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王弘的車簾掀開,他那俊逸清華的面容,出現在世人面前。
幾乎是他的臉孔露出的那一瞬那,只聽得‘嗖嗖嗖’響聲大作,卻是眾女順手拿起自己身邊的物事,有的是香囊,有的折了一根樹枝,有的是手帕。剎那間,上百種物事齊嗖嗖飛來,沒頭沒腦地砸向王弘。
就在這時,眾護衛齊刷刷上前一步,頭一昂。瞬時,那些樹枝手帕香囊,都如雨點一般砸在了他們身上……看這些人的動作,整齊有序,不管是被砸前還是被砸後,都一臉坦然,看來是經歷太多了啊。
陳容見到這裡,再次一笑。她轉向尚叟,清聲喚道:「叟,我們先走吧。」
「是。」尚叟應了一聲,策馬就要加速。
就在這時,王弘馬車旁的一個護衛走了過來,他來到陳容的馬車外,遞給她一個香囊,道:「陳氏阿容,這是我家郎君送給你的。」
這香囊很眼熟,是了,上一次他也拿這東西送過她。望著它,陳容慢慢一笑,她聲音有點沙啞地回道:「不必了。」
她的聲音落下,那護衛卻是低笑出聲,「好教小姑子得知,我家郎君送的東西,還是收下的好……小姑子,你不妨想想再決定。」
陳容挑了挑眉。片刻後,她伸出素白的小手,接過那香囊,收入袖中。
那護衛看到這裡,滿意地退下。不一會,他來到王弘的馬車旁,低聲稟道:「小姑子收了。」
「收了?」王弘的聲音優雅帶笑,「退下吧。」
「是。」
陳容等人走的是小道,速度很快,陳容的人一打聽便知道,如果不出事的話,陳公攘等人要一個月後才能到建康。
陳公攘不在,陳容還是得尋找落腳處。略略猶豫後,她的馬車便向建康陳氏駛去。這建康陳氏,便是穎川陳氏搬遷來的。
陳姓是百年公卿世家,在這世間,也是排在前幾的高門大第。而這所有的榮譽,都是穎川陳氏得來的。
馬車駛進時,平嫗顯得有點膽怯,她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陳容,忍不住說道:「女郎,陳公攘不在,我們這般冒失求見,妥當嗎?」
陳容垂下雙眸,好一會,她輕聲回道:「去羅巷。」
「羅巷?」平嫗詫異地看向陳容,叫道:「為什麼?」
陳容垂著雙眸,慢慢說道:「七郎說,我父兄在那。」這消息,不是七郎說的,是兩世為人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雖然她既不想投靠穎川陳氏,也不想去羅巷,她只想住酒家。可是真的住了酒家,以後眾人說起,肯定會說她不懂事,明明有本家在,卻不懂投靠……她投靠了,人家收不收她是一回事,可她如果一開始就不去投靠,在這個先家後國的時代,很難不被人詬病。
平嫗歡叫起來,「女郎女郎,你是說,你知道郎主和郎君的下落?啊啊,這麼好的事,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一邊叫著,她一邊伸出頭去,對著外面的尚叟等人大聲叫道:「快去羅巷,女郎說了,郎主和郎君就住在那裡。」
一句話落地,歡呼聲一大片。眾僕同時笑鬧起來,尚叟更是哈哈大笑。這時刻的笑聲特別響亮,在這一刻,眾僕自南遷以來的郁悶,不安,還有畏縮小心,似乎都已煙消雲散去。
馬車改道,向著羅巷駛去。
陳容掀開車簾,一邊看著建康城的風景,一邊暗暗尋思著。
這建康內外,到處都有河流湖泊,古人說近水者仁,這些建康人仁不仁陳容不知道,但是她能看出,這城中的兒女們,雖然不若平城和南陽人高大,可他們長相分外秀麗白晰。他們不論男女,衣飾極盡華麗繁復,而佩戴香囊,更是建康人的一大特色。舉目望去,處處衣冠楚楚,一路聞來更是清香陣陣。
