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媽媽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係,沒關係。」
她根本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又何須安慰?只是冥冥中有些預感,樓上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這樣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應徵,當聽到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她和平凡媽媽同時抬起頭,顧平生獨自沿著樓梯走下來,很明顯的,額頭上有被人草草貼上的紗布。
白色的紗布,用白色膠帶貼著。
白的觸目驚心。
她幾乎就傻在那裡,看著他走下來,走過來,停在自己的面前:「言言,我們回家。」
童言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有些說不出話。
最後只是點點頭,不做任何追問,跟著他往大門的地方走。剛才顧平生從樓梯走下來的時候,燈光突顯的蒼白冰冷,讓她想起了很久前初見他,很年輕的大男孩靠著雪白的牆壁,坐在地板上,一隻胳膊搭在膝蓋上,拿著單薄的白紙。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好像全世界都和他沒關係。只有自己和他是同樣的。
來時是坐的平凡的車,兩個到馬路上想要攔出租。北京的出租車本來就很難叫,大年初一的上午更是難,幸好童言很熟悉從這裡到家的地鐵線路,拉著他的手,笑著說:「顧老師,顧醫生,顧律師,我們去坐地鐵吧?我記得你還沒坐過。」
顧平生輕籲口氣,笑了笑:「好。」
童言溫溫笑著,就在走下地鐵時緊緊攥住了他的手。不知怎麼的,心就開始加速跳起來,像是把剛才的驚嚇釋放出來,好幾十級台階走下來,已經發虛。
從家裡到工作的地方,只需要坐公交車。所以除了那次深夜她坐著地鐵來找他,也有很多年沒有認真坐次地鐵了。
非工作日,人不算太多。
他們坐的這節車廂甚至還有些空位。
最搞笑的是,有個門上的玻璃不知道為什麼破了,草草被報紙糊上,地鐵速度太快,只聽得嘩啦嘩啦的聲響,在耳邊飄來蕩去的。兩個人的位子是在這節車廂的最右側,她靠在車廂壁上,時不時地飄著視線看他。
顧平生察覺她的視線:「我剛才和外公有了些不愉快,他這兩年精神不太好,脾氣有些大,」他終於指了指額頭,有些無奈地笑著說,「幸好家裡有這種常備的東西,也幸好有平凡這種沒畢業的醫生。」
他的語氣很輕鬆,輕描淡寫的。
和童言猜想的倒是差不多,她沉默地看著他,過了會兒才說:「是不是因為我?剛才來的路上平凡說起你外公生病,已經這麼久了,你一直沒有提到過。你當初在上海教課的時候,經常會說家裡有事情,是因為外公嗎?」
她算著時間,這些時間都是重合的,自己家的事情,他的事情,還有他家裡的事情。根本就是一件接著一件……
「他不喜歡我嗎?」童言又問了句。
恰好地鐵停下來,是個換乘的車站,很多人大包小包地湧上來。
無論環境有多嘈雜,他只是處在自己安靜中,專注地看著她:「言言,這件事和你沒有直接聯繫。是因為我母親的事情,外公對師生關係的感情,非常排斥,有時候會有些偏激。」所有的答案,都不算太出乎意料。
只是除了他額頭的這個傷口。
幸好他們因為要去渡假,奶奶早起就一起出門,去了天津。
不會回到家,引起又一次的恐慌。
或許因為他曾經是醫生,顧平生竟在家裡備了簡易醫藥箱。她照著他教的,一步步給他處理傷口。聽著驚心動魄,傷口並不算非常深,可是紫紅紫紅的血口子,還是讓她看著心鈍鈍地疼,低頭問他:「要不要去打破傷風針啊?」
「不用了,」他笑,「砸我的東西非常乾淨,平凡處理的也非常乾淨。」
她癟癟嘴巴,仔細給他貼上白紗布:「美人,你破相了,不過相信我,無論美人你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嫌棄你的。」
她說完,湊上去輕輕親了親他額頭那層紗布。
她換了個姿勢坐下來,兩個人面對面,盤著膝蓋對坐著,你看我,我看著你。中間是還沒有關上的醫藥箱。
因為今天要去見他的外公,童言特意打扮過得,戴著細巧的藍色髮帶,長長的頭髮散在肩上,顯得臉更小。白白瘦瘦的,她從來都吃不胖。
「言言,你今天很漂亮。」他很慢地說著。
她笑彎起眼睛:「能做校主持的人,可都是美人胚子。我只是一直在你身邊,暫時被遮住了光芒而已。」
他伸出手,屈指彈了下她的額頭:「所以,我女兒以後應該會很漂亮。」
童言厚顏無恥地猛點頭。
可是馬上就有些失落地看著他,說:「為什麼這麼久了,都沒有寶寶……」她畢竟年紀不大,說到這件事仍舊覺得很不好意思,馬上輕吐了下舌頭,說不下去了。
「是我的原因。」他坦然說。
童言啊地長大嘴巴,瞪著眼睛看他:「你非典後遺症,也不能生小孩嗎?」
他怔了怔,忽然就失笑道:「不要亂想,我只是不想你承擔這種壓力,一直在採取措施,」童言還沒回過神,頭上一重,他伸出手輕拍了拍她的頭,「幸好是這樣,否則今天要是外公知道你未婚先孕,估計不會再見我們了。」
