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三手記

  【一】

  有一天,鱷魚夢到一個夢。它和一群不知道什麼人要一起出遊,可能是偷偷寄給一家私人「紅娘公司」求偶資料卡後,「紅娘公司」所舉辦的男女郊遊活動。也可能是它所加入的金沙灣救生協會,應被救人要求與救生員共度週日的活動吧。鱷魚前夜就準備好巧克力、蝦味先、蜜餞、口香糖、可口可樂、撲克牌、滑板、隨身聽、傻瓜相機,它的紅色泳具和一大包蘇打餅乾。隔天背著這一大包行李到車站和一大群紅男綠女會合,鱷魚看到他們,喜孜孜地背過身拉出藏在人裝裡的嘴,咯咯(或呼呼或呣呣或嘻嘻,到底笑聲是如何不太清楚)地笑幾聲,它很久沒這麼近地接近人類囉。

  遊覽車在一座山上放他們下來。大家推派它去買「布丁冰棒」(為什麼會是它、和為什麼是布丁冰棒,夢境不詳)。等它回來時,山上觸目所及之處都是獅、虎、豹三種兇猛的動物,而它們之中有幾隻正抖開它的行李,喀啦喀啦吃將巧克力、蝦味先和蘇打餅乾起來,還有一隻斑點的小黑豹撐進紅色泳具走來走去。擋在鱷魚前面的,是三隻如卡車般大小的獅、虎、豹並排蹲著注視它,它鼓起身為人最後的尊嚴,用力揪動其中一隻觸鬚,它所壓著的底下又是一隻小一號一樣一樣的凶物,底下的底下又一隻……其他兩隻也一樣。鱷魚叫這個做「獅、虎、豹的繁殖之夢」。為什麼一定得說是夢呢?

  【二】

  接下來的生活變得很簡單。住在和平東路的親戚家,跟兩個與我同年齡左右的表兄弟住在一起,三個人比賽著誰最晚回家最晚起床,於是只剩下餅乾碎屑般的時間做禮貌交談。時序進入一九八八年七月,大學一年級結束後的暑假。在某晚某個熱鬧的茶藝館角落,一個辯論社的老學長帶我參加一個新社團的籌備會,起草社團章程簽下附議書的有三十人,但實際到場的等了近兩小時卻只有三個人,加上我這個旁觀者共四人。最後,可能因為可憐那張社團章程,或防止自己像用細瘦玻璃杯喝下摻鹽巴的沙土般喝下任何去命藥物,旁觀者竟然點頭答應擔任社長的職務。

  白天我奔走社團的如麻事務,晚上待在麥當勞買小杯可樂,看書到十一點打烊,騎腳踏車回住處,打十幾通電話給社團必須聯絡的人。不到午夜不敢回家,怕被寂寞烤乾蒸發掉。住在和平東路那一陣子,獨自待在房間長一點時間,就會像一滴水掉到沙漠裡,除了寫日記勉強搾出幾絲氧氣外,其他時候就逃避到睡眠裡,時間成了睡眠之杯裝不滿後橫溢出的液體,就換以酒杯盛,慢慢地靠上了酒精。睡到身體不需要睡眠,心理仍然需要時,就喝啤酒把自己再擠進斑駁的睡眠裡。

  那時讀記得較清楚的是像拉格維斯特的《侏儒》和馬森《生活在瓶中》這樣的書,還有一篇叫木壽三的青年寫的,名字是《你命該孤獨》的小說,刊在雜誌上,把這三個小說拼湊在一起。那時候待在那間豪華的雙人房,高級大廈十二樓的氣派公寓裡,房內厚玻璃的金框大窗,米黃色百葉窗簾,深咖啡質地光滑的大辦公桌,所有的日用品都似乎鍍一層銀,那是目前為止,我在台北窮酸的求學生涯中,住過最高級的住處。但我卻感覺像拉格維斯特筆下醜惡畸形的侏儒塞在頸口細窄的小瓶中,隔著玻璃變得誇張的五官,緊貼著瓶擠眉弄眼,再接枝上木壽三精采的想像力,左邊抱著一本《百年孤寂》右邊抱一本《渴望生活》,瓶子底下著起火來,侏儒的軀體連著瓶子劇烈地扭曲、烤焦……

