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六手記

  【一】

  鱷魚住在茶藝館地下室期間,它的適應力奇佳,光憑這點,它就值得獲頒一座金馬獎(為什麼是金馬獎,大概是因為唯有這個頒獎典禮可以讓鱷魚不用穿人裝,直接亮相,兼收娛樂效果),或是一座優生寶寶獎(必定有貢獻於改良紙尿布的靈感)。

  鱷魚的生活極具規律性。早上不需鬧鐘,在地下室更看不到太陽,但六點一到它就會自動起床,穿著咖啡色格子的新睡衣,老闆娘兒子的睡衣,手臂和褲管布料都短一截,手裡抱著代替的鱷魚玩具,這是它自己做的,十幾條小手帕裹成一團再用一條大手帕包住,每天睡覺它都要抱著鱷魚玩具睡。

  他睡在自己堆成凹型的貨堆床上,一起床,朦朧閉著眼睛,直線走到角落的尿桶,坐著上廁所。趁著天還濛濛亮時,爬到地面上的排水溝倒掉,這是一天裡它唯一上去透透氣的時刻。

  吃早餐前它例行要做運動,它的運動是往上跳躍摸天花板如此一百下,由於怕被鄰居查出它就是鱷魚,常搬家的結果,發現只有這種運動可以在任何居住環境做。沒有鱷魚罐頭,鱷魚利用倉庫裡一隻火鍋,煮出稀奇古怪的三餐。

  早上的時間鱷魚都在讀東西,它幾乎只要有文字都讀,在地下室讀貨物上的標示,進貨記錄本,它最鍾愛的是一本破舊的《靈異雜誌》。

  下午它邊聽一台小台的收音機,邊做一些手工,有時候是織毛衣有時候是做中國結,有時候是拼湊模型,它把這些都送給我,折合我支出的金錢,我不要都沒辦法。

  晚上它看電視(這是我的一台小電視),十點鐘一到,它又不自覺地爬上貨堆床,如果我願意講一則故事給它聽,它會高興地投一個一元硬幣在小豬裡。

  「賈曼,我可不可以寫信到電台點播歌曲?我可是忠實聽眾!」

  「好啊。那你要署什麼名?」

  「鱷魚啊!」

  「不行。大家會來訪問你。那你要點什麼歌?」

  「我要點我自己做的『鱷魚之歌』給賈曼。」鱷魚有一個最奇怪的習性。鱷魚只有在穿上人裝時,才敢看著我說話,在地下室時它大都沒穿人裝,所以每當它要跟我說話時,它就對著攝影機V8的鏡頭說,我若要看鱷魚的表情,就對著攝影機V8的觀景窗,看累了必須閃到一個布幕後面說話,這是應鱷魚的要求隔開的。

  鱷魚是個天生的演員,對著鏡頭講話是它唯一的「溝通方式」:「我大概是歷史上發現這件事的第一個人,」我不在的時候,它也可以自己對著鏡頭跟我說話。

  「喂,鱷魚,你怎麼知道『惹內』這個名字的?」

  「哇,就在一本《嬰兒與母親》裡啊,它說有一個叫『惹內』的法國人,他是孤兒,很小就被關進監獄,在監獄裡長大,認囚犯們作爸爸媽媽,後來他親生母親要來認他,他拒絕去認哩。他把監獄當家,刑滿後出獄,又故意犯罪關進監獄哩!賈曼,監獄裡面可以看電視嗎?」

  「可以,但是沒辦法點播歌曲。」

  「鱷魚,你想你會不會生殖?」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碰過另外一隻鱷魚。」

  【二】

  大學四年,我最後一次同時看到吞吞和至柔,是在社長卸任之前的一次全社聚會上,地點在我汀州路五樓頂的住處。十幾個人擠在我狹小的窩裡,打牌的、大吃的、聊天的、喝酒的、睡覺的,互相挨依擠躺著,在冬天的深夜裡喧鬧成一團,非常溫馨。

  從頭到尾,我都注意著守在錄音機旁邊負責DJ的她們倆,她們都是狂熱地喜愛西洋音樂的「樂癡」,兩人靠著身體併坐在地上,在彼此交融的默契底下興致盎然地商量著播放順序。我永遠記得每當她們宣佈要播放的下一首歌曲名稱時,她們熱心且七嘴八舌地向大家介紹歌曲的內容、風格和掌故,聲音激動、眼神發熱,充滿對生命的熱望。彷彿這音樂將她們倆的內在緊緊黏在一起。

  他們並不特意排除他人,但在人群間卻自然形成一塊毛皮中最柔嫩的部位。那可能也是她們彼此旁坐,依循著往昔的相處,最後一次共享音樂……

  人們漸睡,吞吞輕彈著keyboard,久未見面,兩人的尷尬顯露出來,竟不知如何互訴近況。至柔只是用深冷的眼看看吞吞看看我,披著外套,走到窗邊癡望著沉靜圓黃的明月。