而且,建康人特別愛唱歌,走到哪裡,都是絲竹聲不絕,高門大府的外面,有很多搖頭晃腦,隨著絲竹聲輕哼的庶民。而那些名門世家的門衛們,對於這種庶民,則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種安逸,這種風物,來自北方的眾僕哪裡見過?他們張大著嘴,一邊傻呼呼地望著,時不時還驚呼兩聲,引得那些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們白眼相待。
這是真的白眼相待,說起這白眼,還得從三國時算起,自從那個叫陳琳的名士對著曹操拋了幾個白眼後,這白眼在權貴間便聞了名。到了本朝,阮藉更是常常對上喜歡的人,青眼相看,不喜歡的人則投以白眼後。於是乎,這白眼望青天,已是名人高士們鄙夷世俗,自標風格的習慣。演變到現在,簡直成了風俗。
平嫗目送著一個穿著孔雀百花圖的紫綢女郎,一直到她走得遠了,她才喃喃說道:「女郎,這衣物甚是華美,如果女郎穿了,這建康城的小姑子,沒有一個比得上。」她轉向陳容,快樂地瞇著小眼睛笑道:「女郎女郎,安定下來後嫗幫你做一件。」
陳容笑了笑,她垂下雙眸,輕聲說道:「建康的女郎不同於別地,她們家世不凡,性情也傲,喜歡顯示自己的獨特。嫗,除非滿城都出現了同一式樣的衣裳,不然,我們仿不得。」
平嫗愕然地張著嘴,好一會,她才喃喃說道:「竟是這樣?幸好女郎知曉。」
這時,外面傳來尚叟的笑聲,「敢問老丈,羅巷在哪個方向?」
尚叟問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管事樣子的胖子。這種人經常與各路人物打交道,相比起別的人來,往往見識要廣些。
聽到尚叟的問話,那胖子轉過頭來。他朝著幾輛馬車瞟了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眼神後,漫不經心地朝著東方一指,「往那邊走,一直走到盡頭便是羅巷。」那語氣那神情,是相當的輕視和不耐煩。
尚叟一怔,目送著那胖子大搖大擺地離去。
一個僕人不高興地說道:「這人也是的,只是問個路而已,怎麼這麼個表情?」
僕人的聲音一落,陳容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不要說了,我們走吧。」
僕人不知道,陳容卻是知道的。建康的街道,喜歡以巷命名。不管是名門世家,還是普通庶民,都喜歡扎堆。也就是說,在建康混得久的,一聽到你住在哪個巷子,便會知道你的身份如何。而羅巷裡住的人,明顯夠不到那胖子需要結交的檔次。
車隊繼續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平嫗突然叫道:「那,那些人在扔什麼?」
眾僕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卻是一處高門華第的小側門外,一個僕人駕著馬車走了出來,然後,他在側門外的一個小斜坡處停下。停下後,他把裝在馬車上的竹筐抱下一個,一直把五個竹筐全部抱下後,那僕人把竹筐朝著坡下一倒。
而令得平嫗驚叫的,便是那倒出來的東西。那東西,白生生的香氣撲鼻,裡面夾著肉和菜,竟是大白的米飯!
