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手記

  【一】

  像個過度臃腫的魔術袋。所謂的大學生就是被允許在袋裡裝進任何東西的特殊階級。考上大學,你被分發到一個袋子,裡面空空,社會上的成人們暫時放你四年假(某些不幸的科系例外,他們被選擇一生做社會的棟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你在袋子裡放進任何東西,只要你保存好大學生的學生證。

  大學,這個制度是好的。比死亡制度差點,佔第二名。它剛好在社會三大制度(強迫教育,強迫工作和強迫結婚)重疊交接的點上,這三大制度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三重偉大加乘在一起,反而得以暫時自沉重的偉大性中逃脫。它和死亡都是種類似安全門的逃脫制度,它佔第二名的原因是,死亡通到的是太平間,大學卻從單繩制度通到天羅地網的社會。並且,死亡是人人平等,大學則從某些人身上刮取不仁道的膏脂,仁道地塗在另一些人身上。

  然而。總之。大學生活的魔術袋,可等於,上課+考試+異性的追逐+遊樂+賺零用錢+煞有介事地加入社團+旁觀社會+鬼混。前面的七項佔據醒著時間的百分之八十,雖然努力地試著要講講關於那百分之八十的事,但不知怎的,講來講去,還是超不出最後一項「鬼混」的範圍。我們準備許多工具,打算矇騙生活本身,都放在臃腫的魔術袋裡。

  【二】

  一九八八年二月,我獨自在溫州街的住處,度大學第一個寒假。

  關在房裡整個禮拜。吃泡麵、踱方步和上廁所。在這三件事之間寫一個比現在這個更惹人厭的小說。收到一封郵簡,郵簡白色封面用紅色簽字筆畫著倒栽裸女叉開的雙腿。

  ※

  想見你。不答覆就切一根手指頭寄給你。惡魔的新郎夢生。

  ※

  夢生。這個纏人的傢伙,在文藝營遇見他,像某種不祥的陰影,直覺要趕快擺脫他,於是第二天就稱病離開淡水,離開時還看他站在遠處露出無辜又詭異的笑容。那張笑臉會不經意的掠上我的心頭,雖然幾個月來沒再受此人的干擾,也安慰自己說不會再與他有什麼瓜葛了。笑臉就是某種權力的展示,他在向我炫耀他對我具有某種權力,彷彿他可以宰制我。收到郵簡,感到害怕,從沒對別人產生純粹宰制關係的害怕,有更進一步的預感:他的眼睛可以自由窺看到我,能對我予取予求。

  就不答覆。必須抗拒被宰制的預感,也想檢查他的實力。第一封信收到後三天,第二封畫著一把刀,同樣紅色系列的小包裹寄到。這次沒寫住址,顯然是直接投到信箱的。拆開,裡面是一張信箋,和釘書針釘死的小塑膠袋,真有一根瘀紫紅漬的萎縮小指頭。我身體打冷顫,趕緊騎腳踏車到很遠的一條小溝渠,趁無人時把塑膠袋丟掉,心想,我輸給他了。信箋上寫著。

  ※

  不愛你。只想見到。不答應就週日深夜去強暴你。新郎的新娘夢生。

  ※※※

  週日。十點。趕工把小說寫完,身體十分疲弱,但必須撐著等到夢生來。說來奇怪,等一個只見過一次面要來強暴我的男性,竟有深刻的熟悉和放心感,並因而期待著。不願意他到我房間,只有水伶一個人能進來,拖著彷彿腫脹的腦袋和身體,到樓下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粗細不同的摩托車聲擦耳過,我以超乎尋常的敏銳,辨識摩托車聲的性格,只能感官不能思考的腦海,突然對這份特殊的安然自在做出一個指示:我的眼睛同樣可以自由窺看到他,能對他予取予求。

  「投降了吧。坐在這裡等多久了?」十二點整,夢生這傢伙,騎了輛重型機車彎進巷子,拿掉消音器,噪音使人發狂。白色前身後座上翹的飛車,使他坐在車上,閃著更鋒利的危險感。危險感,在他的話裡能拉成一端是狠毒至極,另一端是溫柔至極,只有他能如此。

