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七手記

  【一】

  我生命裡有許多重要的意象,它們都以我不曾料想過的重量凝結在那裡,在我生命迴廊中的某個特殊轉角。但是我從沒跟這些意象裡的重要人們告別或道謝過,我就是憋緊嘴賭氣地任他們滑出我的迴廊。

  【二】

  在這個手記裡我要講三個人,這三個人在我大學最後一年,那個生命如廢鐵爛泥的階段,和我產生深刻的關連,憑著他們人格的特殊處,為我的生命注入某些強勁有力的東西,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某些難以言說的人性莊嚴。在那些人性與人性深深交會的時刻,那份強勁與莊嚴的體驗,使人與人間的關係超乎愛欲與個人命運,在那之前只有感動,只有默默流淚,像赤子一樣流感動悲憫的淚……而心靈的苦難唯有真心哭泣能獲得再生存下去的尊嚴。

  夢生。半出於惡意半出於善意,半顯得真誠半顯得遊戲,這個狂徒主動和我有比較親密的交往,在二度離開水伶後的一段時間。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瞭他的動機,或許是為了拯救我免於自毀,卻又似乎要將我推向更徹底的墮落。

  我決心要改變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在吞吞的鼓勵下,我做了個重大的決定--再也不要再愛上第二個女人,追求一份正常的幸福。跟過去的我一刀兩斷。

  長長的成長歷史,我被一種無以名狀的內在本性趨策著渴望女性,無論這份渴望是否實現出來,我總是因著這份渴望飽受折磨,渴望與折磨像皮膚的表裡兩面,我從來都確切地體會著「改變食物」對我是虛妄的道理,被囚在內在本性的煉獄是無路可逃的。這一次,跟自己一刀兩斷,在我腦裡變得可能,且我做起來竟如此輕鬆簡單。那一段時間我彷彿失落靈魂,我不再思念任何人,觸目驚心的歷史片段也極少干擾我,前面超額的悲傷重量,反而使我輕飄飄起來,有一個指示出現在我腦中--我可以隨便活著,我被允許做任何事。

  在這種狀態底下,我變得放浪,我尋求一切刺激,我製造出各種可能性,即使它們如何短暫,瞬間消逝。我每晚都都到外面遊蕩,餐廳、舞場、酒吧、或哪個新結交朋友的住處,我同時接受男性的追求,以極大膽又曖昧的態度在身體上誘惑男性。

  夢生是其中一個對象。他很敏感地發現我有重大改變,穿著打扮女性化,言行舉止散發出女性吸引異性的味道。他沒有追問,改變了一種憐香惜玉的態度對待我,每隔幾天就來看我,而我也等待他,像是約會。我心裡雖然希望自己快愛上哪個男人,夢生卻只讓我覺得好笑,像個心照不宣的詭計。很久以後,回想起他那時的眼神,所說的話,才醒悟他是試著在愛我,無論他的動機是什麼。

  「喂,如果你找不到男人,歡迎你以後來找我。」夢生說。在我生日那天,他強拉著我到校園裡,說要陪我大喝一頓,為我慶祝生日。

  「夢生,你也覺得我該找個男人嗎?」那是四年裡唯一一次有人陪我過生日。在夢生做起來像是那麼一時興起的事,對我卻是感激在心頭。

  「我什麼也不相信,你們這些人真可笑,費那麼大力氣要讓自己變好,什麼才是好?你們都說我對自己沒盡力,才會糟成這樣,可是你們哪裡知道,我為挽救我的生命所做的努力是你們的一百倍,現在我才不做任何努力呢!你懂得什麼是心理學所說的Helplessness嗎?我喜歡我現在就是這樣,隨它去糟看能糟到什麼地步,最好糟到我有感覺,有力氣可以了斷自己。」夢生嬉笑著說。他把他做的一首曲子送給我當生日禮物。

  「不過說真的,你可不能比我早死,你死了我會更無聊,你可要好好為我活著。」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認真地說,真情純度使我們共同融在深深的瞭解裡。他突然說「實在應該跟你做一次愛當成生日禮物才對!」

  「好啊!」我欣然同意。在那個瞬間,「做愛」這件事在我們之間,似乎已完全喪失任何禁忌性或任何情感衝擊的意味,甚至也不代表犯罪的享樂,只是純粹他要送給我一件難得的禮物般,有奇妙的信任在其中。

  校警的巡邏車經過,我們躲進一處隱蔽的草叢。兩個人都寬衣解帶後,我毫無感覺地躺在地上,只覺得瘋狂。夢生突然大哭起來。

  「你別虐待自己了,你根本不行的!」他大吼著說,彷彿那是他自己的悲劇般聲嘶力竭。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傷心。

  醍醐灌頂,乾涸的大地在龜裂。這個不羈的狂徒在為我難過,我感覺自己是多麼愛他。對我自己的感覺是完全麻木了,我不很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一個遙遠的聲音從遠處飄來,遊戲結束了,沒用的。

  【三】

  吞吞。她是我第一個伸出手求援的人。如果我在大學時代有學到任何關於活著的東西,是頭朝向與自我破滅相反的,全要感謝她。

  「吞吞,我現在可不可以到你家?我還是和水伶分開了,現在我覺得自己非常危險,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裡!」深夜十一點,我發出求救的訊號。

