制地在沉默裡對峙著。
「怎麼會跑來跟我說話的?」我藏起心裡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詢問。
「為什麼不跟你說話?」她輕微負氣地反問我。夜色一掩上臉,我不用看她的臉,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大學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裡我聽出她獨特的憂鬱聲質。我總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個你見過三次面的學妹啊!」我幾乎驚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像對自己說。
「不怕我忘記你了,懶得跟你說話?」我看著她隨風輕飄的長裙。
「我知道你不會。」還是那麼肯定,彷彿所有關於我的理解都如鐵石。
走到校門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請求地問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處,語態裡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心,如柔韌的布,裡面的軟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麼阻截?她天生就會對我如此,根本無須情節。我帶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溫州街。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我試著打開她憂鬱的封緘。
「不想說。」她緊緊閉上眼,難以察覺地無聲輕歎,抬頭看茫然。
「是不想對我說嗎?」我把她推到馬路外邊,交換位置,擔心她被車撞。
「不想對任何人說。」她搖頭。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心底不忍聽到這類與她完全不搭稱的話。
「對。我變了。」她轉而睜亮眼,驕傲而含凶氣地說,更像宣告。
「那變成怎麼樣呢?」覺得她的話孩子氣,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變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氣更重,話裡是在對自己狠心。
聽著她斬釘截鐵地敲著「變了」兩個字,著實悲涼。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沿著校區外的紅磚道漫走,扶著長排鐵欄杆的校牆,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沒什麼是不會「變了」的,你瞭解嗎?心裡說。
「你算算看那棟大樓有幾家的燈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棟新大廈。
「嗯,五個窗戶亮著,才搬進五家欸。」她高興地說。
「以後看看變成幾家。會永遠記得幾家嗎?」我自己問,自己點頭。
【七】
第一個學期,她是我唯一對外呼吸的管道。我擁有一種犯罪的秘密約會,約會的對象並不知是約會。我對自己否認,否認她在我生活裡的事實,甚至否認那條虛線,把我們兩拉上犯罪關係的虛線,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這隻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張開後,我的頭髮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換成一張悲慘的地獄圖。所以當我還沒成年時,我就決定要無、限、溫、柔,成為這一個人。把自己和這隻眼睛關進去暗室。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之途,然後我陪她等七四路公車,在法式麵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秘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級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聯,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欲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並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彿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致的壁紙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裡說了些什麼?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麼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複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麼複雜、怎麼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裡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彷彿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瞭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八】