  「你到底想怎樣?」我用子彈的語態對付他。明明已瞭然自己願意輸給他,內心也處在確認相關位置的液態溫柔裡,卻要固化撞開他。

  「想怎麼?」他又反問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問題,他摘下菱形墨鏡,微笑,真誠地,一閃而過,「想死。」

  跟他在一起時。我體內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辯證。他也是,並且他認為是最佳辯證。就是從他這句話展開的。

  「帶我到別處。」當他說硬的話,我反而變軟。他斂起精采多變的表情,不再說任何一句話,臉像一張平白的紙,垮掉般僵木著,從認識他到此刻,他這式表情使我最安心。車沿著基隆路的高架橋邊高速飛馳,橋上序列排隊的燈順橋上升的角度,形成傾斜的黃色光平面,我唱著歌,歌聲在速度中破開。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挑上你說話?」他把車停在福和橋下,帶我從長滿雜草的荒徑爬上橋旁的一塊斜坡空地,四周無住家,野草蔓生高過人,我搖頭。「我看過你交給文藝營的小說。你是適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頭上長角,我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現惡賊的微笑。

  「你錯了。沒想過死這種東西。」我對他從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幹嘛還找人一起?俗氣。」更覺得把他錯估太高。

  「不甘心。活著沒辦法獲得關於人的安慰,恨透到哪都一個人的感覺,唯獨死要反抗,不要帶這個東西入土。」

  「聽起來幼稚。死更是一個啊,最一個人的,連我對這個東西沒多想的人都知道,為什麼你反而充滿幻想?」

  「說幻想太輕易,」他臉上露出不屑的傲慢,「就像死前裹著還拚最後一口氣睜開眼作鬼臉一樣,花了那麼大的代價活著,然後死,難道連作個『不要』的手勢這種權利都沒有?」

  「不要再談這個話題。我不在你那個點,怎麼說都沒意義。」我心裡有某種阻力,阻止我再繼續和他往深處談。

  「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樣的。」他又展現在淡江時相同的詭異笑容。「只差,你現實主義的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開自己,滿羨慕的。那是可貴的能力。」他彷彿欽佩我到要親吻我的腳的地步,覺得有種乾苦的可笑感。

  「謝謝。」我說。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點燃笑的種子,笑得更誇張。兩個都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來愈用力打他的臉頰,他也摸我的頭髮愈摸愈快,兩人在孩子式的遊戲中,釋放出繃緊的沉重東西,達到互相諒解的平衡。

  「說說你自己吧。」我對他好奇。

  「一個完美無瑕的人。家裡有錢到可以把錢當垃圾滿地灑,我又聰明到無論做什麼都很容易就第一。無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沒有人會阻擋我。國小十二歲的時候,把鄰居小女孩的褲子脫了,開始練習把我那玩意兒放進女孩的身體。之後就預感到屬於我獨特的無聊性在等著我,十四歲加入幫派,離開家整整兩年才又回去。追殺別人,自己也常被追殺的日子,是比較刺激一點,但是會害怕來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橫死。

  「會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賓館做一個幼齒妓女時,看到她大腿內側大塊的黑色胎記,是十二歲時那個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進去,我突然哭嚎起來,痛徹心肺,她也掉著眼淚光著身體逃出房間。做錯事,要被懲罰,就是這種被砍到的感覺。從此回家去,逼自己過最正常的日子,對生命已失去異議的資格了,所以最好的懲罰就是束手就縛,任自己被無聊性抓回去。

  「後來,又出現一個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個『女神』的故事。三年學生生活之間,我已經輕而易舉跳了兩次級,把兩年流氓日子又補起來。歷史太長,累了,下次再講,好嗎?」

  他最後的語氣虛弱,虛弱中流出清泉般體貼的善意。我對他做個最高級真誠的微笑點頭,報答他對我說這些,是「要報答」的感動。福和橋上車流成高速飛織的火線,離得遠看到整座橋,玻璃的金宮。