  「好啊,快來,我等你!」傳來電話那頭關切的聲音。

  搭計程車趕去她家途中,有關現實的許多記憶,在我腦裡手牽手繞過……我和吞吞的關係,在一年多裡由於許多重要時刻,她都陪著我度過,像麻繩一樣愈編愈粗。多少個徹夜長談的夜晚,多少次身陷泥沼時,我只想到她那個溫暖的房間,聽她說說笑話。多少個重要時刻剛好她就在我旁邊……

  燙傷自己,前往澎湖之前,正在狠狠地收拾行李,吞吞突然來按電鈴。她像往常一樣,真誠聆聽我訴說完我的感受,試著以高度的智慧將我導引到較開闊,希望的方向,努力不讓我感覺生命毫無轉圜餘地。那時她來告訴我,她決定要休學,好好把失眠的毛病治好。雖然她自己也處在麻煩的狀態中,她仍然能憑著天生幽默、明朗、具有特殊穿透力的個性,衝撞開我的絕望。

  她送我到松山機場,叫我要活著回台北。走進剪票口,回過頭看她,殷殷的擔憂還流露在她臉上,在我真實的精神世界裡,只有她是唯一的親人,站在那裡,代表著向我招手的現實彼岸。其他人,水伶、夢生、楚狂、至柔……都像幻影,他們和我站同一邊,吞吞站在另一邊……

  「吞吞,還是像個廢人一樣,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沒有變得比較好?每次花那麼大力氣蓋起來的生活建築,一下之間就全垮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然後一切又要從零開始,這個世界真吃人、真可惡。」

  「你太疲倦了,先躺下來睡一覺,明天醒來世界就會不一樣了?」吞吞的房間在樓下,她的家人都已入睡,她躡手躡腳地為我泡牛奶、切水果。

  「你要再搬家嗎?」她問我。

  「嗯,明天就去找房子,最好明天就搬,再住在那裡,我會瘋掉,光一想到她是不是可能會再打電話來、寫信來或是來找我,就夠我受的囉!你就是會難以控制地在心中等等等,光是強迫性地開信箱、接電話,就可以把我的手弄斷!」

  「你再搬,乾脆我來利用你做房屋仲介入好人,每隔幾個月你空下來的房子,我再介紹給別人,抽取佣金好了。」

  「那你何不連我也一起仲介,在廣告上附加:每週日晚間有特定小姐陪睡?」

  「那可不行,因為你不會避孕。」她笑著說,「你今晚最好把你現在這個家的電話號碼背熟,上次你自己要跟原來的房東討押金,還打電話來問我你上一個家的電話號碼,才隔一個晚上吔!」

  「你失眠好一點了嗎?要不然利用晚上的時間來做『家庭手工』賺錢好了,什麼削蘆筍啊、剝橘子啊、補漁網啊……」

  「對啊,還有繡荷包啊,」她接著說,「嗯,休學是對的,我現在作息很規律,差不多十一點就上床睡覺,睡覺前做一下瑜咖,躺下來如果又感覺到寂寞之類比較不好的感覺,我就一直念大悲咒,我媽媽教我的,慢慢地就會覺得心裡很平靜,很想趕快進入夢裡,做很奇怪很好玩的夢。我在師大分部那邊學瑜珈,每週一、三、五,學瑜珈真棒,我以後一定要一直練上去,練成瑜珈行者。」

  「瑜珈跟佛教裡的修行方法有什麼不同嗎?」

  「瑜珈很開放,它不反對性,性也是瑜珈的一個方法哦!那個反對性的宗教都是後人造成的偏差,佛陀是不反對性的。多棒啊,拉子,我要跟A一起去練瑜珈,以後可以成立一個傳道中心,專門教人家怎麼達到性高潮,在真正的性高潮裡可以有宇宙感。」

  「好啊,你一定會上電視的。那動物系怎麼辦?」

  「唉,也是滿煩的,科學好玩是好玩,可是也滿無聊的。你花那麼多時間讀那麼多枯燥無味的東西,我想起你以前說的像在『挑磚塊』,有些學科簡直就是吃木材嘛,然後辛辛苦苦才得到一點有趣的東西,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從生物的研究知道人的靈魂……不過,因為我是保送生,我們系主任很疼我,前天我去辦公室問復學的事,跟系主任坦白說我失眠的狀況,他長得好像菩薩,眼睛難過地看著我,害我忍不住哭出來,他就像爸爸一樣抱著我,拉子,我要趕快去勾引他,他一定很喜歡我。」她興沖沖地說。

  「好啊,勾引系主任的事多棒啊!只要不要懷孕。」我也煞有介事地說著。

  「這不擔心,我知道十六種避孕的方法,我還教我我媽咧!」她得意地說,「拉子,我們不要唸書了,我們去做生意好不好?」她又開始頑皮地使怪招,「我爸買了一台『勝家』縫紉機給我,我好喜歡縫東西喲,現在每天都坐在縫紉機前踩出穩定的人格,我給自己縫了小皮包,還給家教學生縫一個鉛筆盒……」