眾僕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驚叫聲。
他們的叫聲,令得那僕人回過頭來。那僕人抬了抬小帽,朝著陳容的馬車瞟了瞟,只是一眼,那僕人馬上眼白一翻。只見他一邊把竹筐扔上馬車,一邊罵道:「鄉巴佬!」
他的罵聲是特意提高的,平嫗等人都聽得個一清二楚。可這時刻,他們還處於怔忡中,顯然萬萬不能相信,在南陽城中可以救命的糧食,在這裡竟然是垃圾。
馬車還在向前駛去。
馬車中,陳容只是瞟了一眼,便清聲說道:「別看了,你們要記住,這裡是建康。」
她的聲音一落,平嫗馬上轉過頭來,大聲贊道:「女郎真真聰慧,原來那糧粟在建康,真真是無用之物。」
平嫗的聲音一落,尚叟也說道:「是啊是啊,幸好聽了女郎的。」
在准備離開時,陳容的糧食還剩下近三車,依眾僕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要帶上路的。可陳容卻堅持要尚叟處理掉。於是,那三車糧,全部換成了南陽城中不值錢的金錢玉石等物事。
一下子沒有了糧,眾僕的心中實在不安。因此,這一路上,他們每次看向自家的車隊,便在心中嘀咕陳容幾句。要知道,他們這次帶來建康的,共六輛馬車,陳容坐了一輛,裝她的私人用品用了一輛,還有一輛是供眾僕輪流休息的,剩下的三輛則是空車。而這空車中,原來裝的都是可以保命的糧食啊。
這時,一個僕人叫道:「羅巷。」
眾人一看,果然,前方三百步處,一塊石碑上用行書大大地寫了‘羅巷’兩字。在這塊石碑的旁邊,則是巷道的入口。
到了羅巷了。
眾僕大喜,連連驅動馬車,朝著巷子裡面奔馳而去。
車隊一沖而入。
轉眼間,眾僕的大呼小叫聲,怪笑聲靜了些。他們望著巷子兩側簡陋的木屋,還有那處處可見的垃圾,以及蹲在角落裡的乞丐。一時間都明白那胖子為什麼一聽到他們問羅巷,便沒有了好臉色。
這地方,不像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
好一會,尚叟的聲音傳來,「女郎,怎麼走?」
陳容的聲音依然清澈平靜,「說是在第三巷。到了你問一下。」
「是。」
車隊繼續向前駛去。
這時刻,兩側的木屋中,不時的頑童發現了這支車隊,當下,他們一個個指著陳容的馬車,叫道:「有貴人來了,有貴人來了。」
他們的叫聲,驚動了屋中的大人。一個個衣衫修潔,在不顯眼的地方有幾個補丁的婦人漢子走了出來。他們朝著陳容的馬車細細地一瞟,便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倒是那些頑童,這會已是三五成群地跟在車隊後面,一邊哄笑著,一邊好奇地望向陳容。
不一會,第三巷到了。
剛入巷口,眾僕便看到一處府第。這府第與外面的房屋一樣,都是木頭建成。大小約十五間屋,圍成一個四方形。而在大門旁邊,還有兩個小木屋。此刻僕人望著那大門的上方。那裡,一塊牌匾上刻著‘陳府’兩字。
陳府?眾僕齊刷刷看向陳容。
而這時,陳容已掀開車簾,她跳下馬車,輕聲道:「到了,便是這裡。」一邊說,她一邊朝大門走去。
正在這時,吱呀一聲,木門大開,一個臉型瘦長,下巴略尖的二十五六歲的儒士走了出來。
望著這儒士,陳容的唇顫抖了一下,她輕輕喚道:「大兄。」
那儒士一怔,慢慢轉過頭來。他先是一眼看到平嫗和尚叟兩人,然後看到了陳容。望著陳容,那儒士瞪大了眼,好一會,他小心地問道:「阿容?」
陳容連連點頭,向他跑去。
那儒士還是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在朝著陳容身後的平嫗和尚叟等人盯了幾眼,確認無誤後,他上前一步,猛地抱住了跑來的陳容。儒士緊緊地抱著她,顫聲喚道:「阿容,我的阿容,是我的阿容啊。」叫了幾聲後,他回過頭去,扯著嗓子叫道:「快,快去稟報,去告訴他們,我的阿容回來了。」
他紅著眼眶,回過頭來朝著陳容又打量了一番,笑道:「我以前就知道,我的阿容長大後定是一美人,可阿兄還是錯了,阿容豈止是美人?分明已經大美人呢。」