  這樣的一張咖啡色系相片,我很寶貴地珍惜著,時移事往多年,沒有人可能再談起想起,我還偷藏著。因為我是她們這段「美好」感情的最後見證人,而關於這兩個女孩的記憶,以似乎是代償我內心缺憾的完好典型。

  從此以後,她們兩個的記憶是分開,各自在我的大學生涯裡發展的。每當遇見其中一個時,她們盡量不願再提另一個人的名字,但時間再久,我總能看見深埋在她們彼此心中對對方結成晶的思念。而我也總是在我心中,將她們各自和我的對話拼合起來,彷彿她們倆還在一起生活著成長著,併坐在我的心房裡共同如往日般地高興對話。

  她們倆和我的情緣都深,且一開始就彼此投緣,即使她們分開後,還是各自付給我無垢的信任,無論何時,單獨與她們任一方碰面,總是自然而然就把內在的堆積物向對方掏挖個乾淨,然後再坐在一起盡情大笑,彼此在語言遊戲上過招,調侃對方。即使在我與她們的友誼維持零星卻長達一年,在這中間我完全隱藏住自己而給予她們關愛,她們還是以最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以最真摯的話語傳遞她們的信任。

  所以,二十歲生日過後,除開夢生和楚狂自然地就透悉我的隱藏之外,我決定不計後果,勇敢地面對這兩個女孩,從我「照顧者」的面具底下走出來,向她們展現我內心的真實狀況,無論那之後,她們是否如我每夜夢底所恐懼的,因此而唾棄侮辱我;或是認為信任我反而遭受我的欺騙;或是忍耐著不知如何看待我的尷尬與防衛,同情地勉強自己同我說話……由於她們自己伸向我的信任基礎,使我開始蠢動著想從監牢裡翻出去與人剖腹相見的渴望,這在過去是要被我趕盡殺絕的,我決定要試著信任一個人類--不涉及情欲,以平等的真誠瞭解與關懷為前提,建立趨於完全信任的關係。

  為了這靈光閃現的念頭,我知道必須把自取其辱的挫敗下場全擔起來,然而這也正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教我學會信任世界的第一步。這麼一小步的摸索,之於別人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之於我,卻猶如原本看得見的人,突然失明後,重新學到持著枴杖在人行道上觸到第一塊導盲磚。

  後來,這兩個小女孩都長大為嫵媚動人的美麗女郎,也各自與愛她們的男孩子們發展出迂迴曲折的戀情,兩人永遠不再見面,卻都深刻地銘記著,在人世間她第一個與之相愛的是個女孩。而這段最鮮美,真醇的感情,她們也同時承認是不可能再往復了。因為歲月是如何催著她們往一個渴望男子且不適合再愛女子的方向演去。

  有一天夜晚,我又不期然地遇到至柔,在校門口的地下道入口。

  「喂,你不認得我了嗎,拉子!」她手裡捧著一束花,攔住要回家的我。

  「我說是誰啊,自己每隔不到一個月換一次髮型,叫我這個每隔半年在馬路上被你攔下來一次的人,怎麼有本事認出你來?」我驚魂甫定地說。

  「閒話少說,我正趕著要到活動中心去獻花,獻給一個拉大提琴的男孩子哦,」她調皮地向我眨眨眼,「快把你的新電話號碼招出來,我猜你又換一個新窩了。」我覺得好笑地點點頭,念一串新的號碼和地址。

  「你也不想想看,光是我這本電話手冊,拉子那一欄的號碼排滿一整頁了。」她邊記著號碼,邊假裝生氣地罵我。

  「你要號碼幹嘛,我又從來沒接過你一次電話。」我質問她。兩人就站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口像是對罵起來,她靠在紅磚道旁的欄杆上,頭髮比半年前也是在路上遇到時稍短燙得更捲,她穿著一件黃褐色像粗布般剪裁寬大及膝的衣服,底下是一件緊身黑條紋的韻律褲,雖然感覺像買著一件慵懶的睡衣,但她身上無論如何卻總脫不了一份舒適灑脫的女性性感在其中,使人稍想起她的女性就輕輕地有些自持起來。

  「我真的曾打過電話給你,一次是在一個無聊的清晨,突然想起你這麼個人,一次就在最近,因為我姊姊失戀鬧自殺,我看守她有些感覺,可是兩次都撥完就掛掉,真的嘛!」她撒起嬌來有特別吸引人的魅力,叫你不得不被她說服,除此之外,即便笑,她臉上都是佈滿憂鬱的。

  「好,我去牽腳踏車送你到活動中心,路上咱們還可以再說一段。」每次那麼匆促地與她擦肩而過,匆促地彼此全身上下看看對方,匆促地掌握零碎時間進行交談,每次這個女孩子都會勾動我最深處某種心疼的感覺,彷彿我是她的親人,自動地想去關懷她,覺得自己要告訴她這個階段的人生苦難可以如何面對,而我正可以深深瞭解她。