  那樣的我投身進社團,社團也結成特別的景觀,用梵谷的一幅畫「吃馬鈴薯的人」,正足以說明,綽綽有餘到吃完雞腿還能在嘴邊抹下一層油的地步。

  【三】

  「請問什麼時候有迎新活動?」這是至柔的聲音。

  「是啊,看到你就等不及想參加這個社團。」,這是吞吞踩進我記憶裡的第一聲。吞吞和至柔像一對姊妹花,兩人都穿著俏麗的短裙。

  「看過介紹的傳單嗎?」我坐在貼有社團名字海報的長桌上,像個當街叫賣的小販,對著學校的操場上被各個社團桌子圍成一圈剩下的廣場,做招攬顧客的喊叫。大一的新生訓練日,各社團搶新社員的大拜拜式節目。每個學生社團都會動員上個學期僅剩的老兵殘將,使出看家絕活,裝出最像樣的門面,把新生騙進來,最好能讓他繳社費。

  「嗯,剛剛站在旁邊時看過了。」至柔的聲音帶著催眠般的韻律性。

  「好,那我來講一下社團的性質和活動,我們……」

  「聽過了,我們已經站在你旁邊聽完你跟剛剛那個人講的啦,難道一模一樣的還要再講一遍?」吞吞開朗地笑開。

  「欸?怎麼知道我講的一定是一模一樣?」我不服輸。

  「好啊,你再講看看啊,看看一樣不一樣?」吞吞更開心地笑著鬥嘴。

  「試試看啊--我們這可是空殼社團,連社長在內真正會連續出現的人不到六個,千萬別來參加啊,連社長都還沒交社費。距離正式成立雖然快一個學期了,但實際運作還不到一個月,尤其社長長得奇醜無比,脾氣又古怪,相處久了會覺得像某種怪物哦……這些講過嗎?」我說。

  「你這樣譭謗你們社團,不怕被社長聽到?」吞吞忍住笑問我。

  「我就是社長啊。」我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天啊!」吞吞和至柔同時喊出。至柔笑得很靦腆,像被我和吞吞的對話逗得合不攏嘴。

  「你就是某種怪物嗎?」至柔插進來問。

  「對啊,看起來滿像的,到底是哪種啊?」吞吞跟著追問。

  「這當然得進來才知道,眼前你們能看到的,頂多是口才好魅力夠又有深度的那種怪物。」我故意誇口地說。

  「對,耍嘴皮的嘴才,狐媚的媚力,和深度近視眼啦!」至柔突破靦腆的保護線,加入鬥嘴的行列。

  「好啦,說正經的。你們沒想到這樣一個有人文氣息的社團,社長竟然長得像我這樣吧?」我覺得很喜歡這對新生。

  「是沒想到……嗯哼,身為一社之長的人,竟然像流氓一樣大張著腿坐在桌上跟人說話,有時還甚至站到桌上去,嗓門大得可以勝過賣菜的……」至柔提高聲音,用手扳著我的下巴端詳一下,「長著一張國中生的娃娃臉,結果仔細一看還是個,嗯哼,偉大的女性咧……」至柔促狹地碰碰吞吞的手肘,「好了,換你接下去說。」

  「但是,聽這個娃娃臉剛剛講起什麼過大學生活的方式和選擇讀書態度等等,又像個大四的老滑頭,滿有料的。再加上能以一敵二,力戰我們兩個不簡單的人物,瞎掰到現在,應該有資格幹社長了啦。」吞吞接著至柔的話講,彷彿兩人練習這種接龍遊戲已經爐火純青了,不然就是她們根本就是同時想到同一段話,所以能合作著拼成。

  我收拾起應酬作秀的心態,專心吸進這兩個小女孩的氣息,她們身上有些我所羨慕的東西,類似「高貴」的品質,這種品質是我太熟悉的。我待在台北市號稱最好的女校高中加工了三年,聞慣了隨便從哪個操場或走廊的角落冒出這類人肉的味道,甚至早已學會替這類味道分等級的自動系統。

  「我現在念大二。看了你們的資料,一個念國貿系,另一個念動物系,兩個人同校,是閨房密友吧?我是你們高中學姊咧。」我富親切感地說。

  「唉,真好,『學-姊』好。」吞吞頑皮地拖長尾音捉弄我,我自己說這兩個字還不覺得怎樣,經她以強調的方式說出,彷彿在稱呼我旁邊的女性。我也發現她們倆似乎能很快就拂開我身上一些無關緊要的披掛,這些披掛是從與他人相處的歷史中習得,順著他人辨識別人的習慣所結褵成類似皮膜的裝飾品。吞吞代表她倆很快地將我置於精準的焦點上觀看。

