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平生分開的那年冬天,奶奶癌症復發。
平凡始終在和她溝通各種的協議,她一面要認真避開顧平生給她挖的「陷阱」,一面要掩飾自己長期陪床的精神狀態。
幸好,顧平凡很快就要返回美國,正式進入醫院實習。
她怕耽誤平凡的工作,終於簽下贍養費的協議,唯一條件是要全部打入和平凡的聯名賬戶裡。顧平生當初讓平凡辦這個聯名賬戶,就是因為怕她被父親的債務拖垮,為她留些不能被近親佔有的積蓄。
所以這樣的條件,很快,他就接受了。
到第二年春天,奶奶的癌細胞終於擴散到身體各處,在醫院撐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了人世。她記得那天晚上,是凌晨兩點四十三分。
因為長時間不能進食,奶奶走的時候已經是瘦骨嶙峋,徹底脫了人形。
最後的十幾天,是父親和她輪流負責守夜。
幾乎每天來,奶奶都是紅腫著雙眼。她以為是父親又做了什麼事,起先還是避開旁人勸父親如果想要錢,就等奶奶熬過這場大病。後來有一天,她半夜下了節目趕來,正好碰到病房門口的吵鬧場面。
奶奶竟然趁著護工和父親沒留意時,只穿著短衣短褲,跑出了病房。
她從電梯間走出來,正看到幾個護士都攔不住有些神經錯亂的奶奶,圍觀的人不停低聲說著老太太估計是癌細胞擴散到腦子,有些瘋了。父親站在大門口束手無策,不停地掉著眼淚喊媽這樣的畫面,讓她瞬間就沒了理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過去,緊緊抱住奶奶,低聲安撫。
甚至有護士上前,都被她揮手打了開。
那個晚上,她也像是瘋了一樣,拽著父親的手臂,硬是把他趕出了醫院。
回到病房的時候,所有憐憫的,同情的,感同身受,或是漠然旁觀的目光,都被她拉上的簾子擋了開。硬是拔下來的針頭,弄腫了本就已經很難扎入的手背,她輕輕給奶奶揉著,始終笑著說:「怎麼這麼不聽話啊,您真是的,越老越小孩兒了。」
怕吵醒同房的人,童言說話的聲音始終很小。
她刻意講了一些節目裡的有趣事情,大多是年紀小的觀眾來電,或是那些痴男怨女不知所云的話。說到最後,忍不住自己都笑起來。
「言言,」奶奶指著自己的頭,啞著聲音說,「奶奶這裡都清楚,不糊塗。」
童言嗯了聲。
「我這麼做,就是想讓你爸爸愧疚,對我們愧疚,」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我怕我等不到他幡然醒悟最後受苦的,只剩了你。」
她鼻子瞬間發酸,險些就掉出眼淚。
只能努力笑著說:「都十二點了,還不睡?」
「小顧這次的病,是不是很嚴重?」老人家本已經閉上了眼睛,又想起了他,「上次也是走了小半年這次,應該快有九個月了?」
「不是很嚴重,就是需要復健,」她的語氣有些心疼,「他的身體也不是很好,走的時候反覆叮囑我不要讓您知道您現在住在這裡,我也不敢讓他知道,否則他肯定會想辦法回國。」
「對對,」老人家急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們還年輕,他身體這麼不好,要緊著他自己的治療來,沒關係,奶奶明白。」
童言抿嘴笑笑:「所以您要好好養病,否則他回來,肯定饒不了我。我呢,就負責拚命賺錢,讓你們兩個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她停了停,又說,「我們領導問我,要不要去早間交通路況節目代班,原來的主持人剛好要生產了,要休息幾個月。這樣,我又有機會加工資了,起碼獎金肯定會加。」
「早間節目?你現在的是九點開始,又要往醫院跑。」
「年輕就要奮鬥啊,」童言把奶奶的手放到棉被了,輕聲說,「不說了,睡覺睡覺。」
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絮叨地囑咐:「這幾天啊,我覺得精神好多了,都說心情好,癌症自然就好了。千萬別讓小顧回來,要回來,也要健健康康了再回來。」
童言點點頭。她知道奶奶不會計較,計較一個生病的人不來看望。
可是如果讓老人家知道自己和他分開,恐怕才是致命的打擊。幸好奶奶早已對他的病心知肚明,經過上次五個月的分離,這樣的□個月,也好應付。
她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謊話能拖多久。
只想著,多一天是一天。
後來,就再沒有後來了。
那段時間,她請了自工作以來最長的假期,整整一週,料理奶奶的後世。
後來她沒再回家住過,反倒是和同事合租了房子。那個家,是顧平生當初急著回國,匆匆買來給她和奶奶住的,也是分手時,他堅持留給自己的。她拒絕了所有,惟獨這房子像是幫了她一個忙,給了奶奶一個善意的謊言。
她記掛的孫女會很好,無論如何,仍舊有人當作寶貝來寵。
當謊言的目的結束,她根本就不敢自己去住這麼大的房子。因為早間路況直播節目和晚間的節目同時做,白天又要開策劃會議,她把房子全權委託給了中介。本以為北京這兩年購房政策嚴苛,房子不會那麼快脫手。
