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大兄喚道:「阿容,快快進屋吧。」
陳容應了一聲,回過頭去。在她的身後,眾僕齊刷刷行了一禮,喚道:「奴等見過郎君。」
陳家大兄呵呵一笑,他親切地望著這些從老家過來的僕人,望著望著,他的眼眶有點紅,聲音也有點沙啞。
伸袖在眼睛上抹了抹,陳家大兄啞著聲音說道:「你們也快快進屋吧,從平城到這裡,何止千裡?我可憐的阿容若不是你們護著送著,定不會平安抵達。進來吧進來吧。」
眾僕同時應了一聲是,跟在陳容身後,向屋裡走去。
他們一走,陳家大兄的那個如夫人阿菇,也趕緊跟上。
望著十個僕人,六輛馬車的偌大隊伍,一直強裝鎮定的陳家大嫂朝著一個婢女揮了揮手,悄悄說道:「呆會你會瞅一瞅,看看那馬車裡面裝了什麼。」
「是。」
「記得看仔細些。」
「是。」
那婢女走後,陳家大嫂把塌挪到東側的牆壁處,側耳傾聽起來。
一陣哭泣聲後,東側那房間裡傳來陳家大兄關切的聲音,「阿容,你是怎麼過來的?聽說洛陽城都被胡人燒了,平城呢?平城沒事嗎?」
陳容的回答聲,清澈中有著天生的靡軟,「我們是隨著王氏的車隊離開平城的,在南陽呆了幾個月後,這次又隨著琅琊王氏的車隊到了建康。」
聽到這裡,陳家大嫂喃喃說道:「琅琊王氏?」她的聲音中有著羨慕。轉眼她又揮了揮手,召來另一個婢女說道:「你去跟那些北方蠻子套套近乎,看看他們與琅琊王氏走得近不近。」丈夫的這個庶妹,身份雖然不顯,長相卻著實誘人,這麼一個孤女千裡跋涉,也不知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想到這裡,陳家大嫂突然有點後悔了,剛才這小姑子進門時,她應該熱絡一點,怎麼著,也得摸清了人家的底細再甩個下馬威吧?
在陳家大嫂的嘀咕聲中,先前那婢女跑了過來,她不滿地稟報道:「什麼都沒有呢。真是的,有三輛馬車還是空蕩蕩的。」
聽到這裡,陳家大嫂臉色便是一塌。
不一會,另一個婢女跑了過來,她湊近來,輕輕說道:「我問了那些僕人,他們一個個都含糊其辭的……依奴婢看,憑他們這種身份,哪能接觸到什麼貴人?」
這話一出,陳家大嫂的臉完全地塌下來了。
她站了起來,扭著肥腰,走出房門。
來到台階上,陳家大嫂指著前方正在忙活的一個自家老僕罵道:「老不死的,你就是個吃閒飯的。什麼本事也沒有,惹麻煩倒是一個能手。我呸!這麼一惹便是一窩野狗的,你想累死老娘啊?」
聲音尖利刺耳,難聽得很。
陳容正偎在大兄身邊,與他輕言細語著,一聽到這話,她是一怔,而陳家大兄,瘦長的臉已是鐵青。
他騰地站了起來,沖出房門叫道:「別罵了。」
陳家大嫂一聽,騰地轉過身來,她叉著腰,右手食指直指向陳家大兄的鼻子,罵出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她臉上,「賊殺的,你敢吼你老娘?啊?你敢吼你老娘?」她一邊罵一邊逼近,轉眼間已逼得陳家大兄退入了陳容所在的房間裡。
站在門坎上,陳家大嫂前伸的食指移了移,似有似無地指著陳容,咆哮道:「老娘操持這個家容易嗎?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往這裡趕……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騷媚樣,怎麼不去勾搭一個男人嫁了,憑什麼要老娘來養這麼一大堆野狗賤民的?」
這話已罵得相當的難聽了。陳容朝著自家大兄看去,卻見他青著一張臉,氣得渾身顫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還在自家婆娘的口水四射下不停後退。
陳容見狀,慢慢站了起來。