  這樣的關係是極微妙的,我跟她之間彷彿有種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會跨躍雷池一步闖進對方的實際生活,增加友誼的量,謹慎而節制地維持在萍水相逢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間又彷彿可以放肆地綻放對對方的感情,坦胸露背地痛快講話。就在萍水相逢的瞬間累積巨大友誼的質,永遠不知下次何時會再見,感動莫名地分開。並非由於與人交往的負擔,使我們保持這般的距離,而是存在她心中有某分獨特的矜持,這份矜持使她初步得以保衛自己,免於被她對別人強烈愛的渴望所壓垮。我明白她尊敬我,把我當成撿到的兄長般,由於處在相同的生命情調裡可以深談,生命內涵可以相切合,卻不願更靠近我,以免依賴上我。

  「拉子,你說人要怎麼改變自己?」至柔略為大聲地問我。我載她到活動中心,她把花託大提琴的朋友交給他,拉著我又跑出來,坐在文學院大門門廊下。

  「那要看你要改變的是什麼囉?看是要隆乳還是縮小臀部?」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從我身上搜出煙,自己再貢獻出啤酒,倚靠在柱子上用迷濛的語氣,吐著煙說:「拉子,你相不相信我昨晚正式和一個男人分手,一個完全不瞭解我的男人,更神的是你相不相信我竟然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一年了。每到星期日八點就打開電視坐在那裡看《鑽石舞台》,不是這個節目低俗,而是他看那個電視的樣子叫我無法忍受,電影他除了成龍的戲以外幾乎在電影院裡待不下一個小時,所有的時間他只關心一件事,讀他化工的教科書。

  「他很聰明,寫得一手好字好毛筆字,鋼琴彈得很棒,可是這些東西他都視之為無物,只有對他有用時才拿出來炫耀一下,像是他的附屬品一樣。他從頭到尾是一套功利的想法,且還活得頂自在驕傲的,他幾乎把他一生的時間分分秒秒都計劃好了,連我也計算得好好的,他就是需要個老婆,他想像中的愛情就是這樣,他會疼我,在食衣住行上,反正他也不會變心,在他讀書或工作累了時,就把我叫來做愛,然後他滿足地睡覺,偏偏這個人的這個部分又特別發達(笑)!

  「我說要分手,他覺得我在發瘋,照常強迫我去。拖了好久要走,拉子,我怕一個人,怕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抱抱我的身體,很卑鄙吧?昨天,我看到我姊鬧著要自殺的那個樣子,我骨子都涼了起來,我想以後我也要這樣嗎?一口氣在三更半夜衝到他家,翻牆進去把我寫給他的信偷走,哭著把信燒掉,心裡像把他乾脆地剁成八塊一樣,現在爽快了,我才發現我有多恨他恨自己。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她誇張地笑著說,幾度講到聲音沙啞又高昂起來,在麻木化的悲傷裹不自覺地會被興奮引誘。

  我閉著眼想她翻牆時剽悍的樣子,而細細地飄起來,我把皮外套蓋在她身上。算一算,吞吞不算,她上大學兩年,連這個已經換掉第三個男人了。至柔是個藝術天份奇高,性格又極端複雜的奇女子,在學校裡她很容易就成為視聽社第一把女吉他手,又在話劇社裡醉心於演戲,在舞台上表演角色幾乎成為她大學生活的新鴉片。這兩年她習於站在舞台上,風韻更是出落得繁複精緻,千變萬化,無論同性或異性都很難抗拒,在哪個眼神裡迷上她。使我不禁想起吞吞所說的:

  「拉子,至柔真是個神秘的女人,她的心靈像長在針尖上,她似乎可以陷溺在一塊狹窄的牛角尖裡,然而光那個牛角尖就深邃無比,你永遠挖不完她腦袋最裡面還有什麼?她冷得像塊冰,又熱得像團火,兩方又絕不衝突,高中那時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怎能以那麼含蓄的方式這麼大膽地跟我相愛。

  「我們誰都沒有勾引誰,只是時機到了,自然而然就同時愛上對方,我們心裡都有數,這跟友情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們才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每天都很興奮地等著接下來還會怎樣,像兩個好奇的孩子。本來我跟她完全不熟,在班上我功課算中等,以愛玩見稱,印象中她很安靜很用功總在前幾名,有點怕她,生物實驗比賽時我很想參加,知道她實驗做得好,竟然厚著臉皮去拜託她跟我同組,一起參加全國比賽,真是瘋掉了,快聯考她竟然答應我。

  「就這樣,有一天做實驗,兩個人一起看刻度時,我跟她說:我覺得你眼睛很美,那一剎那,我知道我得救了,長久以來我一直恐懼自己沒辦法愛上任何人,那一刻觸及她眼睛後,就隨時隨地等著再看見,每天到學校去都像要去快樂遠足一樣,我好感謝她,把我從一個人裡放出來。

  「正式比賽前一晚,我們倆一起南下住在成功大學的宿舍裡,擠在同一張床上,起初兩個都很緊張,我側著身拉住床把,兩個人都不敢碰到對方的身體。最後我忍不住問她:你的個體距離是多少?兩個人都笑出來,結果睡得好甜蜜。