  「手指頭哪來的?」我瞪著他問。

  「叫從前的弟兄順便去卸一隻來給我的。」他有點不好意思。

  【三】

  自從對水伶說了要從、頭、開、始後,渴愛的水壩大開。

  整個寒假,兩人沒見面。緩衝著,準備做更大的衝撞。如果我不再躲,放開去對待你之後,你要想躲就躲不了,會掉進水深火熱的地獄,寫信如此告訴她。即使是水深火熱的地獄,也讓我掉進去看看吧,我有你想像不到的潛力,她這麼回信的。帥氣,不知天高地厚,最後證明她真的有「潛力」,預支的女性之堅強意志。

  「前天……是禮拜六吧……嗯……我到新竹找紫明,自己搭中興號的……」她細細剝繭抽絲般地說,我一點也不敢打斷。開學首次碰面,兩個人站在文學院的大門廊下,恍若隔世。紫明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

  「看她打梅竹籃賽……嗯,好高興……很久沒那麼高興了。」她轉頭看我,我聽得入神。「她帶我去吃很好吃的東西……晚上睡覺,關燈,兩個人聊很多……」她斜倚著廊柱,興奮地注視遠方,「隔天……她還幫我洗長髮……吹乾……」她敘述細節的神情,像個高級鑒賞家在細細品味,「唉,真有點不想回來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輕歎著說「告訴自己要盡情地玩,開學回來就要開始不輕鬆了……」語鋒急轉直下,漾起微微笑意的酒窩。

  牽著腳踏車散步到醉月湖。我說從前曾想過你大點是什麼樣子,滿像的。她問怎麼像。我說憂鬱一點,然後挺拔,以後哪一天會變成一個挺拔的女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說著她這一生的變化。

  「一下下子,就所有人都不見了……你得自己上課,自己走路,自己坐車,自己吃飯,自己回家……不像從前筆記有人幫我抄,家政的毛衣有人幫我織,炊事課只要站在旁邊,體育跑完操場回來有人會扶著我走路,更不用提紫明每天陪我等站牌,替我做任何事、甚至連綁鞋帶這種事……大一有些時候,在學校胸口很悶,就到文學院旁的電話亭,打電話到新竹給紫明,可是常常不是宿舍電話打不進去就是沒人接……就更難過,眼淚都掉出來……」她眼眶濕紅起來,把頭埋在紫背包上。

  下午。太陽露著。雨開始滴滴答答下起來,雨點愈來愈大,愈打愈急,天空陰雲逐漸密佈。我張傘要撐她,她推開說想淋雨,我收起傘,兩個人坐在白色的雙人鐵椅上,任雨淋。湖面上急驟的雨點如細箭漫射進無心的平面,風也刮起一波一波冷顫的皺紋。我看她的長髮被水膠合,髮末端水線沿著脖子滑下,臉更是簡約地清麗。

  眼鏡片上水霧迷濛,眼眶被水打痛。兩人緩緩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無人大道的正中央,走在人聲全息,自然的聲音金鳴雷瓦之間。走進溫州街綠意蔥蘢,全身雖濕漉,卻如夾道樹一樣翠綠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說話,你沉到哪個憂鬱的角落?心裡偷喚。

  又不吃晚餐,說是浪費時間。她想到溫州街的房間坐坐。拿乾毛巾要幫她擦髮,她說要自己來。縮在床角,腿靠緊側伸。她想說話,說不想再依賴其他人,覺得自己可以不需要,現在已經很獨立,自己能獨自做任何事。嘴邊有一抹倔強。明白這是她現階段的課題,畢竟從前她是不曾獨自上電影院,沒有機會一個人逛街,那樣稀罕的玫瑰女孩。說我不要幫她做任何事,讓她自己做,除非,我會一輩子在。尊重她的哀愁,雖然她比別人晚學走路。

  接近十點。怎麼辦,快十點了,她慌張地叫起來。沒關係啊,就回家去,我溫和地安撫她。怎麼辦,要回家了,她彷彿沒聽到我。像溺水的人拚命打水,我訝異於她突發的恐慌。怎麼辦,怎麼辦,她坐到書桌前,張著無助的眼望向我。如果不想回家就不要回去,我想使她鎮靜下來。不可能,我一定會回家的,她趴在桌上。我手足無措說,不要回去。不可能,不可能……,她哀哀地哭泣起來。我衝動地過去緊緊環抱住她的頭。她安靜,暖流通過。內心倉惶無比。