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眼淚汨汨泉源,像蛋蜜塗滿臉。
時間浸在眼淚裡。全世界都愛我,沒有用,自己恨自己。人類把刺刀插進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廁所強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相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裡天生沒辦法控制腦袋的人受著幻覺、自殺欲望的折磨。世界怎麼能這麼殘忍,一個人還那麼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拋棄」,強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後世界以原來的面目運轉宛如沒任何事發生,規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免除被刺刀插進胸脯、被強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在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種東西釘死,你將永遠活在某種感覺裡,任何人任何辦法都沒有用,在那裡面只有你自己,那種東西把你和其他人類都隔開,無期的監禁。並且,人類說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掛滿最高級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對著鏡頭做滿足式的表情,他們會傷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門了。你不知我的內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誰,隱約有個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我知道謎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開。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會愛你,像狂獸像烈焰的愛,但不准,這事不能發生,會山崩地裂,我會血肉模糊。你將成為開啟我成為我自己的鑰匙,那個打開的點,恐懼將滂沱滾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將除去我,這個肉身裡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會愛上我,或她正在愛著我。不明白我溫馴羊毛後面是隻飢餓的狂獸,抑制將她撕碎的衝動。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愛這種東西。
她送給我一盒拼圖。耐心地一塊一塊把我拼出來。
【九】
「下個禮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禮拜再去上。」我說。
晚上七點我和水伶同搭七四路公車,她回家我到長春路家教。我們併坐在雙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圍白色圍巾,窗戶推開一半,頭倚靠窗上,抖縮著身體,眼睛注視窗外黑茫茫中的定點,無限寂寞,相隔遙遠。
「好啊。」她以意興闌珊的失望聲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問我為什麼?」我內疚。不要她寂寞。
「好。為什麼?」她轉過頭,掩飾受傷的自尊,高傲地問。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關聯。習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怕被這個習慣綁住,要打破壞習慣。」我心虛地說。
「好啊。隨便你。」她又轉頭回去。
「在生我的氣?」心疼她。
「對。你自私。」她背著我。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麼自私?」我企圖讓她說出委屈。逼她說話很困難。
「你不要這個……壞習慣,那我的習慣怎麼辦?」她想很久,才生氣地說。她從沉默裡出來,隨便說點什麼話,經常對我都是恩寵。
「你有什麼習慣?」故意調皮假裝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她嬌弱的聲音一生氣,格外惹人憐愛。