  「第二天,我們倆做的實驗果然奪得大獎,長久的奮鬥終於吃到果實了,兩人激動得又叫又跳,開香檳慶祝,互相噴頭髮……」

  至柔喝酒哈著喉嚨,又學小癟三抽煙的樣子逼我笑,突然嚴肅地對我說:「拉子,我一直記得很久以前你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說,『健康的人才有資格談戀愛,把愛情拿來治病只會病得更嚴重』,我很清楚我正是拿愛情在治病,百戰百敗,可是就無法甩脫這個方法,我可能永遠達不到你說的那個方法。

  「這種東西對我而言太容易來了,你可能難以理解,在我的周圍男人女人都要我,不要比要更麻煩更費力,每次跟了一個人後,我心裡彷彿有本帳本盤算著可能在一起多久,正熱情時已想像好逃走的景況,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自編自導自演,要不要其實決定在我。

  「就是這樣,我彷彿仍要強迫自己進入愛情,那讓我起碼有個人可想苦惱也有實際的內容對象,沒有愛情的日子,我簡直不敢想像?我軟弱我活不下去……

  「你知道嗎?大學這幾年,我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總趕不及上課,發呆一整天,然後走路出門,經福和橋到什麼地方,再散步回家,還是走在福和橋上,每天我總是覺得福和橋上起霧了,我每天就這樣在霧中行走,恍恍惚惚地,似乎從沒看過半個人……

  「我怕透了,不知道這樣走到什麼時候,有時候走著走著我會幻覺自己正走進橋邊的大河裡,只有突然清醒過來後,渴望著快走到橋盡頭能看到或聽到最近生活在我旁邊的『那個人』……

  「有時候我想,如果沒有隨便哪個人在『那個人』的框框裡時,我可能會在霧中飄了起來。

  「我的生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無論我怎麼拚命填,還是跑不開那片無邊無際的空虛。我想空虛就是我的影子,其實愛情雖然帶給我如此豐富的痛苦,但它不是問題的主角,只是我手上的一隻布袋戲罷了……

  「我的破洞好大好大,歸根究柢,誰也滿足不了我,跟男人在一起時,看到靈魂美麗的女人就蠢蠢欲動,跟女人在一起又不行,想男人的身體想得要死。唉,活該我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糟蹋自己!」

  至柔酒量不好,很快就臉紅通通呼吸濁重,講話表情變化極大,一會兒露出震撼我心靈悲沉無言的痛苦,一會兒又顯得天真快樂,理性漸退,她的眼神舉手投足間都自然流出一絲淫蕩的味道,我一點不以為忤,絲毫無損她在我心中尊貴的印象,只是有點擔心她會突然掉衣服,淘氣地勾引我,此時吞吞的回憶又響在我身邊:

  「隔不了幾個月她就要轉到文組班,那一陣子我們每次抽座位都故意抽在一起坐,我每天回家都要準備好一個笑話,認識她之後我才發現她真是音樂癡,認識音樂之廣的恐怕全班只有她一個,她高中時就不聽流行音樂狂迷《新音樂》了,為了跟她談話,我也只好跟她從U2開始聽,每天回去把歌詞翻譯出來學會唱,隔天中午午睡時是最美的時候,我就講笑話逗她笑,再唱她交給我的歌,那麼長長的中午我都可以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

  「有一次傍晚,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們在教室,她說要幫我剪頭髮,天色逐漸暗下來天邊還有一層橙紅的底色,我就乖乖地坐在那裡讓她剪,感受她手指的觸覺,我現在還感覺得到,我們似乎同時意識到想做一件事,我說:等一下,跑去關上所有的門窗、關燈,然後輕輕地……我們就這樣給了對方我們的初吻……」

  我深深地看一眼正把頭髮伸出屋簷外淋雨的至柔,她的側影被水汽湮得異發亮麗,我以嚴肅的口吻對她說:

  「至柔,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不久前我已經告訴吞吞了,但卻一直隱瞞你,我……以前我在談話間告訴過你的那樁悲慘愛情故事,對方其實是個女孩子,我騙了你,對不起!」

  她停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來,變得清醒,用極溫柔的眼神看著我,至今想起來心仍似要溶化般,情不自禁地熱烈摸著我的頭髮說:「真難為你了,哪!說出來有沒有好一些?」我點點頭,心酸得抬不起臉來,「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只差一個部首,只要把你說的之中『他』換成『她』就都一樣啦。更何況我跟吞吞之間的事也有難以向你啟齒的地方。」

  她原本蹲到我面前努力要注視著我難受的眼睛,那是傳導真情的表示,很快又墜入回憶,兩眼空茫地注視前方,「分到文組班之後,我和吞吞簡直陷入瘋狂的熱戀之中,每天幾乎形影不離,她乾脆住到我家來,我家三個小孩獨自在台北,住在一間大房子裡,各管各的,哥哥姊姊就像陌生人,我和吞吞一起睡覺、彈吉他、聽音樂,不太唸書的,一起洗澡……上下學地都陪著我,幫我背書本,連下課十分鐘都要一起擠在樓梯口,她那時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買東西給我上,她畫得一手好畫,親手給我做卡片,手工極靈巧做給我無數小玩意兒,幾乎每天送我玫瑰……