  「天啊,連縫紉機都可以踩出穩定的人格?」我咋舌。

  「你看,這件睡衣好不好看?拉子,我幫你做件性感睡衣好不好?」吞吞比了一件穿在她身上的睡衣,白色絲綢做好,薄薄又顯得相當質感,穿在她玲瓏有致的身體上,感覺很雅致高貴,吞吞在生活方面稱之為藝術家,一點都不過譽。

  「算了,像這樣太露了,穿在我身上變成賣豬肉。」

  「對了,我上個禮拜夢到一個夢,我和至柔坐在教室裡,好像在上軍訓,你穿著一件燕尾服,綠色的,到我們教室的個邊,向我招手要我出來,燕尾服吔,我要把那幅圖畫下來送給你。」

  「你看,你的夢多瞭解我,還讓我穿燕尾服!」我打趣著說。

  「好不好啦,我縫紉或用手工做一些東西,然後你拿出去賣。不然,我們一起開公司,做有創意的生意。喂,我不是告訴過你,算命的說我若是走『廢物利用』這條路會大發吔!最近報紙上在登,說有一家化妝品公司,巡迴國際在招收一些願意學習化妝的人才,我也有一股衝動好想去報名。唉,為什麼還得熬那麼多年,才可以自由去做一些好玩的事?」

  「做一陣子生意也好,做太久會變成大便和垃圾。只要有你在,做什麼事我都覺得很放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欸,我也這麼覺得,我們倆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

  凌晨一點多,兩個人都覺得肚子好餓,她家剛好就在夜市裡,我們並肩散步出去覓食。大搖大擺走在收攤後蕭條的夜市,像黃昏的雙鏢容。

  「真懷念高中時代,那時候我們有『十三太保』,每天都會去做一些好玩的事,生命一直都在動,那時候我好像是屬於群眾的。現在的生活,整個都被男人綁住,只有愛情,好像沒有辦法再回到群眾那邊。都是至柔啦,都是她把我從那裡面拉出來的,從此以後就一直都有人會跑進來……」

  「又不是有巢氏!吞吞,現在男人們怎麼了?」

  「『男人們』?」她拔高聲音,斜看我一眼,「沒有那麼多啦,也不過三、四個,但主要還是A啊。」

  「其餘是不是都『備考』?」

  「他們自己要來我有什麼辦法?羅智成那句詩啊--『我不知道有那麼多星星偷偷喜歡我』。」她無奈、捉弄地說。

  「我真驕傲我有你這麼個好妹子,你可以跟李棠華特技團比美,兩手各旋轉一個男人,頭上再頂一個。」

  「我還可再抬起一條腿,轉動另一個比較瘦的咧。」她作勢要表演給我看。「唉,還不是老問題。拉子,要是能把A的頭腦,B的錢和房子、C的上半身加D的下半身這些都湊在一起,我就不用在這裡『挑水果』了。」

  「慢慢來,會有一份統一的愛情產生的。現在實行『養魚政策』也不錯啊!『生命是一種漸行漸深的覺醒,當它達到最深處時,便將我統合為一』,這是一個哲學家說的。」我安慰她。

  「我二十歲生日時一定要做一件特別的事--到醉月湖去游泳!」她說。

  回到她的臥室,我又顯得落寞。吞吞說要彈吉他唱歌給我聽聽。吞吞、吉他、唱歌三種東西加起來,不知會勾起我多少美麗的回憶,令我無限唏噓……

  首先出現的仍是那幕至柔和吞吞在雨中賣唱的疊影,感嘆是極深的,彷彿那個影像就是「幸福」的定義……接著是吞吞他們樂團第一次登台表演時的情景,我跟著興奮,要去獻花給她,晚間七點在校總區的「小福」前面,不是正式的舞台,熱情的學生包圍著他們,吞吞把一件衣服橫綁在腰間,緊身牛仔褲、背心、像個「孟浪」的前衛女歌手,當她在上面一邊彈keyboard邊主唱,高吭的歌喉將英文歌曲帶到一個嘶啞的高潮,那一刻我是多麼激動,我方才明瞭我跟吞吞兩個人在深處是如此像,或說我是多麼希望成為她那樣的人,若論喜歡她真的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喜歡的一個人……

  「吞吞,我好想水伶……」我變得感性。

  「我也好想至柔……」她也跟著孩子氣的哼唉起來。

  「吞吞,彈那首……叫Cherry ome To嘛,給我聽。」

  「不可以彈這首,我會受不了!以前我和至柔最喜歡的是一個樂團,叫The Smith,裡面五個都是男的,主唱和吉他手是一對戀人,吉他手是爸爸,主唱是媽媽,他們可以笑著唱『我要打落你的牙齒』,有一首歌說『曼徹斯特要負責』,他們長在曼徹斯特,所以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曼徹斯特要為造成他們而負責……還有一首歌描寫他走在沙灘上看到女孩子要勾搭他,他唱著『She is so rough, I am so delicate』她如此粗糙而我如此細緻……」她邊哼給我聽,表情陶醉在甜蜜之中。