  【四】

  犯罪的高潮點愈移愈近,我預期著,企劃著,害怕著,必須決一殊死戰。

  她習慣依靠別人,我容易照顧女孩子。她定時定量上課,我沾醬油、作秀式上課,下課前到上課前走人。她長髮披肩、穿著典雅接近二十四、五歲的女性外觀,我終年一式淘氣模樣、老舊牛仔褲估不起十五、六歲。

  她學校家庭兩處做固定的簡諧運動,我是白日睡覺夕陽西下就出洞,到處拈惹的花蝴蝶,高速加熱的活躍分子。她羞澀內閉拒絕與人交往,我狡猾多變無往不利。

  兩個人類,互相吸引。因著什麼呢?說來難以置信,超乎人們棋盤狀的想像力,因著陰陽互生的兩性,或某種不可說的魔魅。但人們說是器官結構,陰莖對陰道,胸毛對乳房,鬍鬚對長髮。陰莖加胸毛加鬍鬚規定等於陽,陰道加乳房加長髮規定等於陰,陽插進陰開鎖,賓果滾出孩子。只有賓果聲能蓋成棋盤格,之外的都去陰去陽視做無性,拋擲在「格線外」的滄浪,也是更廣被的「格線間」。人的最大受苦來自人與人間的錯待。

  約定到我家住宿。對於她像小女孩買到櫥窗中心儀已久的洋娃娃。晚上十點,從長春路家教回家,搭七四路經復興南路,順便將她撿起。她在站牌揮手,身披大外套側背潔白水墨畫背包,與人私奔去喲。從窗瞧出,根植在家庭裡的她,延著細嫩的粉頸要伸進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裡既不能遮蔭也沒有多餘的陽光。

  像兩顆玻璃晶珠,被七四路晃蕩到校園。牽「捷安特」載她,她安安靜靜地側坐在後,我踩著韻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時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椰林大道騎著一遍遍往返間,愈騎愈寬闊。看不到她的臉,很想看,是月女般皎淨的臉嗎?「守著陽光守著你」加「野百合也有春天」是高中時的招牌歌,從前最喜歡張艾嘉,唱「最愛」、「海上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或「她沿著沙灘的邊緣走」都可以回憶起她所代表的氣氛,「戀曲一九八○」、「愛的箴言」、「小妹」是羅大佑歌裡最熟的,張艾嘉加羅大佑在我十七歲等於某種粉塊,塗成哀傷青春的背景音樂。高中之後,不再記歌名歌者,記歌了,你呢?

  她說那晚很想抱著我的腰,沒敢這麼做,很後悔。後來的後來某天說的,容易佚散的小分支編目進記憶的主幹。

  「你在寫什麼?」她問。

  「日記。」我說。

  「日記裡寫什麼?」

  「寫你來。」

  「我來能寫什麼?」

  「要我唸給你聽嗎?」

  「好啊。」

  「今夜是重要的一夜,某人來,與我共度雲雨巫山……」

  「好了,我不敢聽下去。」

  「怕了吧。」

  「嗯,怕你了。」

  在溫州街的房間。我收拾起日記,幫她鋪墊被。讓她睡在木床上,我躺在十公分的床下旁地板。

  「如果我們一起被關進精神病院,那該多好?」她說。

  「是關在同一間嗎?」

  「不要同一間。」

  「為什麼?」

  「我怕你。」

  「怕什麼?」

  「就是怕。」

  「那關一起有什麼好?」

  「我們可以住在隔壁,床就隔著一堵牆,我就坐在床上跟你講話,你也坐在床上,然後一直講一直講……那有多好哇,都沒有別人。」

  「那話講光了怎麼辦?」

  「怎麼會講光?我就敲敲牆說我累了,然後睡覺,睡醒了自然又會有話講啊。」

  「好,你在睡覺我就去寫日記,等你睡醒。」

  「不可以啦,你不能還有日記,我什麼都沒有,你只能跟我說話。」

  她從床沿掉下半個頭跟我說話。我將棉被裹緊身體。你睡在我旁邊讓我很難受,我說。那就到床上來睡啊,她說。那會更難受,心裡說。她頑皮又嘗試性地讓身體滾下來,落到我被上。頭髮觸我的臉,髮香沁我的肺。我使勁抱起她的頭,手臂繞到頸下,嘴貼著地的臉吸。她柔順。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