她也不理會那陳家大嫂,只是慢慢走到兄長面前。陳家大兄見她走來,連忙訥訥地喚道:「陳容,你不要見怪,你……」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陳家大嫂已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啕啕大哭起來,「天殺的啊,你這個沒本事的,好不容易混了個差事又丟了,這麼些年,要不是老娘操持著這個家,你的屍骨都喂狗了。天殺的啊!你憑什麼要老娘養這些有用沒用的?嗚嗚……」
在她的啕啕大哭中,陳家大兄的聲音完全給淹埋了。他只得訥訥地閉上嘴,一臉歉意不安地望著陳容。
望著自家兄長消瘦疲憊的面孔,望著他那長年被欺壓後的猥瑣膽小模樣,陳容垂眸。
好不容易等到陳家大嫂地哭聲止息,陳容突然喚道:「平嫗,拿帛卷和筆墨來。」
眾人一怔。
那陳家大嫂也止住了哭聲,睜大一雙渾濁的黃眼看著陳容。
不一會,平嫗拿著筆墨走了過來。
陳容把那帛書放在幾上,揮筆寫了幾行字,然後她走到那陳家大嫂面前,把那帛書朝著她一扔,淡淡說道:「畫押為證!」
陳家大嫂一呆,低頭看向那帛書,慢慢念道:「今與大兄陳豈斷絕兄妹關系。自此以後,富貴貧賤,兩不相干,宛如路人。」下面已經簽了陳容的名字。
這一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不敢置信地望著陳容,便是那陳家大嫂,更是張大了嘴,一臉呆滯。她在市井中長大,也是見過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可在她的記憶中,愣是沒有一個有如此狠決果斷,不知給自己留後路的!
陳家大兄臉色一青,上前一步,急急叫道:「阿容!」他氣得全身發抖,「阿容,你!」
阿容轉頭看向他。
便這般側對著陳家大嫂,她朝著自家兄長悄悄擠了擠眼。這個眼神十分調皮,十分精靈古怪。一時之間,陳家大兄似乎回到七八年前。那時在平城時,這個妹子在外面惹了禍,回來要自己擋著擔著時,便是這樣擠眉弄眼的。而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陳家大兄咽下了就要脫口而出的指責。就在這時,陳容背轉過身,低低泣道:「父親當年只留下那麼一點家產,這一路南遷,又是遇匪又是遇胡人的,若不是王家人一直護著,我們哪裡能活到現在?沒有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兄長,卻是不願意收留我們。不收留便不收留罷,我就不信我們十來個有手有腳的人,在建康生活不下去。」
本來,陳家大嫂見到陳容這麼痛快便斷絕兄妹關系,心下有點狐疑,那拿著筆的手,怎麼也簽不下去。現在聽到陳容這麼一說,連忙胡亂劃了幾下,又把手印按上。然後急急地把那帛書朝著陳家大兄一遞,叫道:「快簽快簽。」一邊說,她一邊扯著陳家大兄的拇指按了一個手印。
一直到那帛書被陳容收起,陳家大兄還是恍恍惚惚。
陳容收好帛書後,走出房門,朝著平嫗尚叟喚道:「走罷。」
直到她上了馬車,陳家大兄才驚醒過來,他急急甩開妻子,朝著陳容沖來,喚道:「阿容阿容。」聲音中有著哭音,有著自我厭惡,有著無能為力。
在他撲上陳容的馬車時,陳容掀開車簾,她湊近兄長,低低說道:「大兄,我是有安排的,你不要慌亂,以後尋到機會,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聽。」
說完這話後,她伸袖裝模作樣的拭了拭淚水,哽嗯著喝道:「走。」
「是。」
馬車駛動。
直到一行人出了大門,被這種種變故弄得昏頭轉向的陳家大兄還是呆若木雞著。在他的身後,陳家大嫂突然哎聲歎氣起來,她眼睜睜地望著那六輛馬車,喃喃說道:「車是上等好車,馬也是上等好馬啊,我剛才怎麼就忘記這一點了?」說到這裡,她猛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馬車一駛了,陳容便對尚叟說道:「先找一處酒家住下,叟,這幾天你給我在這附近租一處房屋。記著,要找個安全些,又與我大兄家離得遠一些的。」