「我不知道啊。」她在吐露著某些對我超載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騙人。跟你一樣啊……我也習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說出。但不是因為她不該有這類感覺,而是說給我聽,有女性天生要阻擋表現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習慣,等『文概』結束,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
「為什麼不再見面?」她眨眼問,像解不開一題代數。
「沒理由見面。更何況,有一天我一定會跑掉,那時候你會更難過。」我用白話版首次說出我對她真正的情感,展現蠻橫的力量。
「不懂不懂。隨便你。」她受我蠻橫的欺負。消極抵抗。
【十】
《壞痞子》是部電影。不是高達拍的另一部。更年輕的法國片。男主角長得像蜥蜴,和鱷魚家族血緣相近。劇中其他的男人,若不是胖矮、就是禿頭,全是醜陋的老男人,除了挖掉眼睛的男主角弟弟,可能例外。導演是當代的審美大師。
「應該向上,不是向下。」男主角臨終時,女主角從背部抱住他,他抗議。此話深得我心。「要做個誠實的孩子很困難,」他閉上眼,繼續用腹語說遺言。終於死了,一個老醜男人,將他緊閉的眼眶擠出一顆藍色的眼珠。天生沒辦法誠實的蜥蜴,雖然會想把白肚子朝上翻,至死還是必須藏住要給愛人的眼淚。蜥蜴有個好名字,叫「長舌男」。
《憂鬱貝蒂》也是部電影。比較能進院線的東西。適合大眾的年輕法國片。適合到什麼地步呢?顏色只有藍和黃兩種容易記,除了男女主角兩個人外世上沒有其他人,時間也乖乖地從頭到尾,沒有半句困難或長點的對話。任何有眼睛的人,即使色盲也沒關係,都可以邊抓爆米花邊吸可樂,輕鬆看完。這就是「適合」。
它裡面最棒的點是,男女主角的一位朋友聽到母親過世的消息,癱瘓在床上,別人為他換衣服準備回家奔喪,領帶打結時拉出畫面的是裸女圖案的領帶,他臉上還流著令人發笑的眼淚。女主角貝蒂說:「生命老是在阻擋我」,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被送進精神病院,用皮帶緊緊捆綁在病床上。男主角說:「沒有任何人能把我們兩個分開」,化妝成女人潛進醫院,用枕頭把貝蒂悶死,當時的他臉色青白細膩散發出可怕的女性美。導演是運用狂暴愛情詛咒生命的高手,全部都很「適合」,但在最後一刻,叫生命把爆米花和可樂吐出來。
第一部是噁心的電影。第二部也是噁心的電影。
只差第一部用誠實的方法,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它要噁心。第二部用欺騙的方法,它把你騙到不噁心的路上,最後噁心一次倒光。
「噁心就是噁心,該盡量做個誠實的孩子。」壞痞子說。
「誰說的,還是可以常常利用裸女領帶逃開的。」憂鬱貝蒂說。
【十一】
夢生。這個男人,我到底曾不曾愛過他?這個問題無解。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在淡水鎮參加一個文藝營。我在小說組作完自我介紹後,他站起來從第一排走到我位置旁,蹲在走道上,臉上以嬉皮笑臉傳達他特別的嚴肅感。
「我大你一歲。現在在附中。明年會在你的學校和你碰面。剛剛聽幾句你講的話,覺得這裡只有你還值得說一說話,其他垃圾都讓我厭煩,來這裡真浪費我的時間。」
這個出話傲慢的人,旁若無人地說著。我心中十分不屑,想作弄他,對他作出迎合的微笑。他蹲久了,逕自交互蹲跳起來,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開心。那時的他,還是個講究正常美觀的男孩,說男孩並不適當,我聞得出他有特殊彎曲別人的權力,那種東西使他有某種老化的因子在體內竄動,除了嬉皮笑臉的超級本領外,他身上找不到一絲屬於男孩的氣息。
「搞什麼?拽得像隻臭鼬鼠一樣,有必要嗎?」他一路跟著我走出來,別人要跟我說話,他都不客氣地擋開。我開始不耐煩。
「臭鼬鼠有什麼不好?起碼讓討厭的人自動滾開。」
「那你幹嘛不自己滾開,你出現幹嘛?」我愈說愈不客氣。
「我出現幹嘛?」他反問自己一遍。「大哉問。」他拍了我肩膀一下「就是從來都不知道哇。」他嘟下嘴做個無辜的表情。
「我們商量一下好嗎?老兄。」我軟化,拉他坐下來。
「不是老兄。」他正經地抗議。要用手環住我的肩,我推開。
「好。哥哥。請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擋住我獲得幸福的機會。」
「我比你小。笑話,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有幸福,這兩個字該從你腦裡除去。」他輕蔑地說。然後又高興地在地上翻觔斗。
我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類人,擁有那隻獨特的眼睛。且他更純粹更徹底,在這方面他比我早熟比我優秀。如果可能愛他,也是愛他這種優秀。那年冬天,其實他長得很好看。是個頎長的美少年。
【十二】
一日吧。最後一次「文概」。我依然打算,隔一周才來上課。提前趕到教室,在路上拚命踩快腳踏車踏板,心臟噗噗跳,滿坑滿谷的話堵在心頭,像水泥心頭,破不出。她選了個最後的位置,紫色背包墊在單張椅子的檯面上,趴著休息,長髮懸在半空中。那個階段,在學校,她不願跟任何人說話,我知道她孤單,脫離被眾多朋友照顧的時代,嘗試一個人行走。她動也不動,我站在旁邊凝視她的孤單。她適應得很辛苦,我知道,她是不要這種生活。內心激動,虧待她。
「我來啦。」時間快接近上課。我輕喚她。
「哦,」她沒抬頭,無所謂地應一聲。
「不想跟我說話?」我內疚,溫柔要溢出來。
「嗯,很累,想睡覺。」她軟軟地說。還是沒敢看我一眼。要拒絕我。
「好。你休息一下。」心像被鉛線拉扯,被她不要。用力走到前面坐下。