聽到這熟悉的溫厚的嗓子,陳容紅著眼眶,她幸福地喚道:「大兄,大兄,大兄。」直到這次重逢,她才知道,自己竟是這麼想念這個大兄。
「誒,誒,誒。」她一連喚了三聲,陳家大兄便應了三聲。
然後兩兄妹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是一笑。
當年在平城時,這個嫡兄便如父親一樣,對陳容疼寵有加。就是因為太寵了,使得陳容從小便不服輸,還有著與她的出身不配的嬌縱。
就在兩兄妹笑著笑著,眼眶又有點發紅時,房門處,出現了五個人影。
陳家大兄轉過頭去,他牽著陳容的手向他們走近,輕聲說道:「阿容,父親不在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縱使早就知道,這時刻,陳容還是紅了眼眶。
陳家大兄已牽著她的手來到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婦面前,指著這個膚色白晰豐滿,身材高大,方正臉型,有著幾分刻薄精明之相的婦人,陳家大兄說道:「阿容,這是你的新嫂嫂,你以前的嫂嫂與父親一道,被流民殺了。」
陳容啞著嗓子,朝著那婦人福了福,喚道:「見過嫂嫂。」
那婦人瞟了陳容一眼,轉向陳家大兄,不滿意地尖聲說道:「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妹子,用得著這麼歡喜嗎?還把我們都喚出來了。」說罷,她肥腰一扭,自顧自地走回房中。
隨著她一走,一個小胖男孩扭著大屁股,一邊朝著陳容做著鬼臉,一邊叫著‘母親母親’地跟了上去。
陳家大兄氣得瘦臉通紅,他扯著嗓子正要開口,陳容扯了扯他衣袖,低低說道:「大兄,無妨的。」
陳家大兄回過頭來,他對上陳容清澈平和的雙眸,愧疚地說道:「阿容,大兄無能啊。」
陳容一笑,朝他眨了眨眼,語氣輕快地說道:「大兄,是真的無妨。」
這個嫂嫂,她前世見過,不過那一次她來,是知道她嫁了一個大將軍後,特意尋上門來報喪的……她的大兄,約在明年夏天時病死。也是那一次,她見識了這個嫂嫂的潑辣和不要臉。當時的她,在索錢不成,又知道陳容不得寵,連身邊的婢女也敢出言侮辱後,當著眾人便是破口大罵,那侮辱的,惡毒的,令得她幾無容身之地的刻薄話,令得陳容即使重生後想起,也只願避而遠之。
這時刻,一個十七八歲的矮小婦人走上前來,她朝著陳容怯怯一笑,喚道:「阿容。」
陳容轉向大兄。
陳家大兄呵呵一笑,指著這婦人說道:「妹子,這是大兄的如夫人,名叫阿菇,她性子好,你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多問問她。」
陳容一笑,朝著那婦人喚了一聲,轉向陳家大兄說道:「大哥,等我一下。」
陳家大兄一怔間,陳容提步走向尚叟,來到他旁邊,她壓低說道:「叟,去探一探左近有沒有小院落可以租住的。」
尚叟不解地看向陳容,他望著那站在台階上,正疼愛歡喜地望著陳容的陳家大兄,低聲勸道:「女郎何必這樣,郎君可是把你疼到心尖上。」
陳容一笑,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只尋這附近的,左右不超過五百步……叟,你不知道我這個嫂嫂,與她呆在一起,只怕連陳公攘都不願意讓我見過陛下了。」
在這個自命清華,極端看不起俗物,講究面子的時代,她這潑婦嫂嫂只要發作一次,只怕那些士人便會對他們一家敬而遠之。
她這一生,已經不可能靠一個好男人,過上康樂的日子了。既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那麼以後的路怎麼才走得好,她怎麼都得計劃一下。
見到尚叟還在猶豫,陳容低低說道:「呆會,我會悄悄告訴大兄陛下要見我的事。想來他聽到這些,也是願意我分開住的。」
頓了頓,她又說道:「陳公攘一來,我便會與他一起住,你租房子時注意一下,不可租得太久。」
尚叟想了想,點頭道:「是。」
而這時,陳家大兄已大步向陳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