  「聯考前,熱戀還是沒有消退,我卻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愛她,但看到她似著魔似地迷戀著我,我害怕得快發狂,不知道再這麼下去要怎麼辦?那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畢竟是兩個女人啊!我被逼得失去理智,失去思考,只渴望逃開這窒息的一切一下下,於是沒告訴她就跑到花蓮寺廟,連聯考也不管了,在花蓮,每晚我閉上眼就看到她那雙熾烈渴望著我的眼,我拚命想澆息它們……

  「再回來,悲劇已經造成,我發現吞吞困難耐對我的渴望,已接受男人的安慰了,你遇見我們時,我們之間的一切在我心裡早已打碎了。不過我們還常聯絡啊,隔一陣子就互通電話,她向我抱怨被兩個男人熱烈追求,難以選擇的煩惱,我向她描述我現任男友的『那個』有多大多長……」

  「胡說!」針對她後面這段既是自我調侃也是自我傷害的說話,我聽了忍不住替她心痛地掉下一顆淚來,又覺得好笑又疼惜她。

  雨愈下愈大,我和至柔笑成一團,共同遮著一件皮衣,縱聲大笑又一起高聲齊唱歌曲,聲音在雨夜的校園裡傳盪,我們勾肩搭背跌撞走出去,我踩著腳踏車載她回家,騎過福和橋,一路上她仰頭淋雨,瘋言瘋語。

  「要不要我親你一下。」在門口,她又調戲我一次,其實是很真情的。

  「我保留這個權利!」我說。

  【三】

  有時,有些悲哀與痛苦的深度是說不出的,有些愛的深度是再愛不到的,它在身體內發生後,那個地方就空掉了。回頭看,所有的皆成化石,頭腦給它訂深度,設法保存,腦裡嗡鳴一段時間後,車化石谷的風景畫也空成一片。

  「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經有過最大渴望的欲望。」

  一九八九年我和水伶再度相逢後,她就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她恐懼我,彷佛我會將她吞沒、毀滅、粉碎,我一接近她一步,用我的手觸摸她,她全身顫抖,表情上驚呼不要,掙脫我的手、眼光,我感覺到她是如此厭惡我的親近,為了抗拒我強烈的侵略,她甚至不惜以尖酸刻薄的話挑剔我的所言所行,盲目非理性地戳傷我,她盡最大力氣關緊她對我的感覺,近乎潔癖般拒絕對我透露,一個人沉迷地獨享,以完全霸道的姿態。

  她更恐懼我二度離去,像廢時多年修起的跨海大橋又將二度崩陷,那崩陷的重量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

  她用一捆鋼索把我綁死,另一端則綁死在她的手上,每天必得扯動一下,確定我還在那裡,她才能入夢與我同在。她聲稱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放我走,也要我一再向她保證,未來再有如何難堪的痛苦,我都不會棄她而去。

  而我是完全不准許見到她、不准以任何方式介入她的生活,連躲在課堂外偷窺她都要遭責備,所有在她現實生活可能有我的蛛絲馬跡,都會威脅她。我只有躲在她精神的特別暗室中,等待再等待,無限等待……

  每到夜深的某個時刻,她的手就不聽使喚地撥了我的電話號碼。她常辨不清我是否回來過,她究竟是在跟真實的我或是我的鬼魂說話,她的精神控制力逐漸薄弱,她說自己是在夢遊,才有辦法跟我說話。

  她恢復嬰兒的身份,穿著白色睡衣躺在床上,舉著話筒以冥想的方式跟我在一起。她快樂、興奮地說著,天真、任性地向我撒嬌,毫無知覺地流露她對我狂瀾般的病態依賴,以為我們在從前,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自動催眠自己進入那個狀態,彷彿我們之間沒有分離的灼傷傷口,沒有她的新生活,沒有她內在混亂的衝突,沒有別人。直到清晨……

  然後,我問及她為何抗拒我恐懼我,哀求她做選擇,逼問她是否仍愛著我,哀求她不要阻止她靈魂對我的渴望……很快地,她瀕臨瘋狂,她嘶啞地哭泣,哀痛欲絕地說她沒有辦法看見我,說她沒有辦法想像跟我生活在一起,說她恨我以為她並不愛我,說她不要讓我知道為什麼否則我又會跑掉……

  瘋狂的因子潛伏在她血液裡,病態的陰影層層包裹著她,愈來愈恐怖狂亂的夢境分割她的睡眠,愈來愈多次強迫性洗手……

  而我完全無能為力,只有我完全清楚她真實的精神狀態,卻一點都接近不了她,猶如最危險的引爆物,我承擔著唯恐她瘋狂的夢魘,束手待斃。在虐待狂與被虐待狂的關係中,被全然新鮮的悲慘感充滿,飢渴地吞飲點滴愛的毒液。