  【五】

  中國時報上有一篇文章是這麼寫的:台灣再不採取保護鱷魚的措施,鱷魚就要絕跡了。很多讀者來信問到底什麼是鱷魚,他們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看過鱷魚。

  「喂,是寰宇版嗎?」一個讀者邊查動物百科邊打電話。

  「唔,對啦。」正吃著鮪魚三明治的編輯接到。

  「鱷魚到底是什麼樣子?」

  「關於鱷魚的事,不要再問這版了。」

  「哈囉,社會版嗎?管鱷魚的事吧?」

  「管啊,我正在試穿鱷魚牌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塊,是這檔事嗎?」

  「總機,幫我轉總機,鱷魚的事到底該問哪一版?」

  「不早說,你已經是今天第一百九十九個打來問這個問題的人,本報已全權委託副刊組回答,因為他們愈來愈閒。」

  「這裡是副刊,你也是問鱷魚在哪裡可以看到吧?」

  「不,我連鱷魚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哩。」

  「我討厭你。就是有你這樣故意不問相同問題的人,才害我不能使用錄音回答,必須坐在這裡連吃第二十份鱷魚三明治。」

  「我怎麼知道要問什麼『相同問題』?」

  「那你就應該先說『請問什麼是相同問題』啊?」

  「有道理。那,錄音怎麼回答?」

  「很簡單啊,只要錄音響一百九十九次--」接著發出「嗶」的錄音聲:「相同問題就是鱷魚在哪裡可以看到-嗶-聯合報副刊組的電話是七六八三八三八--嗶--完畢。」

  「喂,聯合報副刊組嗎?」

  「嗶-副刊組人員因電話過多,集體喉嚨發炎,以下是電話錄音,嗶-鱷魚是一種很像魚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魚--嗶。」

  「無聊,嗶。」

  另一篇文章說:如果鱷魚真的絕跡,就不須保護了。好像是聯合報。

  【六】

  距離下一個我要描述的情節點,之間的故事時間,裡面的我在前所未有的罪惡感與恐懼感中,像搓蘿蔔簽一樣,在搓板上被磨得皮綻肉破,爛爛的。從前,我只是預期著我將幹下與女人肌膚相親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現以前,更輕微,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得提著鞋子躡腳走路,轉彎閃過人人都會拿石頭丟玻璃屋的那個方向,在離得夠遠之前,不要被拿著石頭的人們叫住了。

  稍稍轉個身體弧形,鞋子都沒提穩,就被水伶橫橫欄下。石頭在我心裡,便一顆兩顆三顆地打下來,顆數愈來愈多,似乎要等到全世界的石頭從聖母峰頂合唱哈雷露亞地齊滾下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自動地腦裡會出現所謂的「性幻想」,大概是國中時看了一部叫「娃娃谷」的影片後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性幻想裡不再是影像中的情節,換成水伶,當關於水伶的性幻想侵入我腦裡,我就預期著自己一步步走上與幻想情節貼合。

  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真的明瞭那種恐懼感,它到底來自哪裡?卻受著奇怪性欲的壓迫與恐嚇度過青春期和大學時代的一半。我安慰自己,我是無辜的,恐懼感是自生在我體內,我並沒有伸出手搬它進來,或參與塑造自己的工程,幫助形成這個恐懼感蔓生的我。但我的生命就是這樣,成長的血肉是攪拌著恐懼的混凝土,從對根本自己和性欲的恐懼,恐懼攪纏恐懼……,變成對整個活下去恐懼的怪獸,自覺必須穴居,以免在人前現出原形。