童言如釋重負,話題又回到今天這件不愉快的事上,她把手肘撐在一隻腿的膝蓋上,托住下巴看他:「沒關係,這麼多事情都過去了,這只是『又一件』事情而已,」她把他說過的話,重複地告訴他,「你說過,這些事情都需要去解決,只是遲早的問題。」
他笑:「你的確是個好學生。」
「不僅是好學生,」她關上藥箱的蓋子,手撐在上邊,探身親親他的嘴唇,「我剛才替你包傷口的時候,發現自己非常有做護士的潛質。所以,你是顧醫生,我就是童護士,你是顧老師,我就是童言同學,有沒有發現,這些都是一對一的名詞?」
顧平生開始還有些不明白,可看她的表情和動作,漸漸聽懂這所謂「一對一名詞」是哪裡來的了,從詫異到無奈,繼而啞然失笑:「看來我要對你重新認識了,顧太太。」
「不是我,是沈遙,她特別喜歡研究島國的情色小電影……然後講給我聽,」童言本來想要逗他玩,可是看他這麼複雜的表情,也發現自己說得過分了些,「我發誓我真的沒有看過……」
去塞班渡假的機票是夜航。
原計畫是初一在顧平生外公家吃晚飯,回到家拿行李趕到機場,剛好差不多的時間。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初一整個白天倒是空了下來,童言把家裡所有的窗簾和床單都換了新的,開始馬不停蹄地洗衣服。
好像這樣忙,才能讓她停止去想今天早上的事。
站在洗衣機邊無所事事,她又把兩個人平時不穿的衣服都拿出來,泡在盆裡。這麼折騰下來,一大瓶洗衣液都用了乾淨。
顧平生手機的信息始終沒有斷過,她大概猜到平凡在和他談著家裡的事情。就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顧平生忽然就走到門口,把手機遞給她:「平凡想要祝你春節快樂。」
童言擦乾手,接過來。
「言言?」
「嗯。」
「今天的事情大家都沒想到,我爺爺他的確因為小姑姑的事情,被傷的太深了。偏偏就這麼巧你和TK也曾經是師生,難免會接受不了。本來這件事我想讓他說個謊話,可你和TK在一起這麼久,應該知道他有時候固執的挺讓人討厭的,」顧平凡無奈地笑了聲,「不過沒關係,這些都不是大問題,我會慢慢給老人家做思想工作。」
「嗯,我知道。」
「言言,我特別喜歡你,真的。我和TK從小就特別的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他第一次回國,五歲的時候。那時候他普通話說的很不好,就別說北京話了,長得又那麼好看,我們家裡的小孩子都不喜歡他。可是偏巧,我在學英文,所以就特別喜歡和他這個假美國人在一起……」
她從來沒聽平凡說過這些,有些意外。
顧平生靠在門邊看著她聽電話,也不說話,她聽見洗衣機忽然響了,指了指那邊。他很快就走過去,順著她的手勢,很不熟練地打開蓋子,拿出洗好的窗簾。
「他有時候特別招人討厭,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就絕不許別人碰,也絕不分享。可是慢慢地接觸多了,就發現還能接受,因為他喜歡的東西非常少,比如他喜歡吃西蘭花,整頓飯就只吃米飯和這一樣菜。你只要避開這個,大魚大肉任你去吃,他就吃他的西蘭花,看都不看你。」
童言忍不住笑起來。
從平凡的話裡,她能想像的出,顧平生小時候肯定是個討厭到可愛的小孩。
「所以言言,他那麼愛你,你就一定會很幸福。」
童言喔了聲:「像西蘭花一樣幸福嗎?」
平凡也笑起來:」絕對比西蘭花幸福。」
顧平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笑,有趣地看著她,童言馬上又指了指陽台,示意他去晾窗簾。等到他離開洗手間,才問平凡:「他真是因為他母親的原因,不肯去戴助聽器械嗎?」
電話那裡意外地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平凡終於回答了她:「他特別愛他媽媽,所以他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這件事了。我只在小姑姑的葬禮上,聽到他說過這件事,那天是他先和小姑姑吵架,說了些非常傷人的話,我小姑姑才自殺的。」
童言聽得愣住。
「我小姑姑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經常會歇斯底里地說要自殺,其實每次都是虛張聲勢,只是為了讓人關心她。那天TK吵完架,就在她臥室的隔壁,聽到她房間的動靜都沒有去看,始終認為是又一次的鬧劇,可沒想到,就真的成真了。」
所以他不願意再聽到任何聲音,任何這人世間的聲音……
平凡後來又說了些話,安撫著她。可是童言卻只想著他母親自殺的事情,完整的真實的始末,終於明白為什麼他這樣的人,會在初遇那天管自己的事情,可以伸手打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小女孩……
那時候他何嘗不是絕望至極,把自己當作了他。
她把手機放到水池邊,有些走神,卻還繼續把髒床單塞到滾筒裡。身前似乎有些明暗變化,回過頭看去,顧平生不知已經倚靠在門邊多久了,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她。
耳邊是轟隆的洗衣聲,節奏清晰。
她的視線就這麼和他糾纏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