  【四】

  十一月,寒冬正嚴厲,那一次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甜蜜的記憶,彷彿死囚行刑前喝下最後一杯甜酒。

  她答應要試著見我一次,要跟我去酒店大醉一場,在酒店門口她又落荒逃跑,我追在她羸弱的身影後面默默走了一條和平東路,她才突然可憐我地轉過身,天才般提議我們搭最後一班中興號到清華大學。

  我們睡在大學裡的湖邊。在女生宿舍裡,我終於見到她最好的朋友紫明,幾年來她一直陪著水伶度過這些磨折,我是早已在心底熟識且感激這個人,紫明是個樸直真誠的人,當地就強烈感受她倆之間濃郁的親情,熨貼感動的暖流流過心底。

  湖面朗澄,在半山坡上,旁邊是建築新穎的物理館。人已絕跡,空氣裡青草的味道清新地充溢在整片山坡,彷彿還可聞到露珠的味道。

  我們倆都被野味山色洗淨了心靈,都市裡的糾葛自然地消失,彼此又裸率地相待,這時往昔熱烈純潔的她,如一朵白色柔弱的小花,帶著幾分稚氣和野蠻,原封不動地從山裡出現,流淌著思念的熱淚,張開雙臂迎向我。

  我為她拍好扣子,穿緊大衣,細膩地鋪好幾層棉被衣物,把她緊裹在棉被裡,她的雙手緊緊緊緊地環抱住我的脖子,說讓我們就這樣一起死去……

  【五】

  「我今天傍晚到我們家附近的美容院去把長頭髮剪掉了。」

  「為什麼要剪?」

  「我不想要自己這樣,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很討厭我自己……嘻嘻嘻……你們兩個不是都很喜歡我的長頭髮,讓你們兩個都喜歡不到……怎麼樣?我短頭髮的樣子很帥哦,看起來像個精明能幹的……嗯,職業婦女(哈哈)……我才不要你們老覺得我柔弱,說什麼『溫室裡的花朵』……嗯……我的朋友都罵我,說我把一切搞得一團糟……她們都不喜歡你。」

  「你頭髮剪了,『她』怎麼說?」

  「她很生氣,跟我吵了一架,她可是很在乎這點的,說她再三跟我強調我還這樣做……什麼嘛,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呢?你覺得怎麼樣?」

  「是有點難過,不過你想剪就剪吧,我都還記得你高中時短頭髮的樣子,很美的,像個小水兵……很久不見,怎麼再也看不到你的長頭髮了。」

  「嘻嘻……我騙你的,頭髮還在。」

  澎湖的海風呼嘯,浪兇猛地拍打巖岸,一切都彷彿要被連根刮走,燙傷後我獨自逃到澎湖,孤坐在長長的防堤上終夜。各種聲音……

  我打第一夜的電話到水伶朋友家,她們說她大哭大鬧爛醉如泥……是你啊,依依嗚嗚……她們移開她,說她沒辦法講話,身體軟成一癱……水伶,我正在海堤邊的電話機跟你說話,海就在我旁邊……

  「昨天我又夢到一個更可怕的夢,我不要告訴你……好吧,你幫我寫期末報告我就告訴你……

  「我夢到一隻黑豹,它要進來我房間,我很害怕,很害怕,趕快把門窗都關好鎖緊,還把書桌推去壓住門,還聽見它在抓門的聲音,我嚇得趕緊爬上床,拉開棉被,天啊!黑豹就在那裡,皮黑亮亮,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在夢裡大叫……

  「我再告訴你在公共電視上看到的《刺蝟與櫻桃派公主》的故事……王子娶了公主後,住在森林裡的一座城堡,每天夜裡公主睡著,王子就不在,直到天亮才回來,王子說他去打獵,有一天,王后教公主把王子的外衣藏起來,隔天清晨醒來,公主發現自己睡在森林裡,一隻刺蝟在她旁邊,城堡不見了,而王子變成了刺蝟,王子不敢讓公主知道他在夜間會變成刺蝟。刺蝟跑進森林裡,再也找不到。

  「公主決心要尋找王子,即使他永遠變不回來也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公主在全國流浪了十年,有一天終於在一間破屋子裡找到那隻刺蝟,公主俯身親了刺蝟一下,刺蝟變回王子,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不是這樣的,村上春樹說,從此以後,國王和侍衛都哈哈大笑。」

  海水深黑無底。兩輛摩托車,從水泥大斜坡滑駛下來,停在我旁邊,四名阿飛站在我一公尺側打量我,意識喪失我如槁木死灰,摩托車的尖銳聲音割人。離開。……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就跑去那麼遠……

  水伶,我燙傷了一個小疤,起泡泡,剛剛西藥房老闆把皮剪掉……

  你自己燙自己的,對不對……

  澎湖很冷很美……

  你太過份了。

  哭泣。海洋又在流淚了,還是相愛啊!