  「誰是念動物系的,可能是我的學妹哦。」

  「讓她猜猜看。」至柔拉拉吞吞的手,阻止她說。

  「我看她比較活潑,比較可能念國貿系。」我略帶懷疑地指吞吞。

  「錯了,吞吞是保送生,因為懶得參加聯考,所以選擇中研院的資優生栽培計劃,直升動物系。」至柔解釋著,得意我猜錯。

  「哦--那你從前不是儉班就是射班,對不對?」我又指著吞吞。

  「怎麼你也是資優班出身?」吞吞驚訝地問。我隱藏著羞愧點點頭。這種頭銜可不是什麼值得冠在頭上的事兒,反而尷尬的成分更多。

  「我們是射班,那一屆理化資優班在射班。」至柔興奮地說。

  「我們?你不是考上國貿系,在文組嗎?」我指指至柔。

  「我們同班啊,至柔高三才決定轉文組,不要臉,別人準備三年,她準備一年就以全台灣第六名進第一志願。」吞吞用食指戳進至柔的臉,明顯洋溢著以她為榮的喜悅,至柔輕巧地露出酒渦,她的笑容順著酒窩的渦心滑入人心。兩人不知不覺依靠在一起,含羞草的葉瓣反射性開闔。

  「我跟你們很有緣,喜歡你們兩個,請你們吃午餐好嗎?」我從桌上跳下來,臀部的肌肉有些發酸。我用大拇指比了個「走吧」的姿勢,兩個人爆出興奮的尖叫聲,默契地伸出一隻手在空中相互擊掌慶歡。

  十月的太陽曬著細砂地,彩色向心狀條紋的遮陽傘像罰站太久的新兵們,開始趣味地歪著身子。傘下一派年輕熱情的老生,或坐或站紛紛顯出掩蓋著的浮動的歡樂狀,對於從新生訓練的無聊會場溜出而逛進這個菜市場的人群,展開商業的複製熱絡迎接,在煩躁的歡樂、複製的熱絡混成的綜合飲料中,上層還漂浮著真誠的純白奶粉塊,不均勻地浪動。這似乎就是年輕的寫照。

  接近中午,許多最近加入的新社員,按理說沒繳費也稱不上社員的,頂多是多在社團活動的場合露臉幾次的人,下了課紛紛跑來幫忙。我交代旁邊的一個幹部,請他照顧攤位。從遮陽傘後面牽出腳踏車,邊牽著走邊踏著滿地紅紅綠綠的宣傳單,兩個小鬼蹦蹦跳跳地跟在我後面,鬼祟地交頭接耳,似乎在商議著等會兒如何敲我竹槓,並如何羅織語言陷阱捕捉我,叫我人財兩失。

  「幹嘛一個特意轉了文組,還念了個最可怕的國貿系,另一個有那麼好的頭腦都能通過中研院的層層考驗,卻挑了個必須整個人泡在實驗室的門路?」我劈頭就倚老養老說兩個人。進的是一家歐式自助餐,我選了靠窗可以望見門外人來人往的座位,點了份焗通心粉,兩個則一起坐在對面,吞吞吃甜烤雞腿,至柔的偌大盤子裡只盛一小塊巴掌大的牛排。

  「不會啊,動物很好玩,我喜歡大自然,多瞭解一點生物也沒什麼不好。」吞吞含著雞腿說。

  「吞吞是自己選的,我是被逼的。考前一個月,什麼書也沒碰,一個人跑去花蓮一間面海的寺廟住,整個月一個字也沒看,甚至忘記聯考這回事。前一天被住持叫去,說我媽媽偷偷來過,希望我離開寺裡去參加考試,才去考的。沒想到運氣好成那樣,一考就考成全台灣第六名,只能怪我猜題的直覺害了我。放榜後我根本不填志願卡,整天躺在床上,只有八點檔連續劇時出去看一下,我一出房間全家人都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我,又是乞求又是可憐的,只有我爸正眼也不瞧我一眼。繳志願卡的最後一晚,我用吉他彈了四十首曲子,又剪紙剪了十個『囍』十個『佛』字後,填下志願欄的第一欄,隔天乾脆地交出去。雖然沒人開口說一句要求我讀國貿系的話,但那樣的結論在我家就像看電影前非唱國歌不可一樣自然的無理。我不用等到他們來對我失望,因為我沒辦法不再跟他們生活在一起。」至柔以不在乎的表情說著,但眼神裡有對自己狠硬的堅強,繼續用蜜般的甜笑淋在其上。

  「嗯,說得好,『像看電影前非唱國歌不可一樣自然的無理』。」吞吞像個頑童在我聽起來很沉重的話語中,拾掇至柔話裡的小貝殼。

  「這應該不是被逼,是自己選擇不要別人對你失望的。」我說。

  「你是要說,雖然不是我真心想要讀這個東西,但還是為了我不想讓別人失望這個目的,仍然是出於『我、的、意、願』的選擇,是嗎?」至柔反應快速地搶著替我進一步解釋,她的聰明已經接近狡黠的那一型了,反而顯出偏離我心幾度的防衛性,但她的聰明還是亮晶晶地令我激賞。