據中介吹噓,這真的是風水非常好的房子,看童言也不著急脫手,就慢慢地找合適的買家,儘量抬高價錢。可只是一個月,就有人直接付了全款。
她去簽協議的那天,天氣燥熱,偏偏還碰巧得了熱傷風,她把那個爛熟於心的銀行帳號寫下來,不願意再去銀行。買房的人倒也好脾氣,跟著中介去了銀行轉賬。
她和年紀較小的那個房產中介留在房子裡,無所事事,索性繞著屋子慢慢走了一圈。
這裡,那裡的仔細看著。
小中介不知道,還以為她剛才掉了什麼東西:「童小姐在找什麼?」她不好意思笑笑:「什麼都沒找,就是捨不得。」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那個小中介笑起來:「這房子據說是因為風水好,賣的價錢真不錯,如果再加一些,能買到非常不錯的。童小姐如果想要再買,我現在手裡就有。」
因為這半年的早晚班,她瘦了很多,本來就小小的身子,更顯得單薄。她因為是電台的DJ,並不需要露臉,穿的也非常隨意,仍舊像學生。
如此漂亮的女孩,可以獨自賣出這樣的房子,甚至看上去沒有什麼家人約束。小中介自然想的多了些,更覺有生意做。
她聽得哭笑不得,搖頭不去解釋。
那個聯名賬戶取款有上限,存款卻完全不受限制,她看著存摺上的數字,忽然就有一種暴發戶似的滿足感。
顧先生你一定忘了,贈與屬於單方法律行為,無需徵得你的同意。
顧太太的合同法考分可是91。即便是自己去世了,這部分的財產也不會和父親有關,完完全全都屬於他。
到臨近聖誕節的時候,「有我陪著你」儼然已經成了情感專線,甚至根據領導指示,偶爾還可以根據節目需要,為觀眾點歌,烘托氣氛。
為了平安夜策劃的節目,她特意請來艾米。
不過短短三年,艾米已經因為主持話題訪談節目,成了個非常令人看好的地方台主持。甚至到北京的這個交通台來做節目,也有不少觀眾提早打來電話,表達自己的興奮。
「你讓我叫你小可,還真是不習慣,」艾米和她提前進入演播室,坐在轉椅上,忍不住笑,「為什麼不用真名?我覺得你的名字,特別好記,而且根本就不像普通人能起的名字,你要說它是藝名,決對不會有人懷疑。」
「沒你這麼高調。」童言把稿子扔給她,「我可不想讓老同學聽到我主持節目,都能想像的出,他們邊聽節目邊爆笑的樣子。」
「慢慢就好了,」艾米語重心長拍著她的肩膀,「當年我主持節目,我媽還特意存下來網絡視頻,刻盤給所有親戚人手一份別提多窘了。」
「知足吧,那是為你驕傲呢。」
「兩位,」導播打個哈欠,「一看就是大齡剩女啊,平安夜就顧著老同學聊天了,一個電話都沒接?節目結束沒有約會?」
兩個人無視導播的挑釁,繼續低聲聊著天。
直到十點整,馬上就恢復了專業的聲音,切入工作狀態。
今晚是特別開的專場,有知名女主播艾米和小可主持的談話節目。兩個聲線極好的女人閒聊著,偶爾會接聽來電,大多數都是點歌,或是穿著著回憶,曾經渡過的平安夜。
「我和小可是老同學,」艾米遞過去一個眼神,「當年她曾經在大學談過一場非常轟動的戀愛,我敢說,每天晚上都會有女生在宿舍扎小人詛咒她,能得到那麼好的愛情。告訴我,你有沒有和大眾情人渡過非常浪漫的平安夜?」
「有,那天晚上,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很俗的,是在電影院裡。」
「哇歐~」艾米眯起眼睛,羨慕的快瘋了。
連導播都樂起來,在耳機裡不停說:「自爆了,自爆了。」
清淡的背景音樂,都是歐美的老曲子。
她說完這句話,似乎心情也是大好,很自然地把話題轉了開。只不過接下來的所有來電,都成了當年如何在平安夜約會,甚至有人會對她很興奮地說,初吻也是在電影院什麼的,她才覺得自己真是惹了麻煩。
請熟人來的壞處,就是無時無刻地想要爆料你的往事。到節目快結束的時候,童言後悔的腸子都青了,艾米仍舊不依不饒,暴露她曾經是校園歌手大賽的第三名,最擅長就是唱高難度的外文歌。
導播也馬上被調動起了情緒,讓她以清唱,再漸入原唱來收尾。
她被脅迫的難以招架,忽然就想起了,那段日子,和顧平生最初分開的時候她整夜整夜循環的一首歌。旋律很熟悉,她也知道,這裡的錄音師肯定備份了這首歌。
傑西卡·辛普森的一首2001年的老歌,《When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這首歌的前調出乎意料憂傷,可卻總能讓她想起,那個晚上,頭次見到他竟然也會沒有了主意,站在火樹銀花的新天地裡,不知道接下來去做什麼,不知道該如何約會。
她輕聲哼著旋律,很快錄音師就聽出了是什麼。
開始漸入音樂,緩慢的旋律,越來越清晰的唱腔。
在這首歌的歌詞裡,有這麼一句話,被反覆地重複。
「When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did you know it would take me the rest of my life.」
當你告訴我,你愛著我,
你可知道,它將佔據我餘下的所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