  「吞吞,怎麼不再去找她!」我鼓起勇氣追問這個禁忌的問題。

  「不要再說了,叫我拿什麼臉去見她?拉子,你要知道,這兩年我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女人了,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不純潔了,不敢再面對她。就讓那個最美的回憶停在那裡,到目前為止,大概只有那一次是最醇的,只有她讓我不顧一切地出去……」她聲音逐漸微弱,我拍拍她。

  「不過,拉子,我相信你會跳過你這個階段的問題的,人本來就是兩性的動物,執著在一個性別一面才是扭曲,你可以把你的陰陽兩性都發展得很好的,那時候你要愛上誰都可以很自在,只要以陽克陰,以陰制陽就好。你太容易絕望了,換了一個角度,一定會這樣嗎?你也要發展你的女性!」

  「我也很想愛上男人啊!可是,有太多女人那麼美!」

  「『牛啊,牽到北京還是牛』嗯,不過女人真的是又美又神秘,」她也嘖嘖起來。兩個人像老饕一樣又開始說起女人如何如何美,彼此都忍住不笑,玩老把戲。

  「吞吞,我肚子餓了。」我向她耍賴。

  「是啊,我真該去行光合作用來養你。」她戲謔地說。

  「那我可以寫一篇小說,叫〈我那行光合作用的妹妹〉。」兩人大爆笑。

  那一夜,她讓出她的床給我,自己睡地上。柔軟的被子,極安全極安全的感覺。這一次,我沒向她顯露痛苦的深度,我忍耐著內心殘破不堪,意志散裂開,能量瀕臨破產。有時,親人間由於懷著太深的愛,感情沉重到簡直不敢觸及,那彼此界線崩潰的點,情何以堪!

  能在這裡,如此側睡著,一切已經很好很好了。明天我要起個大早,精神抖擻地去找房子。

  【四】

  小凡。這個大我五歲的女人,在最後進入我的生命,將我的命運推進到較水伶更深更荒僻的點,為我支離破碎的青春期動縫合大手術,從此以後,我有一張完整的臉,長滿縫線的臉……她成了我臉上的縫線,我卻只有能力描寫關於她的少許殘缺片段,作為備忘錄中的重要一欄,寫她的每個碎片,我臉部的縫線成就如同穿在肉裡拉鋸般疼痛……

  「唉,想當年我十六歲就被騙離開家。那時候我老媽送我到車站,同鎮和我一起要到台北念高中的要一起搭中興號,我老媽巷在剪票口笑著跟我揮手,車要開了,突然間她在人潮間擠著,眼眶裡迅速湧滿淚,擠到剪票口前,像小孩般無助地哭著,那時我不明白她怎麼這樣,只是很心疼,好多年後才明白。」

  我現在都還能聽到和她第一次對話的聲音。我們在同一個機構裡當義工,晚間交班時段大家一起吃便當,我是耍寶大王,在耍寶間放進一些含感情的事。一個坐在遠處角落的女同事,靜靜地吃飯,極少插嘴,她很仔細在聆聽,微笑地看著我們,偶爾插一句,總是插得巧妙,令全場莞爾,聰慧的幽默。她突然接住我話說:

  「說『騙』真是用得好,我也差不多是你那個年紀離開家的,到現在在台北整整待十年,每次長假回到桃園老家,『家』變成只是有一對嘮叨的老太婆老太爺住在裡面,而你有義務要每隔一段時間回去陪他們看電視,就是這樣而已!其實,被『騙』離開家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與人就是這樣一句話間相遇。我直覺這個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和我使用同一種頻率的語言,她可以瞭解我在說什麼。我開始怕她。

  「你的血型是不是A型?」不知不覺,我和地攀談起來。

  「我看起來不是不像嗎?我給人的感覺誰也不會猜A型。你從哪裡猜的?」我主動問她話,她臉上沒任何生疏或距離感。親切從容地回答我。

  「從依賴感。」

  「依賴感?我外面看起來很依賴?欸,你這種說法很特別,我朋友那麼多,從來沒人說過我依賴,我看啊,他們還巴不得我更依賴一點,尤其是我未婚夫。你說說看,我很有興趣。」

  「不,不,我要說的這些話完全沒有證據,只是一種直覺。你外表看起來再獨立不過,你知不知道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女性的溫柔,第二印象是乾淨俐落,怎麼這個女人說起話,做起事來能這麼乾淨俐落。你外表就是給人這種感覺,彷彿不需要其他人,可以獨自一個人很迅速又完美地做完很多事,並且用很溫柔的態度,還有一點,你對自己所做的每個細節都要求很嚴格。」

  「你說得很對,我喜歡獨立作戰。每當我碰到難關或遭遇挫折時,我只要別人把關於如何解決問題的話告訴我,其他安慰的話都不要說,我會靜靜地聽,然後一個人關起來想要怎麼辦。連我跟我未婚夫也很少說什麼感覺的話……」她當成笑話講,不在乎地,「我跟他怎麼講電話的?他打來,說是我啦,我說我知道,他問我有沒有什麼事,我說沒有,他說那我掛電話囉,然後我說好吧,就這樣。」我可以感覺她話裡藏有一絲心酸。

  「或許吧,就因你表現得完全相反,所以A型人的那份依賴感,在你心裡放得很深,因為你很少用它,它還沉睡在那裡,保持純粹。我有一個朋友認識很多年,她就把她的依賴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對這方面嗅覺特別靈敏。你的舉手投足裡,自然就散發出依賴的氣質,你自己不使用這部分,當然意識不到,其實你獨立得過份了,何不放一些依賴的東西出來?」