  「讓他們失望會怎樣?」我問。

  「問得好。」吞吞邊用餐紙抹嘴邊附和,我問到她有同感的重點。

  「你能忍受讓你的家人對你失望嗎?」她反問我,是躲開問題的高招。

  「打從我懂事以來,我慢慢地在讓家人經驗對我的失望,一塊一塊打破他們為我塑造的理想形象,雖然會帶給他們痛苦,但如果不這樣子,我犧牲自己躲在假的理想形象裡,日以繼夜地努力掩埋對他們的怨恨,帶給他們的痛苦不見得較小。」我誠實回答。

  「你把理想形象的每一塊都打碎了嗎?」至柔接著反問,柔和地。

  「很難。辛苦打碎了某一塊,雙方都受到傷害,自己又會迎著他們構圖的方法建造起新的一塊,像是補償,常常自亂陣腳。對他們總是有愛,也有起碼被接受的需要,所以要很勇敢地把自己和他們分開,否則一臨到要拿對他們的愛和需要作本錢,換得自己的自由時,就會在衝突的刀口上退卻下來。」對他們倆說這些自家經歷一絲阻力都沒有,越說越願意。

  「我這真的叫不戰而下。」至柔苦笑著調侃自己,「跟精神病患擔心自己只要一動全世界的人都會死光,所以必須僵直不動。有些成分相同,是不是?」至柔優雅地說著,手捲著吞吞的吸管。有點自虐的淡淡意味飄進我鼻裡,我突然覺得她的笑像遲暮美女卸裡後的皺紋。

  「還不到那麼嚴重的比喻。」吞吞搖搖頭,把吸管拿回去摸順,照樣插進冰紅茶裡,艱難地喝,「拉子不是說了嗎,忍受家人對你失望,那種事很難。更何況事實上你的家庭對於小孩該填國貿系這類事的態度,也確實比其他家庭,更是堅固的堡壘啊!」

  吞吞抬起頭,眨著眼,語調從剛才雀躍轉暗了點,尾音還是上揚起來,想有精神地傳達給至柔的訊息,是分類進信心、樂觀那欄範圍的。她把我所說的關於忍受的對象偷天換日,接成她要說的話,又貼了我的商標,作為對至柔情緒下掉的扭折點。她開始展現給我看,在統一單純的外在開朗印象裡,是偏向不著痕跡的聰明。絕少稜角的柔軟,像水無聲無息地滲進光潔的白沙堆裡。

  「喂,誰是『拉子』啊?」我明知故問,抗議地尖叫。

  「就是你啊。」吞吞驚訝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好像是我的錯。

  「怎麼叫這麼難聽的名字?」我忍著好笑,裝出嫌惡的樣子。

  「欸?」吞吞更瞪大眼睛,裝出一本正經,「我覺得很好聽啊。」她說得像這個名字是對我的讚美,使我快昏倒。

  「怎麼不叫桌子、椅子、鋸子什麼的都比這好聽。」我說。

  「你坐在『攤位』上時,我就先想好,要叫你做『拉』了。」

  「那為什麼又多加了個『子』呢?」我其實對她的創意很好奇。

  「欸?因為『拉』是個動詞啊,要把『拉』的下面封住。這就像佔位置一樣,這個名字是我取的就要把它獨霸住,用『子』封住禁止別人使用你這個會動的名字。『子』這個字又像萬用貼紙一樣,撕下來『拉』就能萬用了。」吞吞這個昆蟲學家在解釋她發現的新昆蟲。

  「謝謝哦。」我惡毒地瞪她一眼,「再請問一下,為什麼『拉』要是動詞?」

  「嗯,好問題。」她右手彈了一下手指,發出響聲。「中國人叫小名都把名作名詞用,什麼阿寶、阿花的多難聽,你看我們的『拉』,作動詞多好聽--什麼拉麵、拉鏈、拉扯、拉皮條……。」

  「對,還有『拉尿』!」我說。

  「乖小孩,就是這個啦!你真上道!」吞吞拍拍我。

  至柔爆笑。她看我和吞吞一來一往地合演耍寶戲,早已笑得用手掌猛壓住口,這下更笑得人仰馬翻。她總是那個讓我和吞吞賣力演出的忠實觀眾。

  「那至柔叫什麼?」我裝出不服氣的樣子,拖至柔下水。

  「我高二幫她取的,叫這個……」吞吞撇撇嘴,比比腹部。

  「肚子!」我大聲喊出這兩個字,噗哧笑得噴出咖啡。

  「那我們合在一起,全名不是叫--『拉肚子』嗎?」至柔奸詐地說。

  這下換我和吞吞兩個人仰馬翻了。吞吞這個禍首還敢先喊受不了啦,揮著停戰的手勢。

  拉子。我喜歡這個新名字,就像喜歡這對「雙冬姊妹花」一樣。之於她們(單位量詞是「一對」),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啼笑皆非。