好半晌,尚叟才應道:「是。」
這時刻,他與眾僕一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變化弄得暈了頭。
當下,一行人便住進了酒家。
第三天,尚叟便找了一個院落,與陳容商量後,他買下了這個院落。那院落位於兩處朱門大戶的後面,院落很小,只有十間木屋。卻因為靠著這些朱門大戶,很是安全。而且院落也修得精致。
不管是看外觀,還是走到裡面,這個院落比起陳家大兄那個,還要精致高檔些。
夜深了。
平嫗一邊跟在陳容身後,一邊嘀咕道:「這麼小小的院子,也太貴了吧?南陽城這樣的院子,只有十分之一的價。」
轉眼,她又恨聲說道:「郎君真是的,居然找了這麼一個庸俗潑婦為妻。哎,哎。」說罷,她瞟了一眼陳容,眼神中盡是控訴。
在她的歎息和控訴中,陳容一聲不吭。
不一會,她的命令聲傳來,「把房門都關上。」
「是。」
尚叟和還在嘀咕嘮叨的平嫗把門窗關上後,走到陳容身前。
這時的陳容,靜靜地站在火光中,她望著尚叟,笑道:「叟,把東西弄出來吧。」
「是。」
應罷,尚叟拿著一柄斧頭爬上一輛空馬車。
旁邊,平嫗奇道:「把什麼弄出來?」
她剛說到這時,馬車中傳來一陣悶響,「砰砰砰」幾下重擊後,車壁破裂的聲音傳來。
平嫗連忙上前,正要詢問,尚叟已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他抱著一個木箱子放在陳容面前,接著,又跳上了馬車。
轉眼間,一具又一具小木箱和小竹筒擺在陳容和平嫗面前。
而尚叟,在把這個馬車破開後,又走向另一個空馬車。
二刻鍾後,三輛空馬車,還有陳容坐的馬車,和裝著陳容私人用品的馬車全部被尚叟破開,七八十個小木箱被尚叟從馬車中搬下,擺在了兩女面前。
尚叟跳下馬車,道:「女郎,沒了。」
陳容點了點頭。
這時,平嫗已指著一個破開的木箱,半天合不攏嘴。那木箱中珠光閃耀,金光隱隱,裡面分明裝的是金玉珠寶!
平嫗急喘了一下,撫著胸不敢置信地問道:「這些從哪裡來的?」
尚叟呵呵一笑,道:「自然是用那三車糧換來的。」這一次回建康的,只有幾個南陽王忌憚的世家大府。被迫留下的那些人,對能活命的糧食依然急需。在尚叟出手時,那糧已漲到了半升米一片金葉子,而這還是有價無市!因此,短短幾個時辰,尚叟便用三車糧換了這麼多的金銀珠寶。
平嫗聽了解釋後,雙眼笑得瞇成了一線,她朝著東方跪下,喃喃的感謝了一番鬼神後,站起來向陳容樂呵呵地說道:「這麼多珠寶,夠我們買上三十輛糧的了。」
尚叟在一側笑道:「不,三十車糧那是南陽以前的價,老奴問了,這建康物產豐富著,糧價十分低賤。老奴估莫著,這些錢便是換三百車糧也已足夠。」
轉眼,他不滿地嘀咕道:「也只有糧價便宜,在南陽城裡這麼小的院子,用十分之一的錢就可以買到。」
他的旁邊,平嫗已是驚歎連連,「三百車糧?天噫,女郎,這三百車糧我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吃不完了。」
陳容笑了笑,低聲說道:「不是的,這裡的衣飾花銷,都遠貴於南陽城。這些珠寶,也就是夠我們這輩子用。」
平嫗連忙接口,「那也夠了。」
陳容嘴角一揚,道:「夜深了,平嫗,尚叟,你們抓緊一些,記著只留下十箱,五箱留著家用,五箱藏起來,剩下的都要埋好埋深。」
「是。」
陳容從懷中拿出那斷絕關系的帛書,把它遞給平嫗,說道:「把這個也藏好。」
「是。」
平嫗收起,突然低歎道:「女郎這樣做,也太無情,太匆促了。」
匆促?她與那個大嫂已相識了兩輩子了,怎麼會匆促?至於無情?陳容慢慢一笑,低聲說道:「我擁有的已經不多了,嫗,到了這地步了,我不會容許任何人來破壞的!」
平嫗沒有聽懂,尚叟也沒有聽懂。
這陳容也不想向他們解釋,她轉過身,靜靜地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