  「去哪裡找這部分的我呢?我太早就忘了怎麼依賴了!」她說。

  【五】

  小凡是我所見最絕望的女人。她記憶著絕望,生活在絕望裡,內在全部發出的訊息唯有絕望。我因她的絕望而愛她,因她的絕望而震動,因她的絕望而被壓垮,因她的絕望而離開。她的絕望就是她的美。

  每個禮拜值班時間,我暗暗期待見到她。白天她是救國團的職員,晚上她和未婚夫,以及幾個朋友合開一家pub,每週六下午就來值班。我們搭擋工作,是棋逢敵手的工作夥伴。她值班時,工作過度,來時經常顯得憔悴,我看在眼裡,有心無心照顧她,她對我微笑,疲憊的微笑。

  她常問我為什麼來到她旁邊?我說因為你聰明。她又問我為什麼是她?我說因為你很美。她說難道你不知道我什麼也給不起你,我說反正別的女人也不要我,閒著也是閒著。她說你會受不了的,我說到時候再說。

  未婚夫沒來接她時,她坐我的腳蹬車,她不相信我載得動她,我堅持載她回家。我騎上車,快速飆車,她如此輕,闖紅燈、急轉彎,她變得孩子氣,快樂地當街歡呼,說沒人用腳踏車載她騎這麼快。我們要騎上一座大橋,機蹬車的通道很陡,周圍機車高速呼嘯而過,唯有這輛腳踏車,我騎得汗流浹背,危險而遲緩,她在後面吶喊加油……

  她快樂的能力稀少得可憐,卻顯得快樂。她總是顯得快樂,自然而具感染力的快樂,由於她對人性太聰明,好容易就把自己顯得均衡優雅,像一件名家手裡的樂器。

  載著她,她的重量如實加在我身上,彷彿那一刻她是屬於我的。辛苦地騎上大橋,徐徐的涼風從四面八方寬廣地吹過來,橋兩邊是深澈的河床,黃昏的天空散著紅暈,從左手邊又圓又小的夕陽,發出漸層的效應。

  我和小凡深呼吸著,全默靜。我放輕腳力,使速度盡量慢,希望永遠不要騎過橋。我背對著她,她靠我那麼近,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很特別,位置非常深沉的呼吸。我想過總有這麼一天,要素面相見的,臨到頭仍然手足無措。她問我是不是離職後就看不到我了,以從容而了然的語氣說。一下之間顯得蒼老而練達,流露出深沉而憂鬱的氣質。

  我真正明瞭了她靈魂所在的深處,對這類人的洞察力幾乎是我的天賦。只要你繼續經營Pub,我會去看你,不確定什麼時候會消失,我說。白色的鴿成群飛過,那一瞬間,有種全然自由,想要徹底去愛的感覺襲擊我,我預感我會把沒人來使用的愛,完全給這個女人……這一小幀灰濛濛的照片,幾乎包括了我和小凡間全部的意象。

  她知道我暗戀著她,知道我的魔障,知道我揣摩著她靈魂的脈絡,知道我會懂她,知道她可以在精神上依賴著我,甚至知道我會如何從她眼前消失。從橋上那句話我聽出來。我也聽出來她對我動了感情,她是極不容易讓別人打動的,她把自己藏得太深,她預先在捨不得我消失,她對我的感情是複雜的。

  水伶折磨我最烈那段時期,我消失了一個月,沒去值班,也沒跟任何人聯絡,我癱瘓在家。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小凡柔美的聲音傳來。你聽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理由打電話給你,更不知道我打電話給你會有什麼意義,但是我只想要確定你還活著(說到這裡我確定她哭了,她噙著淚忍住聲音)……,算是為了我自己,這樣可以嗎?你一個月不來值班,我知道你出事情了,可是我實在沒有資格管你的生活……你太霸道了,你那麼照顧我,我的什麼事你都要管,可是你自己心裡的事從來不告訴我,出了事就一個人躲在家裡墮落,我呢,我到底能為你做什麼?還不是在這裡,等著你收拾好自己,再嬉皮笑臉來值班,你讓我覺得好無助,(她又露哭泣的鼻音,從頭到尾都努力要理智地說話)……

  最狂亂那晚,我終於去pub找她。我已喝醉,她什麼也不問我,只是體貼地陪在我旁邊,平穩地說些我曠職時期發生的趣事,以及她生活的近況,我笑著聽她講,笑得太厲害身體劇烈顫動,一面笑眼淚流個不停,她以一種堅強而瞭解的神情,直直注視著我的眼睛,我也望進她深邃的眸子,她繼續平靜地說著細節,手輕輕拂去我的眼淚,我笑得厲害,想我有多渴望如現在這般地被愛啊……

  酒性發作,我在洗手間狼狽地吐了滿地,我叫她別管我,不願讓她看到我這副德行。吐完,我躲在Pub的一個隱密角落,失去控制地自己燙傷自己,我以為沒被她發現,回頭一看,她正站在吧檯裡,一邊調著酒,眼睛注視著我,兩行淚默默流。