  【四】

  鱷魚打開冰箱。冰箱門內的貨物架上,放各式各樣的罐頭。據鱷魚專家的研究報告,罐頭就是鱷魚的食物。鱷魚喜歡在晚上回到家後,扭開電視機,看夜間新聞有關鱷魚的報導,邊坐在底下有滑輪的浴缸裡用海綿塊洗澡。手從小茶几上拿一罐罐頭,把包住牙齒的齒罩整個拿下來,利用前門的尖牙在罐頭上鑽兩個洞。它的尖牙是小長貝螺形,光滑,摸著會有輕癢感。齒罩套上後,恢復成排平整的正常樣式。鱷魚喜歡用前端削尖的吸管,插在罐頭裡吸食,在水裡玩一隻綠色塑膠鱷魚,低頭用兩手擠鱷魚的肚子,「唧」一聲,水噴到鱷魚臉上。穿綠西裝的播報員說,在收看明日天氣之前,讓我們來聽每日關於鱷魚的系列特別報導。塞在播報員左耳的隱藏式耳機,掉到播報台上,發出「鏘」的響聲。畫面沒跳到「電視評論」專家的大頭像,停在播報員不時朝螢幕,不知在對誰擠眼,又尷尬陪著笑,專家的聲音--

  依照慣例,為了保護國格,新聞局統一規定,關於鱷魚的新聞,在影像技術必須經過特殊處理,所以看起來有噴霧的效果。這效果可以防止其他國家的衛星接收到,最新式的錄影機也無法拷貝。因為關於鱷魚在本國成長的實際數據,及本國發明的保護或消滅鱷魚新方法,這些都屬高度機密,不能有實際的證據落入他國政府手中。本世紀,各先進國家早已採取封鎖策略,也因此,使本國接收不到關於這方面的消息,遲至近幾年才重視到關於鱷魚存在的問題。然而,各位國民收聽完新聞後,都應保密,萬一本國的鱷魚狀況很嚴重,我們將被踢出國際社會。被踢出的方式,到底是屆時會變成聯合國決議特別僻出保護的觀光特區,之後觀光人潮湧入,全球爭相報導。或者被從萬國地圖上挖下來,像百慕達三角洲一樣,成為神秘的黑暗大陸,所有的交通網斷線於本國,沒有半個外國人膽敢踏入,本國人也無路可出。一日洩密,將會導致如何的國際局勢,很難預測,畢竟我們關於鱷魚的瞭解,是少到如指甲縫中的菌屎般,而依靠習慣的先進國家,這次又用鋼牙死咬住資料,可憐啊。這次唯有全國國民團結起來,面對未知的謎!

  ※

  鱷魚坐在浴室裡,聽長長的「電視評論」,三次打瞌睡、睡著,下巴磕在浴缸的邊緣,又慌張地抬起頭,四處張望,尤其忍不住伸長脖子,向電視框裡打量,彷彿有人會看到它,洗澡洗到打瞌睡,可真不好意思。想想臉都紅了,鱷魚嘟起嘴巴,緊張拿起玩具鱷魚,貼在臉頰摩擦。真苦惱,到底怎麼樣才能治好臉紅和嘟嘴的毛病呢?想到最近,自己一躍成為全國性矚目的人物,不應該再如此。全國人都隨時在對它說著:

  嗨,親愛的鱷魚,你好嗎?

  【五】

  九月,在和平東路住不到兩個月,表兄弟因必須準備考試,暗示我另覓他處,把房間讓出來。我很快地找到汀州路一家頂樓加蓋的房間,空曠的頂樓,除了簡陋的廁所、洗手台和老舊樓房的水塔外,另有一間窄小的房間,住著臉型奇怪的女室友。約二十五、六歲,在工廠上班,關於她的印象就是,履次向我借錢不還,喜歡敲我窗門打探關於大學生活及戀愛史的私事。並且夜半三更,有個沒錢就過來同居的男友,常裸著身叼根煙,拖著她在地上打,用鞭或鞋,直拖到外邊的廣場。但她對我提及男友時,仍滿臉幸福,說是唯有他不嫌她。

  頂樓的住處,不到入夜之前,熱如烤箱。大約十點左右,回到住處,把門鎖死,唯恐那對男女,在月黑風高時,會像地獄派來的招魂者拖拉著死靈闖進我房裡。於是連與陌生人同住在屋簷下的感覺,也乾淨地消失,這兒,成了我實踐純粹孤獨的墓所。