  「你說說看我跟『她』有什麼不同?」

  「你比較好看,她嘛,有點胖,嘻嘻……不過,我跟她在一起很自在,她碰我我很喜歡,像在玩……

  「我怕你,如果你那個樣子,我會非常討厭你……」

  「嗚嗚……,你不要都不講話,我好害怕你這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刺你,我好害怕把你刺得爛爛的流不出血來,不要把你刺死了我都不知道。」

  「一定要這麼刺我,才會安心嗎?」

  「我怕自己開門讓你進來,可是我知道你睡在門外,又忍不住不開,所以只好告訴自己說我開門,是要用長長的刺刺東西,把你刺走開。」

  「沒關係。我沒辦法說出你不要跟別人走的話,我一定會說沒關係,真的我沒辦法。」

  「我知道。」

  「你都疼別人,不疼我。」

  「傻瓜,我不疼你,因為我愛你。」

  巡邏艦在海面上打出青藍色的燈。在遠方。不久前的事,千萬個聲音在我腦中。

  「現在能自然地感覺到和你很近是由於過去的基礎,其實,現在的你對我卻是陌生而遙遠」,水伶說。

  一遍又一遍,不要再撞擊我的腦袋了。饒了我吧,水伶,我生病了,我得做點什麼來停止這種四分五裂的痛。

  燙吧,燙吧,把我的心肝都燙焦吧,這是個可惡的活著……木屋別墅暈著暖黃的燈。在最近。

  「我心疼你。」她撫摸我的傷口。擁抱是一首長傷無淚的離歌。

  【六】

  兩個月,就從頭走一遍,且是另一遍。

  從澎湖回來後,已是強弩之末,困獸之鬥,兩隻垂死的獸無法互舔傷口。

  水伶明顯躲著我,不是由於不愛,不是由於鬆開手,是怕再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她努力自我欺騙說愛沒有變成一塊生蛆的腐肉。她反而更振作起來生活,把我這塊腐肉踢出她的現實視野,更精神地跟別人同進出。沒有電話,沒有隻字片語,而我只是寫信,一封接一封,我知道我的情歌不再能唱幾日,我拚命唱到啞,像在為她囤積未來的食物。

  默默地默默地,我猜到她對我的神經已經完全麻木,她拒絕崩潰。因為她以為她還可以在這種狀態裡找到一條挾帶我的路,她在發揮理智。

  在理智底下是徹底淪陷的瘋狂,等待過聖誕節,等待過新年,她用更冷漠的手法拒絕我的相見,直到任由我被冷漠的高壓電電死。她毫無知覺,一切由於無助。

  「對不起,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只是想把日記親手交給你,因為我曾說過,若你不要我我就把日記送給你再走。

  「這本大一的日記是我現在僅剩唯一能給你的東西了。現在我不是你所要的,你只愛過去的我,所以即使現在的我想愛你,只有把我僅存關於過去我的東西送給你。」我跪在她房間的床邊,多日沒睡,虛弱得聲音在發抖。新年的隔天。

  「不要……不要……」她躺在床上,床鋪在地上。剎那間,她表情驚愕,猛烈搖頭,彷彿不堪負荷的晴天霹靂,把頭深深地別過去,聲音沙啞,不敢看我一眼。緊緊把日記本抱在懷裡。

  「我想,這一陣子,你心裡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說出口罷了。你一直保持沉默,什麼也不告訴我,太長的等待使我受苦太深,我只好使用自己的方法,在心裡等待一個自己的答案,無論你是否承認,那就是NO,對不對?」我理直氣壯地說。

  「對、對、對,你都對,是我辜負了你!」她轉過來用憤怒的凶光瞪視著我,兩行淚委屈地灣灣流,「為什麼你變得一點都不瞭解我?」

  「我瞭解。我瞭解你是因為太愛我了,才這麼變態。我瞭解,打死你都不可能說出叫我走的話,即使是事實擺在眼前,你仍要逃避事實,像駝鳥一樣拖過一天算一天。我太瞭解,依你的性格,你對我的恐懼只會愈來愈深,你看你不是愈來愈怕看到我了嗎?」

  她無奈地點點頭。

  「讓我們分開吧,事情不會好轉了,那是個死結。再下去三個人都痛苦,總有人會先受不了。我才不要再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讓你把NO說出口羞辱我……」我表面上說得強硬,其實是弱者在乞憐。

  「好,我說。這一陣子,我確實想了一些東西,因為你們所有人都在逼我。可是我要忍耐住,不能對你說什麼,每天我都很渴望跟你說話,可是我怕一不小心稍微露出一點什麼訊息,你就又要逃走,所以我要想清楚怎麼說才告訴你,讓你完全能懂。」一份令我陌生的堅毅神情浮現在她臉上。

  「你又跑回來之後,我想我是對你很壞很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把應該是給你的很多愛全部拿去給別人,對別人很好很溫柔,然後虐待你,我像是糟蹋我自己……」她開始無助地哭出聲。