下課。我站在前面遙遙監看著她,她哪裡也不看,輕輕收拾,動作緩慢。一個熟人和我說幾句話,轉眼她已不見。等我,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奔出大樓,在橫行縱走的腳踏車陣間,逐輛辨認,沒有。火速朝平日一起回家的方向搜索,觸不到紫色,更火速地往相反方向狂跑。知道太遲了,兜錯這麼多路,趕不上她,從後門的站牌回家了。不要,我就是要告訴你,不要如此了。
黑夜的雨。愈來愈猛下,衣服褲子都緊貼在肉上,加速度的奔跑,加速度的雨暴風暴,對抗我。襪子揉合成泥布,我可感覺,踩碎一窪窪的積水,腿快糊成泥棒。檢查過所有的站牌,拐到另一條街,已跑遠了,軟身在一隻站牌下。真的永遠見不到。枯等半個鐘頭又……
※
原本今天想要告訴你不要不相見。找不到你也好,還是不再相見。還帶給你要的書來借給你的。
※
髮梢滴著雨,眼睛浸痛之中,寫完紙條,塞在她腳踏車後座,停在系館對面的。也好,真的。自動脫落,省力許多。就隻繩索鬆開後,跌坐在地,尷尬難獨對。我想念她。罪有應得。
隔天接近中午。遲到進課堂,不知什麼課。同學遞過來一封信。
※
你的書丟掉了。早上要來上體育課,從遠處走過來,發現倒掉一大片腳踏車,心裡就祈禱心愛的腳踏車不要是其中一輛,愈來愈近愈擔心。但,它果然躺在那裡,壓著別輛腳踏車,也被另一輛壓著,身上髒髒的。我趕緊把它扶起來,想用手帕幫它的身體擦乾淨,心裡好想哭,它怎麼會被那麼不小心的人隨便推倒在那裡呢?接著又看到它後座,夾著粉紅色的廣告單,討厭這俗氣的廣告單,拿掉後發現你的紙條。沒有書,一定是被人偷走了,要告訴你:書丟掉了。
不瞭解你那麼複雜的理由,也不想瞭解了。說什麼不再理我是為我好,說什麼早點結束見面是為了減少難過,完全不懂,拒總懂。或許你真的認定這樣對你比較好,我沒話講,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我的答案是--對我不好。原本以為,我可以去投奔你的,就是這兩個字,我真的是要去「投奔」你的。你是我在這個學校裡唯一的親人,有三次吧,我都陷到某種情緒中,想立即從我所站的地方逃走,衝出這個學校,抓起背包低著頭就拚命走,希望一路上都不要看到任何人,走啊走就走到你的樓下,按了鈴我才知道我只想看到你,可是你三次都不在。我很累,坐在你家樓下的台階,光是坐在那裡,就好像離你比較近,感覺得到你在那裡,才能夠比較有力氣一點,回家去。以後就無須按鈴了,只要到台階上坐坐,就很夠了。
這些你會知道嗎?如果你不要我去投奔你,當然我就沒有資格厚著臉皮去。但是,這到底有什麼錯?
水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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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收到那封字跡潦草,潦草又是飄逸的信,手顫抖不停,讀三遍還是不懂在說什麼,失去閱讀能力。眼睛盯住署名,跳起來,踩腳踏車到她下午上課的課堂,身體飛馳著,字句才流進我腦海,內心熱潮湧生。那時,我穿著綠色牛仔褲,午後的陽光把綠色篩亮。
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走過。像傻瓜說書沒夾在後座。她背過身問我來幹嘛。我說從、頭、開、始。她轉過來,海洋流淚。知道是相愛。
【十三】
叫趙傳的歌手新唱了一首歌。男孩看見野玫瑰。寫這本手記時,我從凌晨十二點坐到早上九點,反覆聽這首歌,帶子裡其他歌一遍也沒聽過。算是這章的主題曲--
不能抗拒你在風中搖曳的狂野。不能想像你在雨中藉故掉的眼淚。你是清晨風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永遠危險也永遠嫵媚。你是那年夏天最後最奇幻的那朵玫瑰,如此遙遠又如此絕對。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荒地上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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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手記算是第一章。記的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到一九八八年一月,我的八十頁筆記簿,每本很快都要模糊掉了,因為用鉛筆記的。根據這十大本日記的材料,要寫成八本手冊,像圖解的幼兒手冊,重新用原子筆謄寫後,壓在抽屜最底層。忘記時,可以隨時拿起來看,再複習一遍我成為我的分解動作。它們是連續動作。
唯獨這前兩本最可憐。它沒有日記可以作參照本,只能憑我腦裡簡單幾條記憶之弦,撫弄著奏出複雜的合音。大學四年我丟掉很多東西:有的是正在找停車位時,我就測出那種形狀的位置,之前就丟掉的。有的是儲存太久被螞蟻蟑螂化整為零搬走的。有的是年終大掃除時,重新規劃車位後,找不到新位置被迫清出的。有的卻是為了舊車換新車,貪圖折扣時出賣的。
大一整年是完全丟光的一年。她的信全燒了,土褐色精美的日記本送給她,這都是後來的事。她更是遍歷這四種我丟掉的方式,最後,丟掉了。由於她,我才知道可以有這麼多種丟掉的方法。我曾經是個丟掉狂,因收購她而發病,又因丟掉她治癒,其間丟掉的已經丟掉,不能後悔囉,我不會再丟掉重要的東西,我發誓。
當我發明強力膠可以黏死自己愛丟掉的手時,我已經連大廈管理員都丟掉了。如今化妝成考古學家專家,夢生竟只剩一片睫毛。
應該是「女孩看見野玫瑰」夢生會做這樣的歌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