  白日,鬧鐘一響,就跳起來到社團「上班」。臉沒洗、牙沒刷,必須飛也似騎車趕到學校,若不是與幹部有約,公文趕送課外組,就是必須準備中午開會資料,甚至連畫海報、寄通知、整理檔案、添購雜物之類瑣事都可能是當務之急,但總是來不及居多。像要把一個無聊的遊戲煞有介事地玩起來,認真地真像有那麼一回事,編一套嚴肅的理論說服自己,說未來踏入社會工作就像這樣,既然選擇下來,就得向上把它玩複雜、熱鬧起來,否則熱情往下掉一點,就會被煩雜、無意義的義務感吞掉。

  幾乎是完全把系上的功課放掉,體育老師要將我殺千刀,軍訓教官四處找我去「坐沙發」的消息,嗡嗡傳到耳邊。把臉埋在沙堆裡,準備被二分一,甚至三分二砍頭。關於一個正常人,所該有的生活制度、未來藍圖和懷著希望推進的機能,我已自己放棄自己,只剩陀螺般釘一根鐵軸,在地上的定點自旋的自動性,雖是自動,其實是無目的、去意義性。熱烈地忙著社團事務,直到十點活動中心關門才回家,就是以這個當鐵軸,愈來愈高速旋轉,千萬不能停。回到家,習慣用啤酒灌醉,消滅時間,直接接到隔日鬧鐘聲。

  楚狂。看出我包藏在精力過度旺盛下的虛朽。他大我三歲,隔壁社團的社長,兩人隔一張桌子,在同一社團辦公室工作。他額上的髮禿光,後腦和腦頂的中央部分,也達成一片光滑,體型屬肥胖,下半身卻成倒三角形瘦削。他常穿一件紫色或綠色的緊身牛仔褲,綁金色細腰帶,夜總會名主持人似地出場;要不,就完全相反,被從貧民窟剛挖出來的模樣,縐成衛生紙的T恤,寬大睡褲般的半截及膝褲,露出毛茸茸兩條腿,拖著瘀紫眼袋,用墨鏡遮住。

  常常,到了晚上八、九點,只剩我們兩個在「社辦」裡。或許平日兩人的表演,都是誇張作秀型,到了沒對象需作秀時,偶爾抬起頭,對看一眼,嘴裡鼓脹笑味,相互瞭然的意思,有默契地低頭,繼續做事。逐漸累積蝙蝠夥伴的好感。

  「喂,在幹嘛?」我摺了三十份會員開會通知,摺酸了問。

  「在畫版面草圖。」他的社管一份週報的出刊。他低著頭。

  「嗨,又在幹嘛?」我在玩聲音,百無聊賴。隔一會兒又問。

  「在畫插圖。」他頭低得更低,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面。

  「哈囉,現在還在幹些什麼?」看他無動於衷,更覺得好玩。

  「小鬼!」他奮力摔下筆,摘掉眼鏡,站起身,撐大兩隻眼作兇惡狀,過來用一隻大手掌捏住我的下顎,「不要命了,敢吵我?」

  把他當一座人形山,爬到背上嬉戲。維持短小機智,漫畫的對話。關在同一個空間對看久了,累積豐富觀察對方的資料,對方成了可供任意想像投影的屏幕。相互走到屏幕後面,直接而固定指向的交談,反成為禁忌般。兩個人都是陶醉於搬皮影戲的趣味,勝於認識真實人物的。

  「你今天看起來很衰哦。」透過中間桌子的人,中午傳來紙條。

  「你可愛的緊身褲破一個洞。少管閒事。」一邊跟一個學長說話。傳紙條。

  「兩眼浮腫,不是挖過眼球,就是掉到水溝再偷爬起?」另一張紙條。

  「沒有眼珠和根本躺在水溝裡的人閉嘴啦。」偷朝他瞪一眼。繼續說。

  「再這麼使勁兒般地在水溝爬進爬出,又拚命紅著眼大笑,會早死哦。」這次紙揉成一團丟過來。他身邊圍一群人在講公事。偷空兩人互相齜牙咧嘴。

  校慶。一整天在馬戲團欄裡又叫又跳。黃昏,人快散盡,爬上活動中心二樓,正想把筋骨掛上竹竿。社辦外圍一圈人,猴般想盡辦法向裡面探望。門口坐著楚狂的副社長,他疲倦地張大腿,叫大家走開,裡面有人狀況不太好,把自己鎖在裡面。我衝上前,猛拍門。

  「楚狂,開門讓我進去,我跟你說說話。」這樣的話,不知是從哪兒翻上來的,像在某處情感的油頁岩礦。裡面有影子的開鎖聲,副社長驚奇注視我。我閃進狹窄的門縫,旋即再鎖上門。