  跟水伶說從、頭、開、始,對我而言就像海上難民終於飲海水,我選擇和自己與渴望的核心對決。是放棄抵禦加速奔向毀滅,也是不顧一切要在毀滅到前享盡從前所禁錮的。

  愈來愈多對她的性幻想充塞在白日,騎車時、走路時、與人說話時,晚上也要花愈來愈多的時間自慰。開始抱她的身體後,彷彿挑斷我恐懼的筋,痛得我必須咬斷牙齒,試著用更劇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惡狼一樣狠狠地啃噬她的身體,這是新的想像。

  【七】

  約好「詩經」下課去等她,結果沒去。把自己鎖在房裡,她走到溫州街按鈴也不應。想要自己一個人,把關於她的部分割在外面,過自己鎖在房裡的生活。到傍晚下樓,開門,她坐在腳踏車上用可憐的眼神看我。怎麼知道我在家的,我說。你的腳踏車在啊,她說。眼眶紅起來。你是不是又要跑掉了,她哽咽地問。無言以對,正中要害。趕緊用卑劣的演技安撫她,說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昏睡睡過頭。她說「詩經」沒看到我,就直覺我又要跑掉了,一路掉眼淚走過來。

  「為什麼又要跑掉?」她問我。深夜我擔心她在擔心掛電話給她。

  「這麼相信你的直覺啊?」我嬉皮笑臉想迴避問題。

  「對。」她強硬又帶委屈地回答。

  「好,沒錯,你的直覺很恐怖。自從在一起後,我分裂成兩個,一個要把我從這裡拉開,另一個要幫你把我留在這裡,兩個拉來扯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痛不痛?」她像是既疼惜我又怨尤著。

  「從一開始就會這樣的啊,我不是說過嗎?我們一定會分開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沒有永恆的愛情。」我狠意地說。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麼難過,那就不要好了。」她使出殺手鐧。

  「嗯,你也不要這樣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隨時想偷跑的心理,她也深受傷害,更推我向懸崖,心一剃,閉眼直向下縱跳。

  隔日。像百合重又清新地開在無人的山谷。我獨自關在腐臭的房間,享受割除背瘤後未及流血的自由。十點,照正常作息家教回到家,她打電話來。說守在站牌等七四路過去,已經五、六班車,沒看到我。我沉默不語,開口巨山又會壓到我頭上,在我未開口前,巨山把她的身體整個壓在地上,只露出崎嶁的嘴形。我要見你。她哀求、沉默。好,我開口了。

  她坐在床沿老地方,問她等七四路多久,她閉上睫毛眼淚噗簌噗簌掉,我扭絞的筋骨喀拉扳緊。扳緊到極點後,完全錯開。我讓你受苦了,不會再幹絕決的事,我吐出堵住喉嚨的話。她笑出一聲,又哭嚎著隱忍散彈般的痛苦,我用幾乎是要化為她內臟的意涵,畫擁抱的普通符號。

  【八】

  有的鱷魚穿著黑亮長毛的貂皮大衣,走進一家掛著藝術化杉木小招牌:Lacoste(鱷魚牌)的進口服飾店,摸另一件黃黑相間的貂皮大衣,不忍釋手彷彿只有它(因為性別未知,對於鱷魚一律去性化稱呼,便利溝通和傳播)最適合穿。鱷魚可不是暴露狂,它不會故意繞到櫃檯,老闆拿那件給我看,突然打開大衣,展現裡面的光溜溜。如果真的如此幹,老闆會說什麼?

  「啊,你是鱷魚。」這樣的老闆表示他看過鱷魚。

  「搶錢啊?我可是有繳保護費的哦。」這個老闆是死要錢型。

  「你那個太小了,不夠看。」這個老闆是高手,有輔導學的概念。

  鱷魚打開大衣後,裡面到底是如何的光景,沒有人知道。更何況不曾有一隻鱷魚真的走進Lacoste服飾店又真的打開大衣,鱷魚只是摸一摸另一件貂皮大衣而已。它是源於喜歡嗎?還是摸著摸著會有快感?