  「你不知道,我有……」她停頓了一下,勇敢地說出,「我有多愛你!可是不是這個你,是大一時候的你。我也不知道差別到底在哪裡,有時候明明就是你啊,那時候我就想要快快奔到你身邊,把過去來不及給你的一切都給你,我要好好愛你,可是一會兒又變成不一樣的兩個人了,看著現在的你,對啊,就是遙遠而陌生,天啊,我該怎麼辦?我僅僅是憑著過去的記憶在和現在的你相處,我不敢告訴你,現在的你對我是個『全新』的人。」

  我早已趴在棉被上泣不成聲。

  「你為什麼要跑回來?我已經把你在我心裡放得好好的了,你為什麼又要來弄亂,我要一輩子愛你的啊!」說到激動處,她歇斯底里起來。

  「我要刺你,不要你親近我,因為你會把我心底的你弄壞……」她彷彿不認識我,含恨注視我,「我絕對不讓你把他弄壞,誰都不准把他弄壞,他是我一個人的,你把我丟下不管,一個人跑掉,我只有他,他是我自己新生出來的你,是最好的你……」

  她露出得意的笑聲,「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打破……」她歇斯底里得更厲害,像個小可憐一樣向我合掌拜求。

  她說到這些我確實不知道的衷情,如此深澈,如此纏綿,如此癡心!感嘆這個女人的心思宛如鸚鵡螺般細緻縝密,她把她幽婉的愛如海蚌養餵珍珠般地含納在她體內,而我竟無福消受,夫復何言?

  「為什麼我會弄壞他?」我忍住傷悲,小心地問她。

  「我不喜歡你碰我,我們兩個是要純精神的,必須,」她幾乎是用一種斥喝的聲音在說,微妙的自尊被戳傷,我的心腐爛成一片。

  「不要難過,唉!我以為你要的是純精神的,我以為你是因為不要這個東西才痛苦地逃走,紫明說只要那個人離開你的理由是因為愛你,你就會永遠愛他。就是這樣,我早已決定要永遠愛你,是那麼深,真可笑,所以我整個人都變得跟你一樣,我繼承了你,你知道嗎?

  「可是,你現在又跑回來說,你克服『性』的問題了,你不要柏拉圖式的關係,過去的你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卻已經是這樣了,我也不要你打破我心中的神像,那樣我就什麼也沒有,我只會恨你!」她的表情、眼神、聲音裡都傳達一種極溫柔的殘酷,我終得以真正與她自虐性的底蘊對決。

  「我真的長大很多,不再是過去的小女孩了。我們來談『性』吧!我從來都不覺得性有什麼不好,我也覺得她很美,跟別人在一起時我可以自然地跟別人有親密的身體接觸,跟你就是不行。不是因為你是女孩子,不是因為性本身,也不是因為我不渴望親近你,就因為是你啊……」她的眼神有力地在發光,這番話可能是她最勇敢的一次。

  「不要再說了……我沒辦法跟你談這個問題,只要想要跟你說我就痛苦無比……」這是最屈辱的時刻,那份屈辱從隱藏在極深處鑽出來,在我的血肉裡像毒蟲一樣鑽動,我再也堅強不過,悲淒地哀嚎起來。

  「我知道這對你太殘忍了……你是那麼強烈,像一團火在燒,難道我不知道嗎?你簡直要把我燒成灰……我現在在這裡,也是因為你把我帶進來的,全都是你,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不管?」她抱住我。安慰我。

  「我何嘗不想做個了斷,跟你在一起,我已經三次跟『她』說叫她不要再來找我,若不是你永遠都這麼不安定,這些日子以來你仍然不能叫我信任你會一直在那裡,否則我原本是要跟著你一輩子的,唉!」她擦乾我的眼淚,親吻我的眼睛,像個虔誠的教徒。

  「雖然我也愛『她』,她一直對我很好,這是一個全新的關係,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經營它,她是一個會一直在那裡的人,我沒有理由傷害她。可是這一直不是主要的原因,關鍵只在你……我就是沒辦法想像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去找一個可以在生活裡愛你的人吧!」

  她的哭聲又劇烈起來,一種溫習太久的絕望感從她心底爆發出來,我更體驗到她受的是什麼樣的苦。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愛我的人,我只要你。」

  「可以,一定可以,你這麼好……」

  她聲音漸漸微弱,眼睛紅腫,哭累了,疲倦地躺下來,要我說話給她聽。我說我要去歐洲,等她以後來投奔我,那時候她可以帶著她紅橙黃綠藍靛紫各種膚色的孩子來,因為她曾要各種膚色的孩子各生一個,到時候我們就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她微笑地睡著,像個紅蘋果。偶爾半睡半醒,拉我的手,又像個孩子一樣要我答應不離開。

  我最後一次看著她:柔軟的長髮散在棉被外面,淺藍色日本和式睡衣,勻稱修長的身體,白皙溫潤的皮膚,獨特的淡淡香味,美麗淚痕的臉龐,閉著一雙靈動的眼,手裡捨不得一本日記……。新年快樂。

  帶著這些。我輕輕轉動門把,關上門。踏著黎明的曙色,我永遠永遠地離去。眼鏡忘了帶走,像瞎子般我在清晨的街頭摸索著走……想要回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