  「發生了什麼事了?」我摸索了一張椅子,搬到他桌旁,盤腿坐著,輕聲問。社辦裡窗簾拉上,秘密電影放映的暗室,他的禿頭微微反射光暈。

  「小妹……去幫我買酒好嗎?聽我說話……」他臉埋在大手裡,垂頭在桌上。有氣無力的聲音,軟囊袋擠出哀求的語調。

  「怎麼會想跟我說的?」我看一眼背後氣窗射進來的霞光。溶解哀愁。

  「夢生……因為你也認識夢生,他把我們連接起來……」我聽到。去買回一打啤酒加兩包煙,順便拎些滷味。打發走副社長和張望的人圈,嘉年華人蛹仍在前滾動。練習鋼琴的樂聲,斷續攪雜進空氣流。

  「下午夢生來過……找你的……就是剛剛和他痛快地幹了一架……」

  「你跟夢生有仇嗎?」

  「何止有仇?我還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呢……」楚狂終於抬起頭,鼻孔流出的血跡乾到眼眶邊,下排牙齒被打掉一顆,他一口氣喝下一瓶啤酒。「你能想像愛人之間互相打成這樣嗎?嘿,多精采啊,他一進來被我看到了,說是要找你的,我怒火一上攻,抓起桌上的長鐵尺,往他身上就砍就削,他也不差,鬼叫著抓起鐵椅朝我摔打過來,兩人像在跳恰恰……唉,真懷念他幹架的俐落身手和流汗的味道。」他得意地笑了。

  「一見面就幹架。這是相愛還是報仇的方式?」

  「夏宇不是有一首詩叫〈甜蜜的復仇〉嗎?我只是舉你可能聽到的詩。就像這個名字,因為相愛所以要報仇,因為報仇所以會幹架,因為幹架所以是相愛。三件事融在一起的。當愛欲的挫折強勁到某個點,還沒把投擲這愛欲的固著性拔開或銷毀,既沒抽出成虛無的洞窟,又沒升騰到輕的氣層上,反而是更絕望致命地黏住愛欲的對象,那時,愛欲統統會轉而附身在破壞的欲望上。光朝自己破壞,愛欲只是轉,沒有出路,這最可怕,哪一天會突然發作起來,拿剪刀把自己戳爛,這就是我跟夢生分手前幹的事。之後,我學會把剪刀口向著他,分一部分破壞給他,沒藥救,還是渴望跟他相關,愛的倉庫燒光了,只剩火把能丟給他,造成溝通囉。」

  「夢生曾跟我提他救過一個男的一命,是不是就是你?」

  「嘻嘻,他跟你提過這啊?那有沒有描述他跟這個男的做愛的事給你聽?」講到這裡,他縮了下肩,像說錯話似地不好意思。

  「我可不要做你們狗咬狗,中間摩牙的破毯子哦。想說就自己說,我既沒想探人隱私,也不會吞了你餿味的歷史後,就肚子腐爛或嘔吐,你說任何話,只要像你腦裡的汁一樣自然流出就好了。那我就會說,哦,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因他的繁文褥節想塗墨在他臉上。

  「照理說,對一個女孩說這種事挺下流的。」

  「覺得自己會下流,就不要說啊,我可懶得當你的新聞局。」

  「嗯,小妹,你很特別,就是這兩個字。從來沒一個人,在我跟他說這方面的事後,沒臉色大變或坐立難安的,大部分都自動躲開我了,只有一兩個像臉上長刺般地,與我維持極勉強的聯絡,我常偷笑他們何苦逞能,那麼痛苦地逼自己作慈善佈施。更何況你是女孩子,但你聽我講到這裡,彷彿是聽我講腳底長雞眼一樣……」

  「你愛夢生幾年了?」

  「前後加起來四年囉。這是算我的部分,他哦,在這五年裡斷斷續續加起來。再扣除對女孩子的渴望拿我當替代品的,看有沒有愛我超過半年?他啊,每個細胞都藏一粒壞心,不折不扣的『壞痞子』。」

  「楚狂,你聽我說。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自然做你,我知道很難。我的腳底也有雞眼,但眼前還沒準備好對人說,可以嗎?」

  不知不覺,接近十點。活動中心外,全校大舞會正熱烈,重金屬音樂和四射的鐳射光,還有醺醉的學生們,放肆地哀歌欲望……

  【六】

  這兒講的,全都是大二上學期的斷片。從一九八八年七月到一九八九年二月,之間。野豬開棚欄,回到平原後,是不是成為一條腦震盪的豬?把蹄頂在豬腦上,在雨林中跳著豬也會晃腦的吉魯巴。還是高高興興地在河裡洗個澡,靠著河岸說:「好在我忘掉我衝開柵欄啦!」,失憶症太嚴重,以致於努力要回想起前一秒到底說什麼話,螞蟻爬滿它在水面上的半身,淑女地一起咬下它的半面皮。