  誰知道呢?普通的人們認不出鱷魚。國中生和高中生是鱷魚新聞的忠實觀眾,他們從補習班回來後,正好可以邊吃晚餐邊睜圓眼看「台視新聞世界報導」。大學生們是最冷淡的年齡層,他們變得疏遠報紙和新聞節目,以免被認為和鱷魚有關,因為民意調查中心說鱷魚混進這個族群最多。

  四十歲以上的人把鱷魚旋風當成考古學家,挖出比山頂洞人更古早的人類祖先這類事故。上班族宣稱他們只注意立法院打架和股票的消息,藍領勞工則表示不屑看影視版之外的任何鬼扯蛋。但他們會偷偷站在小書局前面專注地看《獨家報導》、《第一手消息》之類的雜誌。只差上班族掏掏口袋會忍不住買回去,所以上班族家裡的四十歲以上長者,也有機會補充考古學資料。

  鱷魚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之於被這麼多人偷偷喜歡,它真受不了,好、害、羞啊。

  【九】

  看過《預知死亡記事》嗎?

  我問她。那是一部電影。我和她並非沒有甜蜜時光。她也並非一個姿色平凡的女子。我們之間靈魂的鏈鎖更非我這內容稀薄的一生能解開的。她點點頭說看過,我問感覺如何?正好相反,我極不願敍述這一部分,想到只有捶胸頓足。她搖搖頭說不想說,那表示她有特殊的感覺,不願說出來破壞它。因為還得活下去哪,她給我壞的和好的,像沒加糖的黑咖啡和奶精,分開喝下去,兩邊都很純粹專注,就已經喝下肚了。然而我偏好說出黑咖啡的部分,奶精部分只能學她搖搖頭使用隱喻。

  我要求她想想怎麼說,明天告訴我她的感覺。男主角四處流浪為尋找夢中情人,一眼「選定」女主角後,費盡心思揮金霍土,終於娶到她,然而新婚之夜發現新娘不是「處女」,當夜衣衫不整抱著新娘痛哭後把她「退回」。此後新郎被家人帶回,女主角每天寄一封信給他,最後一幕,男主角「背著一大袋信回來」,進入女主角等他的庭院,「沿路將信灑開」……她要我從頭敘述一遍,彷彿可以獲得全新的享受般。

  這就是隱喻。我的愛情只是往返於溫州街和校園之間的單調絃線,如何震盪出腹裡的饒舌或雷鬼樂,可以假借愛情的「現成物」,編輯其中的線索成自己肚腹的手風琴。水伶不知道,我倒著讀《預知死亡記事》,我是女主角將被發現不是「處女」而被「退回」,卻順著男主角的行動展開。

  明天。我連睡二十個小時,起床寫可惡的告別信給她。傍晚六點,面對著窗戶寫信,天空的雲霓像一匹棕紅色鬣毛的馬在奔騰,信寫到一半,樓上電鈴響。打開紅色鐵門,水伶就坐在門緣,枯死般地坐著,我把她硬拖上樓梯,陪她坐在剛好可擠進兩人的階梯上,她堅持不願到房間裡,關上鐵門。中文之夜的晚會排演上,她出醜了,受人斥罵,就在剛剛。這對於閃躲他人注意如疫鼠的她,猶如奇恥大辱,她艱難地忍耐著,不說半句關於情緒的話。我拚死舔吻她的雙眼,由乾枯到浸滿淚水。

  忘記說了些什麼話,我還是把她逗笑了。我就是有像小丑般的本事,一邊心裡因無能保護她免於外界傷害而像老鼠被夾到尾巴,一邊卻裝出鐵臂鋼胸任她依靠的保護者氣概。我這個可鄙的人哪,難道還要趁她被恥辱擊落井中時,再落井下石?更何況她還在這之間聽到我在井口說馬上把繩子拋下去拉她起來,有我在不要怕的導盲式洪音,而開心地笑了。可鄙之上再加一重可鄙吧,如果今晚我不下決心當她撒旦,過了此夜,我可能連最後這個惡的出口都被堵死,就像被通緝的殺人犯若不再繼續殺人的行為,可能馬上會自首。