  【六】

  半年後,我搬進小凡住的公寓,她收容如野狗般流浪的我。那幾個月和她同住的時光,是我四年裡幾乎可以稱得上「幸福」的唯一日子。彷彿死前的迴光返照。

  絕望、痛苦、腐敗、孤寂的陰影纏著我,隨時可能在明日世界把我拖走吞噬掉。我暫時清醒且精神地活著,像在未世紀裡,享有華麗而奔放的生命感。奔湧的熱情完全導向小凡,宛如飛蛾撲火,我放任自己水壩裡的愛欲之潮盡情地狂奔,狠狠地去愛小凡,不顧一切的姿態,到了毫無廉恥的地步。卑賤。

  小凡是唯一和我做愛的女人,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回憶。所以,讀到這裡,應可以懂得我是如何無能描寫這個女人,寫在這裡的又如何注定若非斷簡殘篇,就是贗品。我咬著牙在寫她,腥紅的灼熱感狠狠地在我體內燒,幾乎要因想起她而抓狂尖叫。而這也是我一生中最恥痛的記憶。因為我從來都不知我在這個女人心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七】

  「小凡,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在我的房間等她,關著燈躺在床上,聽到鑰匙旋轉門聲,我衝出房門。十二點,她一進門,臉色慘白,走進她的房間換了衣服,毫無表情地走出來,走到廚房煮開水。我著急地跟進跟出,她偶爾朝我做個木然的微笑,坐在餐桌上發呆,形容枯槁。她每晚回到家,都會先敲敲我的房門,跟我說說話的,像今晚彷彿失了魂,照她的行為軌跡,我預感有什麼嚴重打擊發生,心裡開始覺得痛苦。

  「你看什麼?」她坐在餐桌前,又好笑又疲倦地問我一句,彷彿突然發現我在看她。

  「我在看你發生什麼事了?」她悶不吭聲,我有點生氣地說。

  「不要給你看。」她孩子氣地說。

  她站起身,搖搖頭,歎著氣,又孩子氣地瞪我一眼。走進廚房沖牛奶,直接走進房間,用力關上門,我還聽見按鎖的聲音。沒說一句話。

  這是她獨特的作風,有個禁區是我永遠無法踏進的。幾個月的居家相處,我們有成百個鐘頭的時間在談話,對她太熟悉,我幾乎熟悉她每個細膩的脈絡,我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像到她心靈的地圖。她是如此慷慨,任我貪婪地瞭解她。唯獨一個禁區,她頑強地以孤獨將它填滿。彷彿她永遠配帶一枝槍,陪伴她入眠,無論她旁邊睡的是誰。

  我敲門,難耐一分鐘地敲門。這就是我之所以盲目,毫無廉恥的地方。我強行闖入,對她造成嚴重的侵略,每當這種時候,前半段的日子,她勉強容忍我;後半段她只好被迫射傷我的腿。說來可笑,由於不能忍受她獨自受苦,我央求她開門,坐在門口等待……

  「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管我?」門被轉開,她坐回床上。在黑暗中垂著頭,一絲頭髮掉在前額,她自暴自棄地說,彷彿在對我發脾氣。

  我沉默。寧靜地睜著眼看她。

  「你說話啊?」她抬頭看天花板,調整眼眶,努力壓抑著她的脾氣。

  「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小心地說出來。

  「我不講話,你還滿習慣的,你一沉默,我就非常害怕。」我坐在床尾,她轉過頭來正視我,「這是週期性循環,每隔一陣子人就會停擺,連上發條都沒有用,就這樣,躺在這裡,動彈不得,又睡不著,一睡著就惡夢纏身,根本就沒在睡,睡醒了比沒睡更累。剛剛我躺在這裡,知道你在門口,我腦裡有一個很小的地方,知道要去開門,可是我爬不起來,我的身體被很多過去的記憶霸佔住,它們像幾百個電流,在我腦裡竄動,可是我無法集中起來,我沒辦法去想它們是什麼。然後,突然間我想到死,很久沒這樣了,我想就這樣死掉好了。」她輕鬆地笑了笑。

  「躺好,沉沉地睡一覺,我坐在你旁邊陪你。」我幫她蓋好棉被。

  「剛剛,坐在車上,兩個人都快發瘋,他又要我去嫁給那個大老闆,我聽到,冷冷地就要下車,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不讓我下車,衝動地騎著車去撞牆,頭猛往駕駛台撞,我抓傷他,甩開他的手,下車跑回來……唉,十年了,跟他糾纏十年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冤孽,我都已經跟他這麼久,他還是沒勇氣娶我,而我竟然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荒謬不荒謬?