  不要水伶呢?她成了女蝸,捲進我遺忘的法螺號。深泅進海底的珊瑚礁,那裡有著各式的孔洞,累攢成長過程中,結蕾的粉紅肉鬚,到骨的濕黑髓仁,萬一在意識深海,探錯孔洞,女蝸將從法螺號裡跳出來,煉我酒精硬化的腦袋,補欲望精卵撕嚙的渴死薄膜。

  冬夜。結束讀書小組關於佛洛依德的報告,和吞吞一起走出聚會的地下室。熄燈,併騎在冷風颼颼的暗黑校園。吞吞說,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可我有麻煩,並不完全清楚麻煩是什麼,可我只有你一個能說說或許會有點用的人。聲音輕輕顫顫,像風吹在缺角的楓葉上,仍然努、力、微、笑,就是這麼一個可愛到使我慚愧的女孩。至柔呢?我搶一步對吞吞的人生害怕,冷漠發問。快到校門口了,來不及說詳細,她也捲在麻煩的一部分裡,她說。嚴重嗎?還能正常作息嗎?幾乎是每個禮拜的此刻,都伴著我這般熄燈出地下室的一個水銀般剔透的小孩,多久了,怎麼我都沒穿透進她的努、力、微、笑底下,漂白水般疼愛小孩的感情噴薄而出。總是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大量積存。

  沒關係,應該還好,不要擔心,吞吞透支信心地安慰我。只是大概碰到「荒謬的牆」吧?二個月了,自己也摸不清楚它的邊緣在哪裡,老是睡不著,想著極為恐怖的事,突然變得害怕很多東西。沒辦法出門,上課或做很多事,唯一快樂的時候,就是週五可以到這裡看到你哦,晚上一個人會很受不了。由於疼愛,我吹著口哨。說今天是我從前情人的生日哦,分別後收到一封長信三封短信,還不敢拆。口哨轉啊轉,雖是小孩的麻煩,卻如腳踏車碎玻璃,突然軟弱起來,不能言語。

  【七】

  鱷魚是個勤勞的工作者。正確地說,是勤勞到曬乾一塊錢郵票貼滿浴缸的那種勤勞。它原本在聖瑪莉麵包店,做著收銀台旁邊包紮顧客麵包的工作。下了班後散步到對街的禮品店選購精美的包裝紙和特別的繩結,這可是它最享受的娛樂。它還十分義勇地畫了張鱷魚圖案,塞進店長辦公室的門縫裡,建議把包紮塑膠袋和紙盒換成鱷魚圖案。

  「聽說鱷魚除了正餐吃罐頭外,還吃麵包作副食呢。」顧客A說。

  「這條消息這麼小,沒想到你也瞧見啦,好像是在婦女雜誌裡吧。」排在A後面的B,手裡已經捧著插滿長形麵包的紙盒,還又挑一竹籃的麵包。

  「怎麼大家都知道?另外一本食譜雜誌說得更詳細,鱷魚只吃沒加糖的麵包,連鹹麵包都不吃的咧,真鈍啊。」C排在B後面。

  「可是鱷魚最喜歡吃的麵包卻是泡芙,這怎麼說咧?」鱷魚邊替他們裝麵包邊漫不經心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三個顧客加上收銀小姐,四張嘴一起發問。A是驚訝、B是佩服、C是氣憤,收銀小姐則是嫉妒它的豐富常識。

  那天下班,鱷魚就不敢再去聖瑪莉上班了,乃至於不敢再踏進任何一家麵包店。即使在很想念泡芙時,也只能花五十塊錢,請麵包店門口的小孩進去買三十塊錢的泡芙,錢太少還請不動哩。

  它辭職,連當面對店長說一聲也沒。因為鱷魚想店長一定早已看出它是鱷魚,一定是他把關於麵包的消息賣給小雜誌社。證據是:雜誌的消息竟然漏去泡芙而改以無糖麵包類,這不正是在店裡表現出的模樣嗎?店長在時,只挑便宜的無糖麵包吃,以免薪水被扣光,等他溜班,再偷吃盒裝的各色泡芙。

  想到店長,皮膚都彷彿要嚇綠了。鱷魚放心走路,小口珍惜般咬著三十塊大泡芙,不時滿足又膽小地伸伸舌頭。門上貼一張廣告貼紙--

  最近消息:鱷魚的最愛是泡芙。泡芙麵包店新開張。

  ※

  媽呀!我沒辦法不吃泡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