  送她到七四路站牌等公車,一路穿插笑料。七四路從遠方閃進眼瞼那一瞬間,我若無其事地說,正在給你寫告別信,等一下還得回去繼續寫,半夜會親自跑去丟在你家信箱。過了幾秒,她才回過神,說不必了,若無其事地上公車。據她後來說本想瘋狂地拔腿逃開,那樣臨時鎮定住的超人意志,是源於報復之恨。

  昨天的明天,她來不及告訴我關於《預知死亡記事》。

  【十】

  一大早把信丟進她家信箱,像把幾千斤重擔丟進海裡一般,身體都輕盈起來。說要切斷關係。很快地收到原封不動的退信,附加她表明含恨受辱的潦草短箋,顯然是邊寫手邊發抖。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事。大約一個月,我都處在「竟然完全可以不受關於她影響」的新內疚裡,單獨過無聲無息的日子。

  五月生日前兩天。在樓下「捷安特」籃子裡發現一大捧玫瑰花,沒人在。晚上八點再度下樓,水伶又坐在腳踏車上。我說今夜正好要搬家,她問我搬到哪兒,我噤口沒說。她改採耍賴的方式說:我以後應該又可以來看你了,因為從前你說過分開後只要忍過一個月,以後就能再過下去,但我已經忍耐超過一個月,還是一樣難受啊。她像愉快的小草尋到雨露般地解釋我們關係的出處,要求我讓她幫我搬家。我殘酷地搖搖頭。

  她使盡各種招數,耍賴哄騙拖拉,近深夜十二點把我拖回她的房間。黑暗中,我徹底解體為兩個人,一個我真正是貪婪地啃噬著她,另一個我冷冷地置啃噬她的動作於度外,精明地盤算如何在何時脫身。在某種情人間特有穿透心理的X光下,我敏銳地察覺到她在這一個月獲得關於我的新知識,從她黏熱且緊緊纏住我的身體帶著「獻身」的意涵,這是從來不曾出現的複雜語言。雖然是極其隱晦曖昧的波襲向我,可連她都不明瞭,她正以某種新的成熟做為絕地挽留我的最後手段,但對我而言正是致命的恥痛,像用燙紅的鐵絲猛然插進猴子的屁股。當她的智識稍稍觸及我那一大塊難以啟齒的邊緣(模糊且吶喊式關於性的禁忌一時,竟然正是我的崩潰點。)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被某種超乎人性的力量分裂為二了,他們兩個正像兩頭蛇般身形俐落地各行其事,同時我聽到體內胸腔鳴著難聽的獸嚎,不知是發自哪頭蛇?

  關於我的恐懼,我總算遇到真正的殺手,而得以清算它的全貌。清晨五點,我不顧她層層的哀求我不要離開,掙脫她跪在地上緊縛我的雙手,像把被肢解成塊的身體用破布隨便裹住般地,夾尾而逃。

  【十一】

  逃亡記正式落幕。一九八八年五月底離開溫州街。這就是我的「預知死亡記事」。大學第一年很快地跟著落幕。

  該怎麼說呢?憤怒嗎?懊悔嗎?自恨嗎?是要把這些情緒都從桌上掃掉的另外一種。只想把自己浸在黑油油的什麼東西裡,慢慢地窒息敗壞掉,最好連屁都不要放一聲,臭味也不要溢出來。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忍受生命對他們的狠暴、殘酷的,也無法比較被殘疾、謀殺、強暴或關進集中營命運光顧的人是不是更受優待。我只知道,我被逼到牆角,然後自己猥褻自己,為了對抗猥褻的恐怖,我犧牲了活生生的她,對我代表最美好的東西,不惜糟蹋她,換得剩下卑賤的赤條條身軀。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狠暴、殘酷也都是我幹下的。我該如何忍受?

  無論如何。水伶,我永遠虧欠你。我這之後的一生,都彷彿必須為了我十八歲時所犯罪所錯失的,變換著形式,付出代價。只要我還活著並且有能力,關於人類的恐懼,我願意不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