  「他是我五專高我兩屆的學長,我一踏進學校,我們一共有七個人就在社團裡變成死黨,從那時候,我們就在一起。我們畢業那年,我們決定先訂婚,結果……那一天,他突然消失,連他的寡母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一年內毫無音訊。訂婚那天我不知怎的,肝炎發作,送進醫院住了三個月,那一陣子我掉了十幾公斤,才變成現在這麼瘦。三個月裡我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流乾眼淚。

  「後來,我去一家公司工作,因為我媽的關係,就接受我們老闆對我的追求,我媽很喜歡這個老闆。他大我很多,一個非常成熟體貼的男人,又多金,可以幫我養我的家庭,他到我這裡來,還像爸爸一樣下廚煮飯給我吃,對我好到令我內疚,因為我一點都不愛他。直到現在我訂婚了,他都還在追我。」

  小凡嘆口氣,抓起我的手掌玩,我一再撥弄她的頭髮,隨著她的記憶,她在我心中推得更深。我更細膩地揣摩著她獨特的情調,因虛無而對一切釋然。

  「一年後,他又出現,才知道他跑到東部山裡的一所小學教書。至於逃婚的事,什麼也沒說,每天出現在我旁邊,一邊念研究所,自然而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我一點都沒辦法拒絕他……你能瞭解嗎?肝病那次,他幾乎帶走我的命,我嚇住了,才明白某種東西在我心中的份量,那次之後,雖然他又回來,但我似乎找不到我的心了,像個空心人,我只要工作再工作,趕快賺夠一棟房子安頓我爸媽,可是我無法想像他又離開我……

  「有一個晚上,他送我回家,把一枚戒子套在我手上,他說這是補從前的儀式,我們早已訂婚了不是嗎?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活在一種彷彿興奮的等待狀態中,等待那一刻的來到,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且懷著信仰般的信任在等。好不好玩?」她突然中斷。問我。

  「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我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額頭。

  她彷彿沒注意到我,繼續有點興奮地說。在她的敘述裡,散發出一股二十六歲過度成熟女人的魅力,一波又一波侵襲我,吸引我,佔有我。她的美感不是感官的,而是心智上的,或說倫理的。她的語言裡,顯示著強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這是天性流的絕望的血,她透徹地洞悉命運的本質,由於過早地在那深底浸淫太久,使她足以含蘊世間諸象,彷彿在其中游刃有餘,並且具備能穿進人性奧秘紋理裡的柔軟度,這就是我在與她相處時,驚訝於她竟然能知道怎麼對待我,用一種如同我對待我自己的方式在對待我,全由於她在人性方面的成熟。

  「你看我跟他是不是很不合適,我們倆從不跟對方說我們在想什麼,我們約會時除了日常必須外也很少說話,我們都很喜歡朋友跟我們在一起,那樣我們兩個都會很瘋,說很多三八話,其他時候,我甚至懷疑他並沒在想什麼,他不像我們會意識自己。他只去做……有時候,我也莫名其妙怎麼會跟他在一起,難過的時候,我可以跟你說,可是沒辦法跟他說……」

  我鑽進被窩,跟她躺在一起。她起身放一卷哀傷的電影配樂。

  「我一直都是個失敗者。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在這裡,哪裡也沒去。我非常羨慕你們這種人,你和他都是,你們好像做什麼事都會成功,並且你們也很自信地這麼覺得,你們那麼自由,彷彿你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並且你們也會對自己說我要到什麼地方。你們是那麼『優秀』,從前,我就是覺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擁有他的『優秀』,然後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後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甘於在這裡、蹲在與生俱來的自卑裡,我到什麼地方去,都不是因為我自己,都是為了跟上我周圍這些『優秀』的人……我太愛你們的『優秀』了!」最後一句是苦笑著說出的。

  她轉過身去擦眼淚,內斂無聲地。她所展現在我面前的悲傷,是我所見過最沉重的,她神情裡的絕望,也是我所僅見最銳利的。她幾乎從不為自己流淚,外表柔弱,可是性格裡有種堅強,專門對應她的絕望,彷彿可以絕望將她磨成灰也不化的,所以她很少軟弱和自憐。我常覺得她堅強到殘酷,對自己也對別人殘酷,於是,我給她的愛全被摧折,甚至踐踏了。

  由於絕望。她不會讓自己真正臣服於什麼的。

  奇妙地,她的悲傷使我進入深刻的痛苦感裡,肉體的痛苦,我的內臟有個地方在痛,全身發熱,心跳急遽,是肉體痛苦也是性興奮,我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在渴望她赤裸的身體……

  我把她的身體扳過來,激情地吻著她的臉部、身後、頸肩,她震驚著,身體緊張,無言地領受……黑暗之中,音樂悠柔流轉,像純白牛乳,窗簾輕輕飄動,夜色若隱若現,間歇車聲閃過,空氣顆粒彷彿觸摸得到……她掙扎著轉過身,難過地說要我別刺激她,說誰也負不起責任,說這樣對我不公平……我從背後抱住她,再將她轉過來,深深地抱住她,泅進更深的愛欲裡……

  從此,她身上的香味進入我身體記憶裡,我隨時都可以想起。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後你叫我怎麼辦?」她說。柔情似水。

  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沒有拒絕。而不是愛。

  【八】

  「鱷魚俱樂部」的事件之後。整個社會都因鱷魚為之瘋狂,俱樂部的人們證實親眼看過鱷魚之後,鱷魚消息從人們純粹臆測的頭腦體操,轉為嚴肅考據的研究課題,鱷魚新聞也從版面上「黛安娜王妃入主英國皇室」頭條花邊的位置,搬到「本國人民血統是否將遭革命性突變」整版專題的地方。平日每三個人就會有四個方向的社會,團結一致將找出鱷魚當成第一要務;大家很有默契,只在私下交換有關鱷魚的情報,一到公共場所全都噤若寒蟬,唯恐驚嚇到鱷魚,每個人都提高警覺,四處偵察鱷魚的蹤跡。他們相信,這樣鱷魚就會以為人們不再注意鱷魚。

  各式各樣的鱷魚專家因應而生。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在報章上發表鱷魚的研究報告,資深的大學教授則跟電視簽約,主持「鱷魚夜窗」節目。其中,最具權威的是有關遺傳工程,發展心理學的學者,內政部官員和法律學者。遺傳工程學者主張,從他們搜集的鱷魚細胞組織研究看來,鱷魚與人類不同的生物支所演化而來的一種類人類,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會與人類交配而產生混血的新人類品種。

  發展心理學者則主張,鱷魚是由人類突變而成。根據他們所掌握的一批宣稱教養出鱷魚的家庭,調查指出從出生到青春期之間孩子逐漸有異於人類,而長成鱷魚的外形,至於哪裡有異則語焉不詳。大家一致指出,到了十四歲鱷魚會自製「人裝」,逃離家庭。導致鱷魚的原因不明,然而學者呼籲,就社會心理而言,若不設法防杜鱷魚的突變,愈來愈多鱷魚在社會行走,最後會誘發社會全面鱷魚生態的流行與不正常遺傳。

  法律學者聲稱,為保衛本國五千年的文明傳統及鞏固社會制度,應提前修訂工作法、財產法、婚姻法等,限定鱷魚族的職業範圍在特定的觀光與服務業上,扣除較重的賦稅以免坐大鱷魚的社會資源,並明令鱷魚不得與人類且鱷魚不得與鱷魚通婚。內政部官員則趕緊上電視聲明,近來「保鱷組織」日益龐大,天天在台北市遊行,到立法院施加壓力,要求訂定「保護鱷魚法規」,他們認為應僻出一「鱷魚生態觀光區」,否則鱷魚即將絕種;官員重申,憲法將有條件保障鱷魚的生存權。

  喧騰一個月後,衛生署發表秘密研究的成果。據衛生署追蹤十二月二十四日參加「鱷魚俱樂部」的六十名活動者,發現一個月內有百分之五的人皮膚發生變化,部分皮膚呈現紅色,且長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斑點,在這些人的毛髮之中檢驗出,以高倍顯微鏡才能看出的微細卵狀物。衛生署發言人作出兩點驚人結論:

  「那些細卵若非鱷魚所分泌出特殊的致死物;就是鱷魚所產的卵,鱷魚是種卵生動物,而鱷魚的生殖方式,不是藉由實際的性交而產生新個體,卻是藉著排出的卵,進入人類體內,將原本的人類「製造」成新的鱷魚。」

  整個社會震驚,嘩然。

  「保鱷組織」跟「滅鱷行動聯盟」(簡稱「阿保」跟「阿滅」)舉行全國公開大辯論,由三家電視台聯合轉播,在晚上六點的黃金時段播出。

  「無論關於鱷魚的研究如何爭論,鱷苗一定不是純正的人類,反正只要跟我們絕大多數,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不一樣,就是不正常的,各位,你們能忍受變態的因子在社會上流傳嗎?你們願意未來我們社會的人們統統變成鱷魚嗎?」阿滅說。

  「阿滅,可是你並沒有實際看到一隻鱷魚啊,如何能先談鱷魚對未來社會的影響?」阿保說。

  「難道現在鱷魚對社會的影響還不夠大?不是也有人親眼看過鱷魚嗎?鱷苗異於人類的現象一定是事實,否則社會如何會這麼不安?我都可以想像到鱷魚穿著「人裝」的樣子,鱷魚那可怕、長著斑點的紅色皮膚,還有一想到人模人樣的它在產卵的樣子,就噁心地想吐。」阿滅說。

  「可是鱷魚也是由人生出來的啊,那不是表示你、我身上,都有這樣的可能性嗎?雖然微乎其微,否則為什麼你能有那麼真實的想像?」阿保說。

  「鱷魚絕不是人生的。」阿滅說。

  「如果照你所主張的,將鱷魚全都關進監獄,那麼萬一,萬一你生了個孩子是鱷魚,或你自己有一天突變為鱷魚,那你怎麼辦?」阿保說。

  「絕不可能。我會把我的孩子或我自己交出來。那你的辦法是什麼?」阿滅說。

  「我們的目標其實是一致的。保護現有的鱷魚,讓它們自然生存下去;可是由於鱷魚危害太大,必須對人們有所警惕,所以我們嚴格編列鱷魚名冊,把全部的鱷魚都集中在某一個特定的觀光區裡生活,如此一來,既可監控鱷魚,防止災害擴大,又可做為活標本,實際遏阻人們走向鱷魚之路。」阿保說。

  隔日,衛生署及警政署發表聯合公告--

  「從今日起,訂一個月內為『鱷魚月』,接受全國鱷魚自由投案,凡本月內向衛生署或警政署登記者,將不予以公佈姓名,並給予治療及生活保障,逾期末登記而被發現者則科以刑罰,罰則另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